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桃源(中)


    十一月三十,是大家約好了出發前往昌平莊子的日子。


    早早的,寶雅就第一個到了,先送上自己的賀禮一套五件金銀纏絲簪珠的首飾:一枚扁方、兩枚簪子、兩枚邊花;然後,叫人抬進來曹顏給的賀禮:兩箱子衣裳,四件炕屏玉器等擺設,並壽桃壽麵等吃食,另有兩個裝吉祥如意錁子的內製荷包。


    不一會兒,永勝與永佳兄妹也到了。因永慶有事未能來,隻托弟弟妹妹送來了賀禮。他們的禮不外乎是紙筆字畫之類,另有永佳自己繡的荷包,並一匣子胭脂、一匣子宮粉。


    因都是熟識,又都是少年,也沒有男女避諱,便都在廳上喝茶閑聊。


    塞什圖和寧春是前腳後腳到的。


    塞什圖進來時單手提了個食盒,先和曹顒見了禮,然後笑著向曹頤道:“家母非讓我拿幾樣素點心來給你路上吃。我原說你家定是備了更好的,她非不依,直說這個是你讚過喜歡的,非得叫我拿來不可。你別嫌老人家囉嗦!”


    曹頤忙叫丫鬟接過,笑著謝了他:“伯母做的點心確是最好吃的,多謝伯母費心。”


    塞什圖又拿出個小匣子,內盛一白玉的掛串,說是母親選的賀禮。曹頤謝過收了。


    寧春卻是攜著秋娘同來的。秋娘今兒沒穿那身大紅新婦裝,而是一套藕荷色暗紋綿錦衣,丁香色滿繡掐牙小羊皮坎肩,顯得極是嫻靜素雅,毫不遜色於大家閨秀。


    除了曹顒,其他人都沒見過她,都當她是寧春的嬌妻美妾。在介紹時,寧春依舊沒加妾侍稱謂,塞什圖、永勝他們也就知道這是外室。


    秋娘落落大方地給眾人施禮請安,談吐甚是溫柔有禮。大家心裏都暗暗稱奇,也沒人小覷於她。


    寶雅本沒思量那稱謂代表什麽,因見秋娘生得好看,衣著也不俗,更是喜歡她頭上戴著的那個垂珠的步搖,頭一動那長長的珠串就前後搖擺,蕩啊蕩的十分有趣,因此這一雙大眼睛就滴溜溜的盯著人家打轉。


    曹頤見了,忙悄悄拉她一下,悄悄提點她,這麽瞧著人家實不禮貌,萬一人家多心就不好了。


    寶雅卻不是能夠聽勸的,雖然也在克製著,可是還會忍不住瞧上幾眼。


    曹頤無可奈何,好在人到齊了,也沒呆多久,喝了盞茶,大家整裝出發。


    寶雅圖熱鬧要大家一輛車,當下曹頤和永佳都坐上了她的車,自己的車在後麵跟著。也邀了秋娘,秋娘笑著婉拒了,自行坐了一輛車。後麵丫鬟婆子或兩人一車,或三人一車,一溜下去十來輛馬車,儼然一個小車隊了。曹府這邊前一日紫晶已經帶著一批仆從先過去收拾了,因此今兒曹府跟車的人並不多,但郡王府侍衛、伯爵府的隨從唿啦啦的人卻不少。


    大隊人馬浩浩湯湯往城北來,出了安定門,直奔小湯山。


    *


    曹家旅行團上午才走,下午馬連道夫人田氏帶著兩個女兒踩著曹顒往日下學的點兒來了。


    田氏本來盤算得好好的,就打著初一去寺裏上香的名頭相約曹頤,最好還能想法子拿言語套住曹顒,讓他護送著妹妹同去什麽的,最次也得喊曹家兄妹來家裏吃頓飯。內務府那邊有公文往來,馬連道已經知道曹寅上京的消息。這會兒,田氏隻想著兩家關係拉的越近越好。等曹寅來了,也算給足他臉麵。他不在京,親家幫著照料他一雙兒女,多大的情分!


    不想,田氏想得美滋滋的,卻是連曹家門也沒進去。


    門房告知,主子不在。


    那去門口問話的婆子迴來隔著車窗向田氏稟明了,又道:“想是真不在,咱們剛才拐進巷子口時,老奴依稀聽見有人議論早上不知道誰家一大隊人出遊,好不氣派。想這周圍,也就曹府有這體麵了。”


    田氏聽了搖了搖頭,心想曹家就三個娃娃,出個門哪裏會大隊人馬,況且要是出去遊玩,沒有不叫親家的道理啊。當下忙打發那婆子叫個門房小廝過來問話。


    因田氏這個把月來常往曹府跑,沒有十趟也有八趟了,如此高頻率的拜訪,門房裏幾個小廝想不認識她都難。加之她平素裏也擺親家太太的譜,給賞錢並不小氣,那群小廝便都還算敬她。


    因此馬家太太一招人問話,幾個小廝都樂不得過去迴稟,誰知道這太太連珠炮似的問主人家都誰去了、去了哪裏、多咱迴來,那好不容易搶了這差事的小廝不由犯了難,這話也是客人當問的?這些事下人便是知道了,也不能當外人說去。


    那小廝甚是機靈,含糊地迴道:“迴馬太太的話,我們大爺二爺三小姐莊子上住去了。您有事兒可留個口信,小的們給您傳到。這多咱迴來卻不是小的們能知道的了。”


    田氏在車裏哼了一聲,問莊子在哪裏。想起婆子說的大隊人馬,心下不快,就又問是自家人去的還是請了旁人,都請了誰。


    這麽一問小廝也不痛快了,這問的越發不靠譜,當下隻說不知。


    田氏惱了,喝道:“分明是一大隊人出遊,怕不單你一家!你是門房當差的,怎會不知?!”


    那小廝最懂得瞧人眉眼聽人話音兒的,見她惱了,當下陪笑道:“太太莫怪,小的位卑,主子的事哪裏盡知?早上是有幾輛別家的車馬,誰知道是往哪裏去了?”


    田氏聽了那小廝的話,知道真是曹顒請了旁人去玩沒請她家,如同被冷水兜頭淋下,大冬日裏的,凍了她個臉色紫青,一口惡氣生生凝在喉嚨,是又氣又堵。二話沒說就讓調轉馬頭迴府。


    待迴了家,關起房門,田氏跳腳罵了半天,然後揪了馬連道質問:“你說給那曹寅去信了,莫不是在哄我?怎的曹家小輩兒還敢這般對咱們?出去莊子上遊玩,請了多少家公子小姐,居然沒請咱們!這什麽意思?你到底怎麽寫的信?”


    馬連道忙不迭給夫人撫胸捶背順氣,再三發誓真是寫信給曹寅說了兩家聯姻的事情,又道:“不是告訴你有公文說曹寅就要上京了麽,許是咱們給他的信送兩岔了。夫人莫急,莫急,左右他都是要來京的,定親就是早晚的事。那莊子,將來咱們女兒管家,夫人想去住,隨便什麽時候都去得,清清靜靜的好好賞玩,不比現在和一群人湊熱鬧強上百倍?”


    田氏又罵了一頓,才漸漸消氣。


    *


    昌平,小湯山


    晌午時分,車隊拐進了小湯山。寶雅窩在車上睡了一覺醒來,吃了塊兒點心,醒了醒神,就覺得車行的甚是平穩,全無剛才的顛簸。因問永佳和曹頤,永佳笑著對曹頤道:“剛才我就覺得了,往窗外瞧了,這段路想是你家後修葺的,很是平整。”


    曹頤笑說自己不知道,要一會兒問了哥哥才曉得是不是自家修的。


    寶雅來了興致,挑簾子往地下瞧,果見平平整整一條路,看著很不打眼,比尋常的路還窄上不少,不過路麵是細砂石鋪就,行車跑馬少有塵土,忍不住讚了一句。


    永勝一直跟在她們這輛車左右,見寶雅挑了車簾探出頭來,忙催馬湊過來問:“寶格格要做什麽?”


    寶雅笑道:“隻是看看罷了。”說著,往四下裏眺望,冬日裏本就素淡,少有顏色,這遠遠近近大片的樹木皆光禿禿的枝條,看著甚是蕭索,不由皺了皺眉,喊前麵騎馬開道的曹顒:“曹顒!你把咱們帶哪裏來了?”


    這一嗓子出來,前頭騎馬的曹顒、曹頌和塞什圖一起迴了頭。


    永勝見曹頌要打馬過來說話,忙先攔在頭裏,向寶雅道:“格格想是悶了,估計待會兒就到了。”


    寶雅嘟著小嘴:“這是什麽地方啊,荒山野嶺的,瞧這些樹啊,缺枝少悠地想要上前說話,被一個兵士伸胳膊推倒在地,萍兒、紫晶等人都被捆著,穿成一串,被押去發賣,各個衣衫襤褸、悲悲切切,模樣實在可憐。


    “不,不,我不要死,我要活著!”曹顒閉著眼睛,一邊喃喃道,一邊伸手比劃著,像是要推開什麽東西似的。“我要活著,我要活著……”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已經不可聽聞。


    這時,就聽耳邊傳來簌簌的腳步聲響,接著是女子甜糯的話音:“方才就聽著像,真是曹家大爺呢!”


    曹顒眯著眼睛,隻覺得眼前影影綽綽地站著兩個女子,一高一矮。矮的正是方才說話之人,寧春的愛妾秋娘;高的提著燈籠,沉默不語,隻睜著雙大眼睛望著自己。怨不得永佳如此,曹顒素日都是規規矩矩的模樣,為人行事都方方正正,哪裏有過這樣憨態?實在是讓人覺得稀奇。


    曹顒想到寧春素日風流,但是如今卻獨愛秋娘,兩人恩恩愛愛的模樣,實在是慕煞旁人。就算是朋友看著,也為他們兩個開心。想到這些,曹顒不由醉醺醺地打趣道:“小嫂子,趕緊加油,早日添個大胖小子,我來做幹爹!”因醉得實在厲害,這幾句話說得舌頭打結,磕磕巴巴,含含糊糊的。


    偏偏秋娘都聽清楚了,立即羞得不行,輕輕道了聲:“曹家叔叔醉了!”就扭身跑了。


    永佳正打量著曹顒,並沒聽清他嘴裏到底嘟囔什麽。秋娘這般跑了,隻留下她一個,頓覺尷尬,想要抬腿離開,可眼前這人醉成這樣,實在放心不下。


    打趣完秋娘後,曹顒困意上來,漸漸闔上了眼睛,身子蜷著,漸漸地往一側歪去,要看就要倒在地上。


    永佳忙放下手中的燈籠,半蹲下身子,猶豫了一下後,輕輕扶住曹顒的肩膀:“曹顒,醒醒!外邊天冷,我喊人帶你去屋子裏歇著吧!”


    曹顒喝了酒,又見了風,隻覺得渾身發冷,嘴裏含糊著,不知在說什麽。


    永佳見曹顒閉眼蹙眉、哆哆嗦嗦的模樣,心下不忍,解下自己披著的雪青緞麵灰鼠裏鶴氅,幫曹顒蓋上,又掖了掖衣角。


    曹顒似有所察覺,慢慢地睜開眼睛,正看到永佳近在咫尺的側臉。或許是因旁邊紅燈籠的映襯,她的臉上如染了朝霞,大大的眼睛,濃而長的睫毛,挺直的鼻子,微抿著雙唇。烏黑柔順的頭發,鬆鬆地編了兩個辮子,垂在兩耳邊,襯她的鵝蛋臉恰到好處。


    鬼使神差的,曹顒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抬起手來,慢慢撫上她的臉頰,然後使勁地捏了兩下。


    永佳渾身一顫,慌忙側了身子退避開來。


    曹顒舉著自己的手,迷迷糊糊地道:“是個真美人,怎麽長得這般像完顏永佳?”原來,他醉得稀裏糊塗,被永佳喚了幾聲,仍是半夢半醒,眼前麵多了個美人,還以為是自己的幻覺,忍不住動手捏了兩下。


    永佳用手摸著剛才被曹顒捏過的地方,臉越發紅了,說不清是羞還是惱,隻覺得渾身發軟,一顆心“撲通”、“撲通”的就要從胸膛裏跳出來。


    “姐姐!”略帶愧疚的聲音,是去而複返的秋娘。她小聲致歉道,“實不當把姐姐丟這裏……對不住姐姐了……”


    她們原是先打發了丫鬟送東西到溫泉那邊,兩人自己打了燈籠沿著遊廊慢悠悠逛蕩過去,剛好走到門口,聽見這邊院子有人說話,像是曹顒聲音,就過來瞧瞧。還真是曹顒,偏他有又醉倒說話臊跑了秋娘。秋娘跑出去蠻遠的,才想起來把永佳撇下了,忙不迭趕迴來。


    永佳輕輕撫了撫胸口,穩了穩心神,笑道:“不相幹,隻是風寒夜重的,他醉在這裏實在不妥當,咱們喊人來送他迴前院。”


    說話間永佳瞧了一眼曹顒,見已微微發出鼾聲,整個人事不知的樣子。有心想要扶他,卻因有秋娘在一旁,姑娘家實在不方便,便快步迴了粲梅院喊紫晶。


    *


    山莊西側,粲梅院。


    這是冬景院子之一,院內圍著溫泉池子栽的梅樹,故名粲梅。這院中室內室外兩處溫泉,室內自不必說,室外池子外圍也有山石所雕屏障擋風遮影,適宜女眷使用。寶雅曹頤她們就選在此處安置。因天寒,她們隻在室內。


    紫晶是被寶雅與曹頤硬拉來泡溫泉的,因永佳和秋娘還沒到,紫晶也不肯自己先下去,曹頤便陪著她一旁坐著聊天。隻有寶雅急性子,早早下了池子。雖屋子裏都是女兒家,也都不好意思像平素洗澡那般赤身。因此,寶雅去了衣服,穿著肚兜褻褲坐在水裏,一會兒拍拍水,一會兒擺弄擺弄那雕花的注水,玩得不亦樂乎。


    聽說永佳和秋娘過來說曹顒醉倒在隔壁院子裏,紫晶與曹頤忙往外走。寶雅也要從池子裏出來,卻被靈雀勸下:“我的好格格,外邊怪冷的,您頭發都濕透了,可不敢出去走,凍著了可不是好玩的!”


    寶雅想想也是,不過看不到曹顒醉酒的糗樣,多少有些不甘,吩咐靈雀道:“既然我去不了,你快追三姐姐她們去,仔細看了曹顒的醉態,迴來講給我聽,看我明兒怎麽羞他!”


    靈雀笑著應下,吩咐池邊的兩個丫鬟小心服侍,自己掀簾子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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