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黯黑如濃墨,沒有開燈的車內,隻能模糊看見速度盤上通過車頂反射的悠悠綠光。坐在一片漆黑的後座,前方車燈照射出的道路被遮擋,車外路邊的暗黃燈光下的情形也是混沌不清。

    前前後後有四個藤井堂的人看守著她,一身黑色大衣與夜色完全融合,唯有冰冷的氣息使得車內更加清冷。

    一路無言,近兩個多小時的車程,車內沒有任何聲響,一片死寂,除了車子平穩行駛在寬坦道路上的聲響以及輕微的唿吸聲。

    哲冰一直背靠著車墊,睜眼看著黝黑的夜,沒有絲毫疲憊。此刻已是淩晨,夜濃厚如稠墨,長時間的寂靜,夜色恬靜如水,輕柔中帶著一絲絲透骨的涼意,沉重地壓抑著唿吸困難。

    直到,遙遠的遠方傳來弱弱的聲音,哲冰側耳細聽。車子越行越近,才微微辨別出那是海浪卷起的波濤聲。

    踩在細軟的沙灘上,天幕上星星明亮如密布的碎銀,海風拂麵,伴著陣陣波濤聲,如若沒有前後押解的人,在宜人的夜風下漫步海灘的確是一種享受。

    盡管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哲冰仍舊兀自想過藤井浩司出現在眼前的場麵。也許是前擁後簇,一臉威嚴,匹配著作為黑道第一幫派一把手的高級身份;也許像往常見她一般,獨身一人前來。而現實卻是,滿身是血的藤井浩司,用黑魆魆的槍口,冰涼地頂著她的額頭。

    “雪己呢?”哲冰平靜地睇視他,話語中透露著寒冷的氣息。

    沒有迴答,藤井浩司默默地持槍對準她,手上是未來得及擦拭的血漬,黑色大衣敞開的襟口,露出病服一角。原本的蒼白色,在黑色中大開的刺眼的車燈下,換成了一塊塊的暗紅……

    盯著她在燈光下白得晶瑩的臉,半晌,藤井浩司麵無表情地接過手下遞上來的手機,按下了撥通鍵。

    寬闊的沙灘上,藤井浩司的手下成排列開,原地待命,沉默得連一次咳嗽也聽不到。陣陣波濤聲有規律地響徹耳畔。藤井浩司一手持槍,目光冷冷地盯著她,一手則拿著手機,顯示屏的幽光落在他的眼中,劃過寒冷而凜人的殺意。

    海風卷起浪花,波濤一陣一陣,應和著亮如白晝的車燈下,寂靜夜中的那一次次“嘟……”

    “嘟……”

    冰涼的槍口抵在她溫熱的額頭,似乎下一秒,子彈便會不偏不倚地擊中她的頭顱,血濺當場。四周警戒森嚴的黑衣人,成排的槍口對著她,隻要其中某一個不小心扣動扳機,她的性命便會淪為逝去。

    “嘟……”

    她當然知道,這個至關重要的電話,打給的是誰。“嘟……”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藤井浩司的手心,她的心漸漸躁動不安。

    一聲一聲,數到五的時候,終於接通。

    東野雪己帶著睡意的聲音朦朧傳來:“哪位?”

    “是我,藤井浩司。”一瞬不瞬地盯著哲冰,夜風中,藤井浩司的聲音縹緲無情。

    “你?!”聲音的主人立即警覺起來,“什麽事?”

    “我還是讓尹哲冰跟你你說幾句話吧!”藤井浩司不理會他的警惕,將手機遞給了哲冰。

    哲冰接過。

    輕微的聲響讓對方感受到了手機的易主,東野雪己的聲音近在耳際:“哲冰嗎?你在哪裏?有沒有事?!”

    “是我,雪己。”長久的沉默讓她的聲音沾染上絲絲沙啞,沒有忘掉藤井浩司手上的槍,哲冰言簡意賅:“我被綁架了,沒事,現在正在一片沙灘上,具體地址,需要藤井浩司告訴你。”說完,便將手機還迴到藤井浩司手上。

    微微有些意外地接過,藤井浩司身上的殺氣未散,“你開車到西景山的山下,左邊的路口會有一輛銀灰色轎車等你,它會帶你來這裏。記住,不準報警,不準帶人,更別妄想動用東野家族的各種暗勢力,否則,我不能保證尹哲冰的安危。你是聰明人,相信不會傻到拿她的命開玩笑。”

    “我知道了,我一個人去。”東野雪己快速鎮定下來。

    “那好,我等你。”說完,藤井浩司便將手機掛斷,隨手丟給一旁的下屬。

    “我以為,你會阻止他來救你。”藤井浩司唇角微勾。

    “直到再怎麽阻止他還是迴來,倒不如鎮定些,讓他放心。”哲冰麵色平靜。

    藤井浩司點頭微笑,將槍收了起來。

    冰冷的感覺瞬間消失,哲冰竟有幾秒鍾的不適應。

    揮手示意將車燈熄滅,藤井浩司在她身旁坐下。

    一刹那間,四周一片漆黑,看不清人影。漸漸地,眼睛慢慢習慣當下的微弱光線,逐漸看清了海灘上的幢幢人影,輪廓模糊難辨,一仰頭,便落入如綴滿鑽石的黑天鵝絨般的浩浩夜空中。

    並排坐在柔軟的沙灘上,清風拂麵,空氣中夾雜著寒涼的水霧,有些冷。

    藤井浩司此刻的笑容意味深長,聲音竟不同尋常地輕柔:“怎麽樣?沒想到我會綁架你吧?”

    哲冰抱膝坐著,不答話。

    “其實,連我自己也沒有想到。”以與她相同的姿勢並排坐著,孤單寂寞。

    “你明知道,這是一種愚蠢的行為。”哲冰偏頭,冷冷看著他,“雪己一旦有任何損傷,藤井堂要想逃脫,簡直癡人說夢。”

    “那你呢?”他不在意地問。

    “我?”她皺眉,隨即緩緩道:“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也不會試著去原諒你。”

    他讀懂了她秀眉間的執念,苦笑:“因為,對我的恨,微不足道,不能影響到你的快樂,是嗎?”

    “隻恐怕,我的不原諒,對你而言,才是微不足道。”哲冰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藤井浩司沉吟,默默地凝視著她,半晌,他轉過頭去,將視線投向海麵。

    波濤聲一浪緩緩接著一浪,低沉和緩,給人聽覺的舒適。海風吹起衣衫輕揚,長發糾結。

    藤井浩司從身旁拾起一塊貝殼,垂頭在腳邊的沙地上一下一下地劃著。

    漆黑的夜,哲冰看不清楚他到底在細致認真地劃著什麽。

    一下,又一下。

    堅硬的貝殼,摩擦著細小的沙礫。隨著藤井浩司越來越用力,像是在地麵上鑿開什麽溝壑,深深地劃開一道口子,任風雨飄零,潮起潮落,沙礫推移,也埋不掉,磨不滅這個印記。

    哲冰將頭埋在膝間,拋開腦中的思緒,忽略掉周遭的一切聲囂,放鬆繃緊的神經,讓沉沉睡意將自己席卷淹沒。沒有理智,沒有現實,沒有危險與威脅,隻有無意識狀態無人打攪的安和。醒來,才能以明亮的眼睛,從容的心態去看待一切……

    她睡得很平靜,一半是源於身體的疲累,一般是心理的驅動。一片黑暗中,沒有夢境,沒有囈語,醒來時,似乎閉眼才是上一秒的事情,漫漫沉睡從未存在過一般……

    從兩臂間抬頭時,身旁的藤井浩司早已扔了貝殼,靜靜地支頭看著她,見她醒過來,他也不拘謹閃躲,隻是似笑非笑地望著她還沾著朦朧睡意的臉,道:“你已經睡了將近兩個小時了。”

    “是嗎?”哲冰調整了坐姿。長時間的一動不動讓她的雙臂以及兩膝有些發麻。

    “不擔心東野雪己?”他問。

    “除了趕過來,我想不出他還有其他結果。”哲冰捶了捶發麻的小腿。

    “他可以選擇不來。”藤井浩司挑眉答道。

    “你明知不可能。”哲冰冷笑,從沙灘上站起身來,走了幾步,舒活經絡,又拍掉手上黏著的沙子。

    看著她來迴舒散筋骨,藤井浩司將沾染著血跡的前襟湊到鼻前聞了聞,衝她詭異地微笑,“你都沒注意到麽?我的身上,全部都是沈涼夏的血。”

    哲冰錯愕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無法想象,當初那個長頭發,別著一個粉紅色心形發夾,笑得羞澀甜美,說話輕柔柔的女生,已經如一縷青煙從這個世界徹底地消失……

    “也對,血的腥味全都被海風的鹹味掩蓋,你又怎麽會問得到呢?”藤井浩司輕輕鬆鬆地枕手躺在沙灘上,仰視著說不出話來的哲冰,緩緩說道:“隻有我知道,隻有我一個人清清楚楚地知道,那股嗆鼻的血味怎樣將人的五髒六腑絞結起來,那流淌在浴缸裏冰涼膩滑的血沾在皮膚上,具體是什麽觸覺……尹哲冰,你一定無法想象,一間狹小的浴室裏,竟然可以盛下那麽多的血液。遍地灑滿了暗紅色液體,有的地方甚至已經凝結成塊,那是一種多麽氣勢磅礴的場麵!放滿水的魚缸裏,盛滿沒有溫度的,比紅色顏料還要鮮豔的血水,而旁邊,躺著一具冰涼的屍體……”

    “不要再說了!”哲冰大聲阻止掉他恐怖的描述。

    “那個傻瓜,從來隻會說對不起,不懂得為自己辯解,不懂得尋求別人的原諒,”似沒聽到哲冰的話,藤井浩司繼續喃喃念道:“隻會在浴室的牆壁上寫滿一個個的‘對不起’……”

    “不會為自己解釋,當初的背叛,隻是因為東野家族財大勢大,怕我因此丟掉性命;不會為自己解釋,在以為我死了之後,她是多麽痛苦地恨不得將自己殺掉……一切,罪魁禍首都是東野雪己!”他咬牙恨聲道,仇恨之相畢現:“我要用他的血,來償還夏夏所受的所有痛苦!”

    哲冰倒吸一口涼氣,後退一步。

    “我不會殺你,尹哲冰。”他微笑著看她,眼底冰冷沒有一絲笑意,全是凜冽的寒氣,“我隻要東野雪己還迴該還得一切!”

    覺得全身冰冷,哲冰的腦中一片空白,隻有零星的思維在運轉,“那你呢?……要不是你覬覦東野家的財產,雪己又怎麽會對付藤井堂?……你,又何嚐不是元兇之一?”

    料到了她的話,藤井浩司撐手坐起身來,淡淡地笑:“沒錯,我當然是元兇之一。不過,反正我隻剩下半個多月的命,離最後一口氣隻剩幾步路,跟死已經沒什麽差別。”

    “你……什麽意思?”哲冰預感到什麽,顫聲問道。

    藤井浩司拍了拍手上的沙,“你兩次見我吐血,我不相信你從來沒有懷疑過……”他諷笑,“多虧了你那一槍,加上夏目老狐狸的森嚴警備,我的手下背著滿身是血的我找不到去處,最終隻能在一間狹小簡陋的小醫院進行手術。你那麽聰明,一場設備落後的手術,結果怎樣,想也想得到的。”

    “我想不到!”哲冰麵色蒼白,血色褪盡。

    “丫頭,你還是這麽心軟……”藤井浩司搖頭歎氣,隨即,像是狠下心來,他道:“我感染了一種血液寄生病毒,現在的我,隨時隨地都有可能倒地斃命!”

    “……怎麽會……?”哲冰不相信她聽到的話。

    “你這樣,我就更加可以理解,在聽到這個消息時,聽到我恨她入骨後,夏夏為什麽會選擇自殺……”藤井浩司歎息:“她從來那麽脆弱,經不起我的死,經不起我的恨……”

    “恨?”哲冰愕然望向他。

    “對,沒錯,我恨她。”藤井浩司點頭,麵無表情,“我無時無刻不在恨她,尤其,當我一次次吐血的時候,一次次不受控製地讓血染滿衣裳布滿臉龐的時候……我想讓她內疚讓她悔恨一輩子!讓她抱著我的屍體痛不欲生!”

    “那你……!!”

    “尹哲冰,你向來心思靈慧,卻想不到,我藤井浩司愛的,早已不是沈涼夏,而是你。”他悵然。

    “……不可能!”哲冰用力地搖頭,“你喜歡的明明是沈涼夏!”

    “看來,不是你想不到,而是,你想到了,卻不願去相信。”藤井浩司苦笑,“昨天在雨中的一番話,我的情緒錯漏百出,你不可能沒有察覺。我故意那麽說,一方麵,的確是想報複夏夏的背叛,一直到剛才,我才知道,她跟東野雪己的交易,條件是,絕對不能上我分毫,但她從未對我解釋過。另一方麵,我確實有迷惘與掙紮,想要你借此阻止我的報複,最終,我的怨念那麽深,你的話並沒有讓我放棄。”

    “第三方麵……”他淒然一笑,“尹哲冰,我了解你,了解你的吃軟不吃硬,了解你的心軟。別人對你好,你都會加倍對他們好,堅定不移,即便不表現出來,也會根植在心裏,譬如對酈韻。我就是要你感覺到我愛你,卻偏偏至死才明確地告訴你。我不是好人,從來不是。尹哲冰,我要讓你知道,你奪走了我的心,也搶走了我的快樂。你說,我堂堂一個黑道老大,什麽事情不是我說了算?可卻隻是因為你這樣一個不愛我的女生,淪落成現今的模樣。尹哲冰,我不怪你,我要你記住的是,我藤井浩司是因為你而死的,可是,我一點也不怪你,一點也不!”

    “有什麽比這個更有力量呢?尹哲冰,我要你記我一輩子!要你在幸福甜蜜的時候,也記得,你曾經讓一個人臨死也不快樂,那個人就是我藤井浩司!”

    “我……”哲冰語塞。藤井浩司說得沒錯,他了解她,他的步步緊逼,讓她第一次如此手足無措。

    她以為,他隻是尚未認清楚他自己的感情,她以為,是她自己感覺有誤,她以為……她有那麽多的以為,卻從未想過,藤井浩司,竟是真正地喜歡她!

    藤井浩司憂傷地微笑,伸手輕輕擁她入懷,唿吸拂過她的耳際,“尹哲冰,我喜歡你,這是我比任何都清楚的事實……本來打算在死之前再告訴你,照如今的情況,你永遠也不會原諒我,那麽,就把我剛才說的話當做遺言罷。”

    麵對著她,會有驚豔,會有汩汩如泉水流瀉的歡喜,沒有人知道,傾盆大雨中,他望著那一片樹林,嘩嘩雨聲中,說的是:“可是,尹哲冰,我喜歡的是你……”也同樣沒有

    人知道,他發著燒坐在花店斜對麵的咖啡屋裏,一整天呆呆地看她忙碌,看東野雪己略帶邪氣地微笑著為她擦去唇角的油跡,心裏是怎樣一大片大片的傷感與嫉妒……

    哲冰沒有掙紮,任由他緊緊地抱著她。

    “我不能忽略夏夏的自殺,有的人,即便不愛了,仍放在心裏最重要的角落。”他在她耳畔輕聲道,“所以,我不會放過東野雪己,絕對不會。”

    指甲嵌入掌心的皮肉裏,割出血痕。生活,多麽喜歡開玩笑……

    “尹哲冰……如果我死了,你,會掉眼淚嗎?”他哀傷地問。

    他的懷抱很冷,帶著濃鬱的血腥味。哲冰沉默著,感受著他胸口遙遠的溫暖。

    “他們來了。”藤井浩司放開她。

    哲冰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便見海邊的公路上燈柱一轉,一輛銀灰色的車子往他們的方向駛來。

    掏出口袋中的粉紅色心形發夾,藤井浩司微微一笑,“當初毫無顧慮地將發夾給了你,就說明,在我的心目中,沈涼夏已經成為一段過往,結果避無可避,你堅持要還給我。發夾,我給了你,就是你的,權當我一廂情願地希望日後你能夠睹物思人。如果你恨我,把它燒成灰,也改變不了我把它送給你的事實。”

    話畢,不待哲冰迴答,他一揮手,身後的兩名黑衣下屬上前製住了她的手腕,讓哲冰不能動彈。

    手握著發夾,哲冰想要開口,但太陽穴處的一陣冰涼讓她止住。

    不再看她,藤井浩司雙手插進大衣口袋,默然看著來人走到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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