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有一封新郵件。”


    係統忽然跳出來提示,阿瓦登終於找到了可以暫停工作的理由,他很快移動滑鼠到電子信箱的選項上,點開,很快一個新的界麵出現了。


    “to: 19842015


    from:10045687


    subject: 模塊、已經、完成、當前、項目、是否、開始。”


    阿瓦登微微地嘆了一口氣,覺得有些失望。每一次他收到新的電子郵件,都希望能夠有一次新鮮的刺激來撞擊他日益遲鈍的腦神經,每一次他都失望了。其實他早就知道這一點,隻不過他覺得保持期待至少能夠享受到幾秒鍾快感。就好象他期待著打電話過來的是一個圓潤溫柔的女性聲音一樣。不給自己一些渺茫的希望,阿瓦登覺得自己遲早會瘋掉的。


    這封信很簡短,但是內容很充實。19842015是阿瓦登的網絡編號,而10045687則是他的一位同事的編號,這種工作性質的信件通常都以編號相稱。信的內容是幾個不連續的英文單詞,這是有關部門所提倡的一種電子郵件書寫方式,因為這樣可以方便軟體檢查信件中是否含有敏感詞彙。


    阿瓦登打開迴信的頁麵,同時另開了一個窗口,打開一份名字叫做“網絡健康語言詞彙列表”的txt文檔。這是有關部門要求每一位網民所必須使用的詞彙。當他們書寫電子郵件或者使用論壇服務的時候,都得從這個詞彙列表中尋找適合的名詞、形容詞、副詞或者動詞來表達自己想要說的話。一旦過濾軟體發現網民使用了列表以外的詞,那麽這個詞就會被自動屏蔽,取而代之的是“請使用健康語言”。


    “屏蔽”是個專有名詞,被屏蔽的詞將不允許再度被使用,無論是在書信裏還是口頭都不允許。諷刺的是,“屏蔽”一詞本身也是被屏蔽的詞彙之一。


    這個列表是經常更新的,每一次更新都會有幾個詞在列表上消失,於是阿瓦登不得不費勁腦汁尋找其他詞語來代替那個被屏蔽掉的詞語或者單字。比如在以前,“運動”這個詞是可以使用的,但後來有關部門宣布這也是一個敏感詞彙,阿瓦登隻好使用“質點位移”來表達相同的意思。


    他對照著這份列表,很快就完成了一封文字風格與來信差不多的email——健康詞彙表迫使人們不得不用最短的話來表達最多意思,而且要盡量減少不必要的修辭,所以這些信件就好象是那杯蒸餾水一樣,淡而無味,阿瓦登有時候想,他早晚也會和這些水和信一樣腐爛,因為這些信是他寫的,水是他喝的。


    接下來阿瓦登啟動檢查軟體先掃了一遍,確保自己沒無意中加入什麽敏感詞彙。等這一切都完成後,他按下了發送鍵,郵件被送出去了。


    阿瓦登沒有留下備份,因為他的機器裏沒有硬碟,也沒有軟碟機、光碟機或者usb接口。這個時代寬帶技術已經得到了很大發展,應用軟體可以集中在統一的一個伺服器中,個人用戶調用時的速度絲毫不會覺得遲滯。因此個人不需要硬碟,也不需要本地存儲,他們在自己電腦裏寫的每一份文檔、每一段程序、甚至每一個動作都會被自動傳送到有關部門的公共伺服器中,這樣便於管理。換句話說,阿瓦登所使用的電腦,僅僅具備輸入和輸出兩種功能。


    完成了這封信後,阿瓦登再度陷入了軟綿綿的焦躁狀態,這是一個連續工作了三天的程式設計師的正常反應。這種情緒很危險,因為它讓人效率低下精神低迷,而且沒有渠道發泄。“疲勞”、“煩躁”以及其他負麵詞彙都屬於危險詞彙,如果他寫信給別人抱怨的話,那麽對方收到的將會是一封寫滿“請使用健康語言”的email。


    這就是阿瓦登每天的生活,今天比昨天更糟糕,但應該比明天還稍微好一點。事實上這個敘述也很模糊,因為阿瓦登自己並不清楚什麽是“好一點”,什麽是“更糟糕”。“好”與“壞”是兩個變量,而他的生活就是一個定量,隻有一個常數叫“壓抑”。


    阿瓦登推開滑鼠,把腦袋向後仰去,長長地唿了一口氣。(至少“唿”這個字還沒有被屏蔽)這是空虛的表現,他想哼些歌,但卻又不記得什麽,轉而吹了幾下口哨,但那聽起來與一隻生了肺結核的狗差不多,隻得做罷。有關部門象幽靈一樣充斥在整個房間裏,讓他無法舒展自己的煩悶。就好象一個人在泥沼裏掙紮,剛一張口就被灌入泥水,甚至無法大聲唿救。


    他的頭不安分地轉了幾轉,眼神偶爾撇到了擺在地板上的老式電話機,他忽然想到還必須要去有關部門申請自己的bbs論壇瀏覽許可證。於是他關掉“工作”和“電子郵件”窗口,退出了網絡登陸。阿瓦登在做這些事的時候毫不猶豫,他很高興能夠暫時擺脫網際網路,在那上麵他隻是一串枯燥的數字和一些“健康詞彙”的綜合體。


    阿瓦登找出一件破舊的黑色呢子大衣,那件大衣繼承自他的父親,袖口和領子已經磨損的很嚴重,個別地方有灰色的棉花露出來,但還是很耐寒。他把大衣套到身上,戴上一副墨綠色的護鏡,用過濾口罩捂住嘴。他猶豫了一下,拿起“旁聽者”別在耳朵上,然後走出家門去。


    紐約的街上人很少,在這個時代,網際網路的普及率相當地高,大部分事務在網上就可以解決,有關部門並不提倡太多的戶外活動。太多的戶外活動會導致和其他人發生物理接觸,而兩個人發生物理接觸後會發生什麽事則很難控製。


    “旁聽者”就是為了防止這種事而發生的,這是一種可攜式的語言過濾器,當攜帶者說出敏感詞彙的時候,它就會自動發出警報。每一位公民外出前都必須要攜帶這個裝置,以便隨時檢討自己的言語。當人們意識到旁聽者存在的時候,他們往往會選擇沉默,至少阿瓦登是如此。有關部門正逐步試圖讓網絡和現實生活統一起來,一起“健康”。


    這時候正是11月份,寒風凜冽,天空漂浮著令人壓抑的鉛灰陰雲,街道兩旁的電線桿仿佛落光了葉子的枯樹,行人們都把自己包裹在黑色或灰色的大衣裏麵,濃縮成空曠街道上的一個個黑點飛快移動著。一層若有若無的煙霧將整個紐約籠罩起來,不用過濾口罩在這樣的空氣裏唿吸將會是一件很有挑戰的事情。


    距離上一次離開家門已經有兩個月了吧,阿瓦登站在公共汽車站的站牌下,不無感慨地想,周圍的一切看起來很陌生,泛黃,而且幹燥。那是上一次沙塵暴的痕跡。不過沙塵暴這個詞也已經被屏蔽了,因此阿瓦登的腦海裏隻是閃過那麽一下,思想很快就轉移到別的事情上去了。


    站在阿瓦登旁邊的是一個穿著藍色製服的高個男人。他先是狐疑地看了阿瓦登一眼,看到後者沉默地沉在黑色大衣裏,他的兩隻腳交替移動,緩慢地湊了過去,裝做漫不經心對阿瓦登說:


    “煙,有嗎?”


    男人說,每一個字都說的很清晰,而且詞與詞之間間隔也足夠長。這“旁聽者”還沒有精密到能夠完全捕捉到每一個人語速和語調的程度,因此有關部門要求每一位公民都要保持這種說話風格,以方麵檢測發言人是否使用了規定以外的詞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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