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八章朝露


    雖說兆佳氏並沒有高聲,身邊也沒有站著兇神惡煞似的張嬤嬤,但是玉蜻不禁一激靈。數月前的痛楚,放佛又迴到她身上。


    說實話,她卻是曉得曹頌的去向。


    曹頌這些日子將私房都拿去了,還典當了東西。玉蜻就算沒有開口聞訊,他也大致跟玉蜻說了。在他的心中,沒有將玉蜻當外人,甚至還問了一些女兒家喜歡吃什麽零嘴兒,耐煩用什麽東西,雲雲。


    雖說曹頌並沒刻意說靜惠如何、如何,但是玉蜻到底是女人家心細,見了其別別扭扭的模樣,臉上又是一陣紅,一陣青的,哪裏還有不明白的?


    對於董鄂靜惠,早年大家一起在沂州道台府生活過兩個來月,玉蜻對那位沒什麽架子的“表小姐”,也帶著幾分親近。


    曉得自己爺屬意的是這位小姐,玉蜻心裏雖然泛酸,但是卻也帶著幾分慶幸。


    瞧著這位小姐是個慈善人,要是真成了主母的話,自己的日子也不會太難熬。總比換成其他脾氣不好的,自己生不如死強。


    不過,隨即她便曉得自己想擰了。就算是二爺看上又當什麽,有個二太太在,將來還說不好。畢竟二太太可是掐著手指頭算日子,等著定下自己的娘家侄女,怎麽會因兒子喜歡誰,便改了主意?


    董鄂小姐性子雖好,但是條件哪裏比不得侍郎府的表小姐。董鄂家沒有錢,董鄂小姐的容貌也隻是清秀,聽說侍郎府那位表小姐可是個美人兒。


    這些話雖說心裏有數,但是見曹頌興致勃勃地為董鄂家籌劃,玉蜻也不好觸他的眉頭,多費什麽口舌。


    雖說曉得曹頌的去處,八成就是那位董鄂小姐家了,但是知道歸知道,玉蜻卻不是搬弄口舌的人。她曉得自家那位爺的脾氣,要是她現下真圖爽快,說出不該說的,引得二太太鬧將起來,最後裏外不是人的怕還是自己個兒。


    因此,玉蜻隻能戰戰兢兢地迴道:“太太,二爺是主子,奴婢怎麽敢過問主子的去處?二爺心善……待奴婢寬厚些,奴婢也不敢逾越……”


    兆佳氏隻是曉得兒子最近有些不著家,怕他在外頭鬼混,壞了名聲,才巴巴地來問。原指望玉蜻作為屋裏人,能說出兩句什麽,沒想到她卻是一問三不知。


    兆佳氏才不會去管她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見她哆哆嗦嗦的模樣,不禁皺了眉,想要嗬斥幾句。但是見她臉上的疤痕,兆佳氏又合了嘴。


    她吸了口煙,尋思著兒子這是往哪兒去了,難道是嫌玉蜻成了醜八怪,被外頭的野女人勾去了?


    想到這裏,兆佳氏心裏生出一絲煩躁。


    兒子是打肚子裏鑽出來的,小時候怕他被女人引著學壞,屋子不敢放顏色好的。這大了大了,不是也沒防住?


    八月裏出孝,就算是同哥哥家定下親事,也沒有三兩個月就抬人的,最快也要明年二、三月迎娶。兒子已經通曉人事兒,身強力壯的,讓他大半年不碰女人,那哪裏能禁得住?


    想到這些,兆佳氏看看身邊侍立的綠菊,想著是不是熬到八月就給她開臉。


    她猶自瞎琢磨著,屋外突然傳來“噠噠”的腳步聲,就見梧桐苑的喜霞氣喘籲籲地進來,帶著哭腔道:“二太太,我們格格動了胎氣……”


    兆佳氏聞言,唬了一跳,忙站起身來,卻是話有些說不利索。


    這曹顒出門前,她可是打了保票的,這早晨過去瞧時還是好好的,怎麽就動了胎氣了?


    她也來不及多琢磨,起身就往後走,一邊拍著胸口,一邊問道:“怎麽動了胎氣?這不早上還好好的,這是走路滑了?”


    因她曉得初瑜每天都要在院子裏溜達兩圈,所以才這麽問的。


    喜霞哭著道:“是啊,早飯後還好好,中午歇了一覺也沒什麽。下晌格格的觀音墜子鏈子折了,墜子落到地上碎了。格格心裏不放心額駙,打發人往王府那邊打聽,卻是沒聽到什麽不好的。結果,方才就開始肚子疼了……”


    兆佳氏聽得稀裏糊塗,問道:“什麽觀音墜子,那跟大爺有什麽相幹?”


    喜霞迴道:“聽說是額駙自幼帶的,成親後給了格格帶著。”


    說話間,一行人已經到了梧桐苑。紫晶同田氏得了信,也都到了。


    葉嬤嬤已經帶著人收拾出產房,眾人皆知麵容沉重,這離正經日子還差一個多月。


    紫晶想要使人往王府那邊送信,但是有兆佳氏在,也不好自專;等兆佳氏到了,才說出來。


    兆佳氏自己是生了好幾次孩子的人,曉得這生產就是女人的坎兒,早產更是要不得。初瑜身份貴重,她也不敢擔幹係,忙點頭打發人往淳郡王府送信。


    過了不到一個時辰,淳郡王福晉同側福晉都到了……


    *


    莊先生也得了信,卻不好進二門來,在前院也急得不行。這小半天過去了,怎麽還沒動靜?


    曹顒出京前,曾同莊先生說過自己六月中旬請假迴京的消息。如今,莊先生也等不及初瑜生下來,他快步到了書房,提筆將初瑜今日胎動的情景說了,然後打發人將這封信送到太仆寺去,好隨著公文一並發往熱河……


    *


    熱河,六部九卿行在。


    曹顒躺在床上,燒得迷迷糊糊的,已經人事不醒。十六阿哥站在床前,麵帶急色地問太醫道:“這都半天了,曹顒怎麽還沒醒了?”


    太醫坐在床前診脈,也急得滿腦子是汗。看著脈象並無兇險,怎麽就不醒呢?


    十六阿哥見太醫不應聲,隻當曹顒真是兇險,眼前一黑,身子一列斜,差點沒暈過去。幸好趙豐曉得他身上帶著傷,一直小心在傍邊盯著,見他如此,連忙上前扶助。


    看著曹顒在床上生死未卜的模樣,十六阿哥卻是連腸子都要悔青了……


    今兒早上,聖駕出了避暑山莊行宮,在十裏外行圍,十六阿哥、十七阿哥等人都隨同前往。曹顒如今掛著文職,可去可不去的。


    十六阿哥見他整日裏除了埋頭處理公文,也不出去走動,就拉他同往。


    等到了行圍的地方,排好了圍獵的位置。十六阿哥又有些懶了,打發侍衛長隨們跟著去圍獵,他拉著曹顒同十七阿哥落在後頭,尋了個僻靜地方坐了說話。


    曹顒同十七阿哥也是懶得動的,自也是都自在著。


    十六阿哥見曹顒不過半個多月的功夫,臉上多了不少肉,不禁笑著打趣道:“孚若,聽說你每天入夜就歇,這才多少功夫,就富態成這樣了!是不是,那個長夜漫漫,沒有佳人《》啊……”


    曹顒見十六阿哥拿腔拿調的模樣,也不禁跟著笑了。


    十六阿哥卻是說著了,這以前初瑜身邊,夫妻兩個說說話,也能熬過不少功夫。這如今一個人在外頭,連個說話人沒有,到了晚上是有些冷清。


    雖說翻了不少書來消磨時間,但是晚上多用油燈或者蠟燭,光線幽暗,看書極累眼睛。曹顒可不想為了消磨時間,在將好好的眼睛弄近視了,每晚翻了幾頁便放下。


    曹顒沒有反駁十六阿哥的話,十七阿哥在旁聽了,卻是帶著幾分不讚同地看了十六阿哥一眼,道:“十六哥,聽說你收了兩個民女?雖說身邊多兩個侍候的沒什麽,但是也要多保重身子啊!孚若是看著臉圓了些,十六哥卻是清減不少,如今這連圍獵也熬不住了!”


    十六阿哥被十七阿哥說得沒意思,擺了擺手,道:“行了,行了,服了你了,整天守著媳婦兒,變得婆婆媽媽的,話真多。我不過是昨晚歇得晚,有些個沒精神罷了,身子骨好著呢!”


    畢竟是兄長私事,點到為止即可,十七阿哥也不好多說,大家便轉了話,提起來熱河途中吃了那些烤雞來。尋思著等一會兒行圍完了,要上幾隻黃羊或者野雞,好好地烤一烤,卻也是好呢。


    真是說什麽,就來什麽。這邊十六阿哥剛提到黃羊後腿的上肉最好吃,便聽到邊上樹林“唰唰”地動靜,奔來幾隻黃羊。


    十六阿哥見了,臉上露出歡喜來,忙向曹顒同十七阿哥做了噤聲的收拾,支起弓箭,想要射一隻。


    那幾隻黃羊像是被人追趕似的,越來越近,十六阿哥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他還想著是不是用刀直接砍刀一個呢,就聽到曹顒在耳邊道:“小心!”


    十六阿哥還沒反應過來,曹顒已經抓了他的胳膊,將他拉到一邊去。


    就聽“啊”一聲,十七阿哥叫出聲。剛才避閃中,正好有一隻箭擦著他的臉頰飛過去。


    剛才三人呆著的地方,已經落地七八支箭支。


    十六阿哥又驚又怒,喝道:“是哪個狗奴才,還不快給爺滾出……”


    曹顒在旁聽十六阿哥說話,曉得要壞事,想要攔著,已經來不急了。他隻好伸出手去,一把將十六阿哥推到旁邊去。


    果不其然,就聽到“唰唰”地箭支飛來,往十六阿哥剛才站著的地方射去。


    曹顒見沒有傷著十六阿哥,才鬆了口氣,就見十六阿哥麵帶驚恐地往他這邊來。他還沒有反反應過來怎麽迴事,隻覺得胸口一疼,已經中了一箭。


    接下來的事,曹顒就不知道了……


    *


    避暑山莊,澹泊敬誠殿。


    看著對麵站著的十七阿哥,聽完他將遇險的詳情講完,康熙的臉色甚是難看。雖說過後審查,那幾個射箭的護軍營士兵隻說是“誤射”,但是當時的情景並不是一箭兩箭之事,哪裏像是誤射的?


    不單單是一個曹顒的問題,十六阿哥同十七阿哥身上都有傷,到底是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如此妄為?


    要是目標不是幾位皇子阿哥,是他這個皇帝呢?


    康熙麵容越發陰鬱,對侍立的門口的魏珠道:“阿靈阿那個狗奴才到沒到,到了讓他給朕滾進來!“


    阿靈阿雖說沒有用滾的,但是也差不多了,進了殿堂,立時跪下,帶著幾分惶恐道:“萬歲爺,那幾人剛才在侍衛處畏罪自盡了!”


    康熙嘴角現出一絲冷笑,半晌沒有應聲,殿堂上靜寂得駭人……


    曹顒是真累了,不是身體上累,而且精神累了。來到這世上十多年了,他好像活在各種算計同憂慮中,從不敢順心所欲地生活。


    他本是個懶人,勤快了這些年,想要歇歇卻算正常的。因此,當十六阿哥在他床前一聲聲喚“曹顒”的時候,雖說他迷迷瞪瞪地像是聽見了,但是卻仍沒有睜開眼。


    他隻覺得自己變成輕飄飄的,渾身鬆快多了。


    好像是漫步在江寧織造府中,孫氏老太君拄著拐杖,滿臉慈愛地對他道:“好孫兒,可想死祖母了,來,到祖母這裏來……”


    曹顒見了祖母的慈愛,心裏暖暖乎乎的,想要上前去,但是又有些有什麽放心不下似的,隻覺得有些邁不動步……


    又好像是騎馬行在京城的街頭,就見寧春同他並肩而行,得意洋洋地說:“秋娘生了個大胖小子,我也有兒子了,孚若快跟哥哥去瞧瞧!”


    曹顒聽了,不由好笑。瞧他那高興的模樣,跟生了頭生子似的,那府裏的左成、左住兄弟難道是石頭裏蹦出來的?


    到底是心愛的女人生的,自是寶貝的不同其他兒女。曹顒想著田氏辛苦地拉扯孩子,還想要勸寧春兩句,突然聽見若有如無地聽到有個聲音道:“父親……”


    卻是個小姑娘的聲音,難道是寧春在外頭的私生女?曹顒勒了馬韁,四下裏打量著,街上一下子寂靜下來,就見胡同口站著一大一小,兩個小人。


    那個大的,不是初瑜是哪個?


    曹顒心裏甚是奇怪,她怎麽站在馬路上,手中牽著的小姑娘又是哪個?


    曹顒勒馬上前,就見初瑜牽著的那個小姑娘睜著亮晶晶的眼睛,甜甜一笑,道:“父親……”


    自己的閨女?曹顒驚得差得從馬上掉下來。


    這仔細一看,可不是麽,臉型眉目都能找到自己同初瑜的影子。


    “……不是還有一個月才生麽?”曹顒有些糊塗了,下了馬來,蹲在那小姑娘麵前,摸了摸她的頭,自言自語道:“難不成咱閨女是哪吒,見風就長……”


    那女孩聽了曹顒的話,眼睛彎成了月牙,抱著初瑜的腿,“咯咯”地笑著,笑聲如銀鈴似的清脆。


    曹顒看完小的,才想起嗔怪大的,見初瑜站在那裏,皺眉道:“就算什了,也該做月子啊,怎麽還巴巴地出來了?”


    初瑜卻沒有迴答他的話,而是帶著幾分感傷道:“額駙不要初瑜了麽,額駙這是要去哪兒?”


    曹顒見她如此哀哀切切的,有些莫名其妙,道:“胡思亂想什麽,不過是寧春添了兒子,喊我去喝酒罷了。”說到這裏,才想起沒使人迴去說。


    他拍了拍腦門道:“是啦,忘記使人迴去說了,這算是我的不是。外頭有風,你帶著孩子先迴去,我去看一眼就家裏。”


    初瑜卻沒有如往日般那樣柔順,一把拉了曹顒的胳膊,含淚道:“額駙要去,就帶著初瑜一道去吧……”


    曹顒見初瑜如此異常,有些奇怪,尋思著有什麽好看的,也不急著這一日兩日,又不是見不著了……


    見不著了,見不著了,曹顒突然明白過來哪裏不對了,寧春已經沒了……


    曹顒隻覺得心裏絞痛,一激靈,一下子醒了。


    “曹顒,曹顒……這都第三天了,你可算是睜眼了……”曹顒還糊塗著,守在床邊的十六阿哥已經哽咽出聲。


    *


    京城,曹府,梧桐苑。


    淳郡王福晉同側福晉已經在這邊守了兩天,平郡王福晉昨日開始也守在這邊了。京城好幾位禦醫供奉在這邊候著,兆佳氏中間熬得都暈過去一次。


    從前日午後開始折騰,如今已經是第三天,孩子還沒生下來。前天初瑜還痛得能喊能叫,今兒卻是連睜眼的力氣都沒了。


    淳郡王福晉、側福晉是初瑜的母親,都在產房裏照看著,兩人的眼淚都是止不住。這世上的女人,多少人熬不過這道坎兒去……


    平郡王福晉同兆佳氏守在外堂上,也都是滿臉擔憂。曹顒他們夫妻伉儷情深,走前曹顒又特意請嬸子同姐姐照應著,要是初瑜真有個萬一,那後果實不堪設想。


    就在眾人幾乎要絕望時,初瑜卻動了動。淳郡王福晉忙叫葉嬤嬤拿來參片,擱在初瑜口中。


    初瑜皺眉眉頭,慢慢地睜開眼睛……


    待到日落時分,彩霞映天,就聽得一聲嬰啼,孩子終於落地了。


    收聲婆子抱著孩子,對淳郡王福晉同側福晉道:“恭喜幾位福晉,添了個小格格,雖是小月份,卻是分量不輕呢……”


    雖說強笑著,但婆子的麵上多少有些僵硬,因為大格格方才流了太多血,小的雖說出來的,大的未必平安呢。


    幾位福晉不敢輕忽,見初瑜閉著眼睛,麵色慘白,也都駭得不行,忙放了簾子,請太醫進來診脈。


    待到太醫診了脈,臉上卻是有些凝重。


    納喇氏是生母,隻覺得心疼萬分,幾乎要昏厥過去。淳郡王福晉也紅著眼圈,將太醫引到外屋,問道:“老供奉,大格格她如何……”說到這裏,眼淚簌簌落下,哽咽著說不下去。


    納喇氏已經是忍不住,也哭出聲來。


    老太醫見了,忙道:“大格格性命並沒幹係,請幾位福晉無需擔心。雖說因產後虛弱,但是好生調理,三兩個月便也好了!”


    聽了這話,眾人才放下心來。不過見老太醫似乎還有話要講的意思,淳郡王福晉擦了眼淚,道:“既是大格格性命沒幹係,可是還有其他不妥當的?”


    老太醫點點頭,道:“雖說性命無礙,但是因傷身太過,怕是大格格日後難在有孕!”


    雖說初瑜年紀輕輕的,不能再懷孕,確實不是好事,但是同性命比起來,畢竟是不幸中的萬幸。如今他們小兩口已經有子有女,就算是不能再生育嫡子嫡女,也不算什麽大事。


    眾人心中都鬆了口氣,隻有平郡王福晉,想著弟弟向來專情,並沒有其他通房、妾室,要是隻有一個兒子,子息有些單薄,要是這胎生的也是兒子就好了。


    那邊,收生嬤嬤已經捧著初生的嬰兒,用溫水洗她身上的汙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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