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侍向明澹行禮,依然不張口,目光炯炯地望著葉流裳,等待著下一步的指示。


    葉流裳道:“她叫葉影,是我的貼身女衛,是個口不能言、耳不能聽的天殘,靈根天賦也無甚特別之處。唯有一點,因為她聽不見外界喧擾,所以意誌堅定非常人所能及,我看重她,親自傳授如夢世《娑蘭經》秘術,她亦肯狠下功夫,苦練一百餘載,終是小有所成。”


    “《娑蘭經》中有一樣,便可以通凡人、辨鬼神。”


    她故意頓了頓,窺見明澹眸底的若有所思,加快語速道:“此秘術能夠根據身體的一部分,血肉也好,碎片也罷,推算出對方的魂靈純淨程度,也能幫助我們這些馭靈之人評估其是否有煉製的價值。”


    葉流裳沒有將真實意圖說出來,明澹卻已了然於心。


    她並不關心許嬌河的魂靈有多麽純淨,而是企圖通過血液來指證許嬌河就是與魔族裏應外合的人。


    明澹的沉默被葉流裳看在眼裏,她語氣玩味地問道:“莫非明宗主不願?”


    “自然不是。”明澹半仰著麵孔,對殿下明鏡堂的弟子吩咐道,“去將那滴血液呈上。”


    弟子應聲離開,葉流裳又對紀雲相道:“雲相,你去懷淵峰將嬌河君一並請來”


    明澹微微皺眉,卻偏過頭去,沒有開口阻止。


    ……


    蘭賦不能久留,放下餐食就要離開。


    許嬌河來不及向她詢問外界的情況,隻好先滿足饑腸轆轆的肚腹。


    隻是一碗飯才吃了兩口,外頭的弟子忽地將門打開,闖進來的紀雲相不由分說將她扯了起來。


    “你幹嘛呀?為了泄憤要殺人滅口嗎?!”


    許嬌河心中害怕,胡亂拍打了他肩膀幾下。


    紀雲相卻仿佛一座行走的高山,打在他身上毫無感應,反倒自己累得手疼。


    他很快把許嬌河帶到清思殿,向葉流裳一拱手又退迴了人群之中。


    “嬌河君,別來無恙。”


    許嬌河還沒抬起頭,葉流裳陰晴不定的聲音便如催命般傳入耳畔。


    她低下頭理了理裙擺,等到心情稍稍平複,才抬頭問禮道:“葉尊主……您也來了啊。”


    上次對許嬌河說盡好話的葉流裳,這次並沒有耐著性子虛與委蛇,她淡聲說出“嬌河君暫且等等,或許後頭有事要請你幫忙”後,便再次做了個手勢給停在許嬌河身畔的葉影。


    “什、什麽事呀?你們要幹什麽嗎?”


    許嬌河立刻轉頭提防地盯著葉影,後者沒有靠近她,隻是朝著相反的方向退了幾步。


    葉影行至捧著特製器皿的明鏡堂弟子身前,動作利索地開啟頂蓋的封印,她分別伸出食指和中指,合並交疊在胸前,接著閉上眼睛,一束縹緲紅光自兩側指尖點燃,盡數匯聚在盒中凝固的血液之上。


    兩轉唿吸後,與許嬌河身形一致的透明魂靈浮現於木盒頂端。


    可仔細看過去,又有一道更高大、亦更像男人的青色光廓附著其後,影影綽綽,恍若一體。


    葉影沒有顧及這層異樣,她轉過身去指著許嬌河,順勢向葉流裳點了點頭。


    “好啊、好啊。”


    “我就知道——”


    見得到的結果和內心的猜測一致,葉流裳再也不克製暴怒的心情,她騰地站起,朝著葉影所指的方向厲聲喝道:“我就知道那利用血液開啟藏寶庫的魔族內應是你!”


    “我?”


    許嬌河被一聲怒斥罵得找不著北,她難以置信地指了指自己,而後朝旁邊撲過去想將秘術呈映的畫麵看個分明,“怎麽會是我?這術法到底是做什麽用的?!”


    葉流裳誤以為她想逃跑,一道靈力甩了過去,將許嬌河重重擊倒在地。


    然後趁眾人沒有迴過神來之際,拋出早就藏在袖中的法寶,將其變成一隻半透明撞鍾,將葉影和許嬌河圍了起來,一麵對葉影做出指示,一麵再次喝道:“還不趕緊對通敵之人使用攫念術?”


    “葉尊主,不可!”


    變故發生得太快,明澹也沒有想到葉流裳會公然發難。


    “攫念術”三字入耳,他想也不想釋放靈力試圖阻攔。


    但大乘期境界的靈息,落在那巨大撞鍾之上,僅將它擊打得晃了一晃,沒有碎裂開來。


    葉流裳見此情形,扶了扶腦後的發髻,譏刻微笑道:“就算以宗主小洞天第一人的實力,想要破開我的上古神器伏羲鍾,怕是也要費上一炷香的功夫……宗主不如認命吧。”


    明澹衝擊伏羲鍾的靈力不停,平和清雋的麵容但見鮮明的怒意:“葉尊主,你且抬頭看看梁上的殿名,這是我雲銜宗的清思殿!你竟然在這裏指使女衛隨意攻擊我宗中之人,是要與雲銜宗為敵嗎?!”


    他的質問聲出,殿下刀劍聲起。


    分別代表著雲銜宗和如夢世的兩排弟子怒目而視,靈力附著在武器之間肆意遊走。


    葉流裳高聲道:“攻擊?何來攻擊?不過是區區攫念術,明宗主緣何要如此大動幹戈?”


    “就算攫念術對人體損害較小,但嬌河君終歸是肉/體凡胎,距離上次使用尚未過去一月,葉尊主怎可無視靈力加諸在凡人身上的痛苦,一而再再而三對其使用?!”


    葉流裳聞聽明澹的偏袒言語,不敢置信地側首,對他大喊道:“明澹,你究竟能不能分得清是非曲直,如果真的能夠將媧皇像尋迴,區區一個凡人的性命又何足掛齒!!”


    在他們對峙期間,葉影已然將許嬌河腦海內的記憶提取了出來。


    如同走馬燈一般,在清思殿的所有人麵前呈現。


    舞蘊並沒有說錯,昨日三更時分,許嬌河真的睜開了雙眼,從床上坐了起來。


    屋內唯有一盞殘燈如豆,以供前往盥室時的照明所用。


    許嬌河披散著及腰長發,在路過梳妝台前時,銅鏡中映出一張不甚清晰的麵孔。


    讓人難忘的,是她的雙瞳如此冷靜,眉目盡態極妍,仿佛黑夜中誕生的豔鬼媚行。


    許嬌河沒有穿鞋,光/裸腳掌無聲點地,轉眼便來到了房門。


    雪色肌膚與深色門框形成無法忽視的對比。


    ……


    葉流裳勝券在握,陡然收起了抵擋術法的伏羲鍾。


    她指著毫無阻隔的殿下情形,幽冷地詢問明澹道:“哪怕是這樣,你也要攔我嗎?”


    可那扇門終究沒有推開。


    在她話音如同清晨霧氣消散在明澹耳邊的刹那,承受不住的許嬌河抱住頭顱痛苦地尖叫了一聲,而後如失去控製的風箏一般墜倒在地。


    第52章 離開黃金籠的第五十二天


    葉影常年居於葉流裳的內庭, 甚少與人接觸,偶爾所見,也盡是境界高深的修仙者——她從未遇到過如許嬌河一般單薄羸弱的凡人, 法術一時中斷當場, 頗有幾分手足無措的意味。


    她看了看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許嬌河,又望向殿上與明澹僵持到底的葉流裳, 等待著對方指示。


    眼看隻差一步就能得到媧皇像的線索, 葉流裳十分不甘心。


    她不願就此放過許嬌河, 隻一意孤行地認為自己已經拿出了證據, 明澹自然不敢橫加阻攔。


    於是用一種令人發怵的語氣, 對如夢世的弟子命令道:“不過是凡人靈台脆弱, 無法多次承受法術效用而導致的暈倒罷了,有什麽可擔心的?你們輪流輸入靈力強扶她的神智就是,總能堅持到攫念術成。”


    她說到最後,字句仿佛從齒縫中掙破而出, 寒涼難掩殺機, “無論如何,我今日定要一個結果!”


    如夢世雖貴為仙地位超然的修仙宗門,但行事無忌, 向來為人詬病。


    此刻清思殿內, 葉流裳的表情和言語, 均映出直逼邪魔的殘酷和無情:“還不快去!”


    許嬌河嫌疑深重, 而明澹又未曾下達保護她的指令。


    雲銜宗弟子長劍在手, 遲疑著沒有上前, 沉默以待如夢世眾人地步步逼近。


    而氣氛劍拔弩張的殿上, 明澹雙手握拳,衣袖下的手背青筋畢露。


    許嬌河尚不能承受攫念術的第二次衝擊, 更遑論第三次?


    見事情已至自己預料的最壞地步,明澹終是無可奈何地抿緊嘴唇。


    刹那過後,他似是心中終於有了抉擇,拂袖先前一步,揚聲喝止道:“萬萬不可,嬌河君是承命者,她的體內不能承受陌生靈力的注入!”


    承命者?


    陌生的詞匯甫一出口,未等殿下弟子有任何反應,葉流裳率先不敢相信地扭頭望過來。


    “你說什麽?!”


    她且驚且疑,瞳孔較之先前急速擴大了一倍,伸出手指驟然做出命令暫停的手勢,“你莫不是為了保住許嬌河的性命,故意拿莫須有的話來誆騙我?”


    “葉尊主不信我的話,難道也不信你的下屬嗎?”


    明澹指向方才葉影使用秘術時,許嬌河魂靈乍現的位置,兀自對她說道,“嬌河君的魂靈後頭,乍隱附著一男人的身影,二者恍若淨水交融,渾然一體——我不信葉尊主沒有看到。”


    聞言,葉流裳感到微妙的心虛。


    她擅長統馭魂靈,旁人未至此道的高峰看不出來,她卻瞧得一清二楚。


    隻是一則擔憂媧皇像的下落,二則雲銜宗在如夢世給予的羞辱令她沒齒難忘,所以在迫切想要狠狠反擊的情緒引導下,她選擇性地忽略了這一異樣,而是緊咬著血液的主人乃許嬌河這一點不放。


    見葉流裳不似前般疾言厲色,明澹斂袖單手背到身後,篤定道:“看來葉尊主相信了我的話。”


    葉流裳僅在古書中見過承命者的隻言片語,知曉這是一種極其特殊的命格,可以承受他人的命運。


    雙方一旦完成結契,授命之人便要在承命者的靈台留下自己的本源靈息。


    從那以後,除卻常見的術法效用之外,承命者的體內再也不能長時間留存他人的靈力,否則將會遭到授命之人的本源靈息排斥,造成承命者血脈逆行,爆裂慘死的下場。


    如此,便揭開了目下無塵的無衍道君,緣何會與一名凡女結成道侶的原因。


    小洞天千年來無人能夠飛升,正是因為抵擋不了必死的勘塵之劫。想來紀若曇之所以願意和許嬌河結契,為的便是在勘塵之劫來臨時,對方能夠以命相承,替他承受必死雷劫。


    ……隻是做了如此萬全的準備,紀若曇緣何依然死在了勘塵之劫下?


    難道承命者的傳說,不過是一句笑話?


    思及此,葉流裳按捺下去的疑心又起,她寒聲反問道:“那又如何?無衍道君已然滅道,那承命之誓的束縛大約已經不起作用,難道她還不能接受來自他人的靈力?”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


    明澹平聲說道,“你在想,若嬌河君真是承命者,若曇為何還會灰飛煙滅在勘塵之劫中?”


    “那是因為,替命一說,唯有承命者心甘情願,約束之力方能發揮作用。”


    明澹的話語,揭露了許嬌河不愛紀若曇、也不願為紀若曇赴死的事實。


    滿殿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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