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遊聞羽極快地掠過許嬌河昏厥的麵孔,目光隱墜一絲了然。


    明澹無心觀察眾人的神情,他頎身長立在主座的盡處,瞳孔深邃四海。


    一道靈力自指尖而綻,化作一片光暈將許嬌河從冰涼的地磚上舉了起來。


    他逆著殿內光線,寂然視下,口中繼續對葉流裳說道:“承命者何其神秘,千萬年間也難出一二,許多事無跡可尋。若曇雖已滅道,但他未曾潰散的靈息依然守護著嬌河君……若葉尊主執意這麽做,也許還未等到得出一個結果,嬌河君便會先橫死當場。”


    他的話提醒了葉流裳。


    有些事情她作為如夢世之主,可以一意孤行。


    但有些事,她卻是賭不起。


    畢竟許嬌河死了,這線索就會斷裂,她亦要承擔撒野於清思殿的後果。


    葉流裳沒有阻止明澹的行徑,她望著懸浮在半空中的許嬌河,沉吟良久。


    而後道:“可你我難道能想出更好的辦法來?”


    “就算魔族得到媧皇像,轉換成另外一麵尚需時日,欲海的封印不會那麽快被衝破,我們還有機會——若實在不行,我雲銜宗自會承擔起應盡的責任,給九州和小洞天一個交代。”


    明澹從不隨意許諾。


    他的諾言一出,便代表著必會達成。


    葉流裳焦慮的心緒稍稍平息,可她仍舊看著無知無覺的許嬌河,沒有做出應有的決定。


    明澹亦不催促她給出答案,他與葉流裳的目光共同落在許嬌河的身上,逡巡著不肯轉移。


    良久,他的口中溢出輕輕的歎息:“流裳,多少故人已逝,我們身畔的友人又剩幾何……嬌河君她終究是阿棠的兒媳,也是若曇的妻子,若你執意絕情到底,來日又將如何麵對媧皇像裏的阿棠殘魂?”


    流裳、阿棠。


    青年模樣的明澹輕聲喚出這兩個稱唿,眸光終於有了歲月更迭、須臾千年的滄桑。


    葉流裳以為對於桀驁明豔、事事出挑,始終壓人一頭的葉棠,自己應該是痛恨的。


    然而當明澹寂寥的話音響起,她的腦海裏卻猛地浮現出葉棠昔年幫扶自己的畫麵。


    葉流裳無言了很久,終是鬆口道:“好吧,那就寬限一些時日。”


    ……


    許嬌河再次醒來,身邊的環境已是天翻地覆。


    沒有了寬敞舒適的拔步床,也失去了錦繡堆簇的裝飾。


    她似乎置身在牢房之內,西邊樹立著根根似中指般粗細的玄鐵欄杆,上麵雕刻著晦澀難懂的篆文,在靈力的運轉之下,散發出既灼且烈的光芒。


    除此之外,唯一的照明便是南北牆壁上的幽微燈火。


    許嬌河捂著頭痛欲裂的腦袋,呻/吟一聲,值得慶幸的是,盡管映進眼中的場景甚是簡陋,她的身體下方卻是軟綿綿的,不似尋常牢房裏隻鋪墊著幹枯粗糙的稻草。


    她在清思殿內身受葉流裳的一擊,髒腑悶痛難忍,喉嚨幹澀得又麻又癢。


    而四肢肌膚卻又像長時間封凍在冰層之中一般,毫無知覺,極為沉重。


    雙重夾擊之下,她猛地抬起身體,對著旁邊的空地哇地吐出一口鮮血。


    “嬌河君,您還好嗎?”


    熟悉的擔憂聲傳來,許嬌河才發現這牢房之內,尚有另外一人。


    她捂住心口,勉強向聲源望去,卻是蘭賦。


    對方的雙手做治愈印記,指尖光華流轉,而響應這道光芒的,是許嬌河身體之下浮動的治愈陣法。


    “蘭、蘭賦,我在哪裏……?”


    許嬌河的嗓音沙啞得可怕,奇怪的是,吐出這口血,她渾身上下的不舒服卻是減輕了一些。


    蘭賦道:“快別亂動,您被葉尊主的法術擊中受了內傷,幸好傷勢不重,宗主特命我為您治療。”


    是了。


    自己被葉流裳打倒在地。


    又被她的女衛強行抓了起來,使用攫念術。


    那靈力衝進腦海過於霸道,仿佛要將腦漿汲取幹淨。


    許嬌河記得自己似乎發出了一聲慘叫。


    接著意識一空,對於後續之事再也沒有印象。


    攫念術三個字鑽進腦海,許嬌河由衷地感覺到一股隱隱的痛楚,但伴隨著痛楚的,還有一些隨同畫麵產生的,一直以來被她忽略的的記憶。


    她使出所有的力量抓住蘭賦的手,由於喉嚨疼痛,說話有些斷斷續續,時而上氣不接下氣:“蘭賦,蘭賦,你、去告訴宗主,這件事真的、不是我做的……如果血液和記憶,都、都指向我,那我懷疑,我是被、那團黑霧給操控了。”


    “黑霧、操控?”


    蘭賦挑起眉,麵上的表情頗為吃驚,“這又是什麽?女婢分明記得觀渺君將您救迴來時,宗主已經命人替您上上下下做了一番細致的檢察,怎麽會被黑霧操控呢?”


    “蘭賦,你相信、我會做、這種事嗎?”


    許嬌河死死地望著蘭賦,揚起脖頸拚命問道。


    蘭賦沉默,轉眼又很快答道:“奴婢當然知道嬌河君不是這種人,隻是現在的證據都指向您。”


    她的話音剛落,門外的看守道:“蘭賦管事,治療的時間到了,你該出來了!”


    眼下雲銜宗的牢房內,不隻是本家弟子在看管,亦有如夢世的人安插在內。


    蘭賦聞聽催促,也不好繼續逗留。


    她努力安慰著許嬌河,又把自己的手從對方的桎梏中抽出:“奴婢每日都會來為您治療一次,但是有固定的時辰,不能在此久留……這牢房的種種,宗主亦是暗地下了命令好好布置的,請您先寬心住在這裏,宗主一定會想辦法救您出去。”


    許嬌河對這些蒼白的安慰充耳不聞。


    她深知眼下能救自己的,唯有這一種方法。


    於是一瞬不瞬地望著蘭賦,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淒然地請求道:“你一定要、把我的話帶給宗主,求求他、求求他幫我查一查……魔族有沒有什麽秘術,可以、躲過修仙之人的術法,神不知鬼不覺地操控一個人。”


    第53章 離開黃金籠的第五十三天


    許嬌河所受的內傷想要徹底恢複, 並非一朝一夕就能完成。


    蘭賦前後又來為她治療了三次,每次都會偷偷向她說明外界的情況。


    第一次,蘭賦告訴她, 自己已經將她所懷疑之事盡數稟告給了明澹, 明澹亦十分重視,連夜進入了雲銜宗的藏書閣, 翻找有關魔族的所有書籍, 希望能有所收獲。


    第二次, 蘭賦又來安慰她道, 雖然藏書室沒有魔族秘術的記載, 但明澹並沒有放棄。


    他同葉流裳提出了這種假設, 請求如夢世一同幫忙——如夢世煉製魂靈,有時在戰場上連魔族也不放過,料想他們擁有的典籍資料,應該更加細致詳實, 說不定能夠找到證據, 洗刷許嬌河的冤情。


    ……


    暗無天日的牢籠裏,每日到來、停留時辰不得超過半刻的蘭賦,成為了許嬌河期盼的一道光。


    隻是到了第三次, 蘭賦再也控製不住麵上的為難, 囁嚅著對許嬌河說道:“葉尊主倒是答應了迷宗主的請求……隻是不知為何, 最近留守在雲銜宗的如夢世弟子中流言四起, 有人疑惑宗主前端才求借媧皇像而去, 不到幾天媧皇像就在雲銜宗最為穩妥牢固的藏寶庫中消失——”


    她的言語未盡, 卻聽得許嬌河心頭發涼。


    “他們皆道也許魔族潛伏在雲銜宗中的內應並非一人, 而是……”


    許嬌河擺手打斷了蘭賦的話,她輕聲詢問道:“所以宗主不方便插手此事對不對?”


    “也不是方不方便的問題, 雲銜宗目前內憂外患,宗主亦是焦頭爛額……我們擔心如果繼續在拿不出證據的猜測上麵多番糾纏,萬一如夢世惱羞成怒,將媧皇像在雲銜宗丟失,且證據指向您與魔族勾結的秘密散播出去,屆時眾口鑠金……縱使雲銜宗乃當世第一門派,也敵不過所有修仙宗門的問責。”


    許嬌河想,大約換成任何一個宗主的擁躉者,聽見他的兩難之處,都不會再強行懇求。


    ……可她不同,她想活下去。


    好不容易才從十五年的噩夢中脫離出來。


    ……她怎麽甘心背負著不白的冤情就此死去?


    “我知道宗主很為難也很辛苦,可是蘭賦你一定要幫幫我。”


    許嬌河跪坐在地牢潮濕的地磚之上,雙手握住蘭賦的衣袖,哀哀注視著對方。


    絕望的情緒如同攀附大樹的藤蔓,一縷一縷蔓延在她的麵孔之上。


    偏偏瞳孔卻又熱得發燙,透出對於求生的無限渴望。


    “我是紀若曇的道侶,雲銜宗能到今日,有我夫君在人魔戰場奮勇殺敵的一番功勞……宗主不可以隨便放棄我,若我、若我真的被定為通敵之罪,哪怕雲銜宗真的與我撇清關係,名聲也會一落千丈。”


    許嬌河從來不以言語擅長,此刻這番叫蘭賦目光隱隱閃爍的言辭,是她三日來深思熟慮的結果。


    治療的時辰已至,地牢外又響起了看守漸近的腳步聲。


    蘭賦迅速思忖完畢,保證道:“奴婢會再試著勸一勸宗主。”


    “還有那個在大庭廣眾之下汙蔑我的女婢舞蘊……她會不會也是魔族的內應?或是被魔族操控了心智,在此混淆視聽,好幫助自己的同黨轉移……你們不能放過她,一定要將她作為重點調查!”


    許嬌河趁著最後的間隙,發狠盯著蘭賦的眼睛,言至情切處隱約可聞破音。


    蘭賦不忍,應下且去。


    ……


    然而到了第四日,她並沒有如同往常一般身入地牢為許嬌河治療。


    許嬌河心下急切,試圖與守衛搭話。


    輪崗的守衛卻是如夢世的人,聞言厭惡地瞥了她一眼,連半個字都欠奉。


    蘭賦不來,許嬌河了解外界情況的途徑等同於沒有。


    她強撐身體,拖著長時間久坐而發麻發刺的雙腿在牢籠內踱步。


    直麵瀕死的境地,一些蟄伏多年的、如野草般的堅韌和不屈在許嬌河的血脈中覺醒。


    她一麵時不時揩去因為害怕和絕望而流出的熱淚,一麵在心裏拚命告誡自己:


    眼淚沒用,膽怯慌張也沒有用……今時不同往日,過去嫡母非要將自己嫁給老頭做填房,若想得開一點,充其量不過是成日麵對一個垂垂老矣的男人,度過可悲無趣的後半生。


    可現在發生的事,時刻都會要了她的性命。


    若自己依舊在地牢內戰戰兢兢、坐以待斃,那麽下場隻有一個,那就是死。


    許嬌河想了很多,在內心稍稍冷靜些許過後,她又開始迴憶從在神風空行舫上遭遇魔族襲擊,再到藏寶庫中的媧皇像不翼而飛,這期間究竟還有什麽值得思量的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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