第六百一十六章 宿命(中)


    轉眼,到了二月初八,釋迦牟尼出家日。


    初瑜已經迴府,約好了曹佳氏,侍奉李氏、高氏等人去拈花寺祈福。兆佳氏得了消息,帶著媳婦靜惠也跟著前往。另外,還有紫晶、田氏、惜秋姊妹、韓江氏等人隨行。


    車子、轎子,浩浩蕩蕩地隊伍,從曹家出來。


    曹顒正趕上休沐,護送著女眷前往。蔣堅整理文書,智然則是惦記著拈花寺的素齋,與李衛兩個跟著曹顒同往。


    城裏的寺廟,雖然都做法事,但是多數已經由權貴人家的女眷定了,封出院子來,不讓百姓隨意出入。


    因此,也不怕受了衝撞。


    待安置好女眷,曹顒與智然、李衛出來,到僧舍喝茶。


    煮茶的僧人,法號圓空,已經八十多歲,眉毛胡子都白了,有幾分得到高僧的模樣。


    他早年曾在江寧清涼寺掛過單,與智然的師傅有舊,同曹顒的祖父也有些交情。


    雖說曹家這幾年,也京城在這邊做法事,但是圓空因年歲大了,鮮少見外客,還沒有同曹顒見過。


    因智然這大半年,尋訪了不少得到高僧,同圓空辯過幾次禪,投了老和尚的契,才成為老和尚的座上賓。


    見了老和尚,智然合手作揖,隨後介紹曹顒與李衛兩人。


    看到曹顒時,老和尚的目光變得深邃起來;看到李衛時,也是有些怔然。不過,他的目光最後還是落到曹顒身上,帶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清的探究之意、


    曹顒隻是覺得殿前人多,才跟著智然來躲個清靜的,原沒想別的。


    如今,他卻是被老和尚盯得有些發毛,想起蒙古大喇嘛來。


    聽著隱隱傳來的鍾聲,在這古香古色的廟宇中,對於神佛鬼怪,曹顒也不敢妄自腹誹。那種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神,真的很能蒙人。


    一時間,曹顒很是矛盾。既是希望老和尚能看透他的來曆,也怕老和尚看透。


    小火爐上的水已經沸騰,老和尚卻是枉若未聞。


    “大師……”智然瞧著不對,開口道。


    老和尚這才轉過身子,曹顒覺得身上的壓力少了許多,端起茶盞來,掩飾自己的失態。送到嘴邊,才發現茶盞是空的。


    他直了直身子,不由自嘲,再抬起眼時,已是隨意許多。


    智然看在眼睛,眼裏多了幾分笑意。


    李衛性子雖跳脫,但是對上了年歲的人都甚是尊敬,安安分分地坐著,看著老和尚泡茶。


    老和尚將茶泡好,給眾人倒上。


    屋子裏一片靜寂,隻有茶香沁鼻。


    曹顒不是專家,對茶也沒太大嗜好,但是嗅了嗅茶香,再看看茶湯,仍是認出這就是沂州的冬茶。


    沂州的茶園,雖是曹顒買的,但是自家卻是一畝也沒留,都分贈了親朋。


    老和尚足不出戶,怎麽能淘換來這茶來?


    是小和尚從十三阿哥府淘換來的?曹顒看了智然一眼,智然卻也望著茶湯,沒有既可品飲。


    李衛已經喝了一盞茶,看著茶盞,笑著說道:“這委實太精巧了些,隻能裝大半口,真是品茶了。”


    老和尚笑眯眯地李衛道:“李施主,何為大,何為小?”


    李衛被問得發懵,訕笑道:“大師傅說得蹊蹺,這大小多少,不是一眼就能瞧得出麽?這茶壺為大,茶盞為小,這還有什麽說法不成?”


    老和尚笑著點點頭,道:“李施主說得不假,這大小多少,有的眼睛瞧得出,有得卻是瞧不出。茶壺比茶盞大,水壺比茶壺大,自然也有比這水壺更大之物。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說的不外如是。”


    李衛雖不曉得老和尚為何說這個,但還是笑著聽了謝過。


    老和尚笑著說道:“不當謝,隻望李施主日後,能記住老衲今日之話。”


    李衛道:“謝過大師指點,小子記下了。”


    智然與曹顒邊上聽著,卻是想法各異。


    智然想著老和尚的說辭,看是否能編到佛書中去;曹顒則是想著老和尚話中的玄虛,似乎在規勸李衛以後不要驕傲自滿。


    莫非,老和尚真有些門道,能瞧出些什麽來?


    曹顒還在納罕,就感覺有視線望過來。


    老和尚已經看著曹顒,卻是沒有馬上說話。


    曹顒端了茶盞,擱在嘴邊飲盡,打算說兩句話便先出去。茶是好茶,東西是好東西,但是氣氛卻是壓得人喘不上氣來。


    智然見老和尚神色不對,心裏生出幾分古怪,低聲問道:“大師傅,可有什麽不對?”


    “曹施主,不為當世之人。”老和尚念了一聲法號,道。


    曹顒聞言,身子已經僵住。


    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縱然是希望有個人,能曉得自己異樣的身份,同自己多溝通溝通,但是這樣被直接說出來,還是讓人沒底,忍不住生出戒備之心。


    智然還在琢磨老和尚話中之意,李衛在旁,已是笑道:“大師莫非也聽了外頭的傳言,如今卻是有不多人當曹爺是觀音菩薩座前的善財童子,就差供奉起香火來。”說著,眼光掃到茶水,道:“對了,之前還有傳說是‘茶童子’的,左右不是凡人就是。”


    老和尚聽了,沒有否定,也沒有肯定李衛的說辭。


    曹顒看了一眼老和尚,心裏倒是真的生出幾分求解之心,開口道:“大師,小子正為俗務纏身,已是不自覺陷入執著,當如何修身養性,還望大師指點迷津!”


    “阿彌陀佛……”老和尚頌了佛號,道:“曹施主不是執念,而是太通透了些。看得通透,人心就涼了,隻識臘月嚴寒,再無三春之暖。”


    曹顒聽了,張開自己的左手,看了一眼上麵的“地紋”。


    那還是早年在上書房做陪讀時,被十六阿哥拉著,在城裏閑逛。鼓樓那邊出來一個算命攤子,人人都誇說靈驗。


    十六阿哥好奇,便拉了曹顒前往。


    給十六阿哥看手相之時,那人隻說是富貴榮華,貴為王侯。十六阿哥隻是一笑,沒有說什麽。


    曹顒心裏是不信這個的,但是被十六阿哥拉著,也就伸出手去,讓對方看了看。


    那人看了曹顒的手掌,指了指“地紋”,搖了搖頭,露出歎惋之色。


    十六阿哥怕曹顒心裏不舒坦,嗬斥了那人兩句,便拉著曹顒走了。


    曹顒的“地紋”,照尋常人短了不少。


    因這個,曹顒原還擔心,自己會不會真按照後世所知的,康熙五十三年末還是康熙五十四年春病故。


    卻是熬過來了,心裏就比過去踏實不少。


    如今被老和尚勾起舊事,曹顒猶豫了一下,將左手伸到老和尚麵前:“大和尚,我隻是尋常人,愛惜性命,看得透人情世故,卻看不破生死,如何解?”


    老和尚掃了一眼曹顒的掌紋,慢慢地垂下眼瞼,沉聲道:“退無可退,避無可避,生即使死,死即是生。曹施主兩世為人,還不曉得禍福相依的道理麽?看曹施主麵向,本是早夭之相,隻因經了‘死’關,才活了……”


    曹顒聽了,卻不曉得是該心安,還是苦笑了。


    莫非,自己想要活到壽終正寢,就要死去活來,活來死去不成?這也太折騰人了……


    偏殿,觀音佛像前。


    李氏笑眯眯地從初瑜手中結果簽筒,雙手遞給高氏。


    高氏拜了半日佛,心情也好上不少,笑著擺擺手,道:“你們求,老婆子都土埋半截子的人,還求這個做什麽?”


    李氏這才畢恭畢敬地跪在佛前,擲了個簽出來。


    上書:第七枝,中吉。


    畫了一副古人像“仁貴歸家”。


    下有簽語四句:


    秋來征雁向南鬼,紅葉紛紛滿院飛。


    砧搗城頭聲切耳,江楓如火在漁磯


    李氏看了,卻是百感交集。雖然她不是王寶釧,沒有苦守寒窯十八載,但是夫妻兩個早些年卻是聚少離多。


    就算丈夫人在江寧,在織造府,夫妻兩個也是相敬如賓的時候多。


    像如今這樣,一起照看長孫幼子為樂,卻是想也不敢想的日子。


    她雙手合十,暗暗祈禱,丈夫能平安長壽,孩子們身體康健。


    李氏擲完起身,招唿其他人來擲簽。


    兆佳氏因李氏擲出好的來,怕自己擲出不好的觸了黴頭,就沒有支。


    曹佳氏身份貴重,行事不好自專,講究的避諱也多,就推讓開來,沒有接簽筒。


    初瑜接著擲了,上書第四十四枝,中吉。


    上麵畫的是“唐天寶評花”。


    四句簽語:滿園春色鬥新妝,意似爭妍奪國香。到底是誰居麗首,牡丹豔冠百花場。


    雖說不過是中吉,但卻是說的春風得意的好兆頭,初瑜也甚是滿意。


    接著,靜惠、田氏、憐秋等人,都各自擲了。


    最好的就是個“下吉”,其他的都算平平。


    輪到韓江氏,卻是擲出個“下下”簽來。


    上麵畫的是“太白撈月”。


    下邊四句簽語:蜃樓海市幻無邊,萬丈擎空接上天。或被狂風忽吹散,有時仍聚結青煙。


    韓江氏淡然一笑,放下簽文,從容起身,對著觀音像拜了幾拜。


    就見有知客僧過來,道是有其他王府女眷也要過來求簽,問兩相是否相見,是在這裏相見,還是去齋院那邊相見。


    曹佳氏聞言,問道:“是哪個王府的福晉到了?”


    那知客僧迴道:“是簡親王府的大福晉並幾位側福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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