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夜兼程,陶之不敢有半點怠慢。行到第三天,他終於來到了墨嶺之下,那已是傍晚。

    進入墨嶺密林陶之就察覺到了一絲異樣的寧靜,當他上了雨絲如簾的中幽峰後,這種隱約的感覺一下子變得強烈起來。心中那種從為有過的不同尋常的不安使他不由的提高了警惕,一路行一路細細察看。直至近了峰頂陶之都沒有看見任何一個守山教徒的影子,他心中的不安瞬間翻滾著化成了洶湧的忐忑。

    一定是教裏出事了,否則這個時辰絕不應該沒有任何守哨的!他知道,他肯定,他們一定是出事了。

    這樣想著他留下馬匹,開始悄悄的在細雨中輕身獨行而上。

    飛身躍上高聳的宮牆,四下環視,開闊的前庭更是寂靜無一人影蹤。陶之正隱身貼著牆頭躊佇,卻忽然聽到牆內的草叢中傳出了微弱的呻吟聲。陶之來不及多想就飛身而下,輕盈翻身躍入那從深草。

    近前觀瞧,那個倒在草中的男子正是那名中秋節曾經因為送食去過鎖魂堂的士護法。陶之上前俯身探看,一股濃烈的香氣傳入鼻腔。他頓時驚悟,是師傅遺失了多年的‘暗夜曼佗羅’!此刻也來不及去思量這其中的前因後果,陶之馬上掏出懷中的‘冰魄麝香散’塗在士護法的鼻下人中處。片刻那人便幽幽轉醒,緩緩的睜開了眼睛。

    黑暗中,那男子還是一下子就認出了陶之,他急急著抓住陶之的手腕,驚聲道。

    “四公子,快,快去大殿。大家都中了邪先生的毒,被拖到大殿去了。他,他要放火燒教。”

    聽了這話,陶之腦袋一熱心卻一冷。他不敢再做多想馬上抽出士護法腰間的長劍,一躍而上,腳尖輕點樹梢借力騰起,快如蒼鷹一般的朝大殿方向趕去。這一年多來,他日日夜夜的思他們念他們想見他們。隻是萬萬沒有想到,再見卻是在這樣的一種境況下。他此刻狠不能插上雙翅,一下子就飛到大殿去。

    大哥、二哥、三哥、夜祭、灼印、還有他,所有的人都不要有事。你們要要等著陶之,好好的等著陶之來救你們!

    陶之心懷忐忑的奔到大殿門前,門外竟無一人看守。陶之貼身門側,探身朝殿內觀望。他們都躺在那,聚集在大殿的中央,被十幾個黑衣男子圍繞著看守。那些困頓的看守似乎沒有察覺到陶之的到來,陶之也斷然不會等著他們來發現自己。觸柱騰空,點梁借力,陶之身形翻飛著近了那個包圍圈。淩厲的花劍在跳躍的火光中閃出道道光芒,仿若紛飛的落花,又似濺起的水柱,照得人眼睛恍惚。在所有的看守還沒來得及拔劍的時候,他們就已經死在了陶之那快若殘光的招式之下。

    解決了那些看守,陶之顧不得擦去臉上那些溫熱的血液,就在滿地的人堆裏四下翻找起來。

    終於,他看見了他!

    “灼印,你醒醒,醒醒啊!”

    昏沉中的灼印感覺到一股清冽氣息竄入鼻腔,瞬時清醒,張開了眼睛。當他看到那個少年焦急的麵容,恍惚間竟還以為是夢。可是那張已經變得俊逸非凡的少年臉孔讓他知道了,這不是夢!他迴來了。那個讓所有人日夜牽掛的瓷娃娃陶之迴來了。

    陶之看著灼印醒來,喜極,不禁把頭深深埋在了他堅實的胸口。聽著他那樣有力的心跳聲,陶之感到安寧而喜悅。

    “太好了,你沒事。灼印,你還能醒來真好!”

    灼印吃力的抬起手摸了摸陶之埋在自己胸口的頭,虛弱開口。

    “你總算及時迴來了。”

    陶之知道現在不是該敘舊的時候,他馬上放開灼印,開口問道。

    “他們呢?他們都在哪?”

    “惠凡他們三個應該還守在教外等著信號。他和夜祭應該是在靜園吧!邪先生也在那,他們此刻應該也中了毒。”

    他在那,夜祭在那,邪先生也在,那個眼睛渾濁的老人,陶之記得他。

    “好,我馬上去。你把這個抹在他們鼻下,然後讓大家各自運功逼毒。”

    把瓶子丟給夜祭,陶之便飛身而起,朝著那個方向狂奔而去。

    ——

    站在院外的月亮門前,陶之隔著細密的雨簾望著它。這個美如仙境的園子一點也沒變,夏日的茂密草樹依然靜謐的豎立。陶之看著它們,如此熟悉的它們讓陶之忽而就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場簾雨。那個和他一起同撐著一把油紙傘在雨中嬉戲的場景,突然變得鮮亮,如同昨日。

    陶之滿懷深情的望著它們,他此刻心裏卻是急切的盼望著:烏雲和夜祭也能像他們一樣,依然如初。

    當陶之推門而入的時候,室內的三人都楞住了。

    那滿發水氣、白衣染血、麵容絕然的少年在他身後的黑色雨簾中被襯托成了一副恍惚的畫卷。

    陶之急切的目光迅速的在暖閣之中掃過,最後定在了那張軟榻旁。那個頹喪的靠在軟榻邊的男子,陶之一時間竟認不得了。他長發淩亂、麵色憔悴、形容枯槁、眼神癡滯、滿腮烏青。他那樣的麵貌、神情、姿態簡直就像是一個垂垂暮年的老者。陶之因為驚詫而凝住的臉上寫滿了不可置信的神情,他不自覺的搖著頭,如泣如訴的低低呢喃著。

    “不是他,不是他,不是……”

    而榻邊的男子卻也望定定的望著那個少年,他俊秀的臉龐,他灼人的眉眼,他披著一身清麗潔淨的氣息。他迴來了,真的迴來了,而且,此刻就站在自己眼前。

    “怎麽?怎麽是你!?”

    那雙渾濁的眸子凝視了許久才認出來人,這個突如其來的少年絕對是個意外!一身黑色道袍的邪先生顯然是沒有料到,陶之會在這這個時候突然出現在這裏。

    這一照麵,陶之吃驚!烏雲吃驚!就連能掐會算的邪先生也是吃驚!

    顧不得去理會他們的那些個吃驚,癱軟在門邊的夜祭,吃力的張了張嘴,發出微弱的聲響。

    “陶之,是你麽?”

    陶之馬上迴神,蹲下身子,緊緊的握住夜祭伸來的手,定定開口。

    “夜祭,是我。我是陶之。”

    看著那青澀少年的淩厲臉孔,夜祭仿佛安心般的點點頭。

    陶之用力握了握他的手,點住他湧血的大脈便冷然起身。

    邪先生看著那個持劍走來的少年,卻突然揚臂扔了自己手中的匕首,仰頭大笑起來。

    “好啊!好啊!我邪行千算萬算都沒算到還有一個你。當年那一卦果然是準的厲害,你是我教的克星。克星啊!哈哈哈哈哈哈……”

    陶之踏著從容的步子,走到那瘋癲老頭兒麵前,一雙灼亮的眸子定定的凝視著他那張因為狂笑而扭曲的臉。

    許久,待那串狂笑停止之瞬,陶之的臉上忽而閃現了一抹詭異的笑容後便決然揮劍。

    當邪先生勃頸間噴薄而出的鮮血染紅了對麵少年的整個臉龐後,他那僵直身子上的那顆蒼老的腦袋才頹然滾落在地。身首異處!他死了,可是眼睛卻還驚恐的睜著。

    陶之歪頭定定的看著地上的那顆腦袋上的那雙圓大而混黃的眼睛,腦子卻始終沒能脫離剛剛那一刻的恍惚和蒼白。直到聞見自己臉上那股濃鬱的腥甜味,他才不自覺的張了張嘴、動了動舌頭。

    陶之舔了舔剛剛才濺落唇上的溫熱血液,嚐到了那股怪異的清甜。突然,他就如吃到糖果的小孩子一般燦然的笑了。

    烏雲知道自己一定不是在做夢,那個燦若晨光一樣的少年就是他的之兒。隻是,為什麽看到他如此嗜血的樣子,自己心裏卻突然隱隱的疼了起來。這不正是自己一直所希望的麽?把當初那個潔如初雪的孩子,徹底改變!讓那個孩子變的無情無心無欲無求,變的剛毅,變的強大。變成,另一個烏雲。

    烏雲揮去心中的萬千思緒,隻是靜靜的凝望。無論如何,那個立身閣中滿身滿臉鮮紅卻依然笑若熾耀的少年,是之兒,他的之兒。已經在門口站了許久的灼印、惠凡、文來、秦好都被剛剛在自己眼前發生的場景驚的動彈不得。他們看見他笑著割下了邪先生的腦袋,他們看見他從容的品嚐鮮血,他們看見他最後竟然還能露出那樣無邪的笑容!

    那個幹淨俊逸的少年和那個屠命嗜血的殺手,他們真的是同一個人麽?他們都是陶之麽?所有的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或者應該說他們此刻打心底裏不願意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們甚至都寧願這隻是一場惡夢……

    如此恍惚不似現實的場景,使灼印猛然間迴想起了一些什麽。

    是那一年的雪夜,八歲的他親自結束了一個少女的性命。還記得,手下報來說那個少女是嚇死的。當時他就一直都想不明白,那樣一個玲瓏剔透的俊秀娃娃是如何將犯人給活活嚇死的。此刻,看到這個場景,他才終於了然。原來,這世上真正最令人可怖的事情不是猙獰不是咆哮不是酷刑不是一切另人膽寒的東西,而是心底裏認定的美和純突然被什麽東西打碎。那種震驚、那種不甘、那種絕望才真正令人靈魂都為之恐懼。

    暖閣外的簾雨還在落,以那樣連綿的姿態,仿佛永遠都不會停一樣。

    對於常年駐守在墨嶺中幽峰上的人來說,這本來隻是一場平平無奇夏夜簾雨。但如今,卻因為一件事、一個人而使它變得不再普通。不光是這場雨,也許在往後的歲月中,每當下起這樣的雨,他們都會想起些什麽卻又想不起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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