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進了幾間醫館, 大夫都束手無策後,賀良卿最後被抬迴了自府,平躺在床上, 茫然的望著床頂的承塵。


    比起身上的劇痛來,他心裏更痛!身為男兒, 刀可入, 血可流, 可不應該是這樣的下場……


    賀夫人就坐在床畔, 抹淚看著血跡慢慢滲透兒子身上的素床單。


    “卿兒, 娘知你難受,可是眼下也不是一點兒希望都沒有,娘已叫人去請寧兒迴來了, 你知道她那一手金針術是厲害的, 興許她能有主意呢?”這些寬慰的話,在賀夫人抽搭的聲音中,顯得沒有半點兒說服力。


    賀良卿發出一聲苦笑, “娘不是已經請遍了東京城最好的大夫?”


    那些大夫無一不是勸他將已然傷痕累累的命根子舍棄,保命為先。然而他娘死也不肯, 這才隻將傷處包起來,開了些止痛止血的方子先吊著,再想他法。可是那些幾十年行醫經驗的老大夫尚且沒有辦法,薑寧兒又能有什麽辦法。


    “指不定剛剛那幾個都是庸醫呢?”賀夫人繼續寬慰他。


    賀良卿不再多說什麽, 他心底自然也希望有奇跡的出現, 盡管有些天方夜譚。


    屋子裏靜默了良久,賀夫人終是忍不住怨念一句:“娘早就勸你正經成一門親, 可你偏不肯,還要去喝什麽花酒, 惹出這種事來……就算官府能將那兇徒關一罪子,也補不迴我們賀家的損失啊!賀家隻怕是要絕後了……”


    賀夫人說著,悲從中來,大哭起來。


    “在杞縣時,孩兒想正經成一門親,可無奈天不從人願……”說這話時,大顆大顆的淚珠子沿著賀良卿的眼角劃落到枕上,其實他為何被傷,他心中再清楚不過。


    他上迴醉酒去安逸侯府偷見夏蒔錦,被她刺傷告了十日的假,這才剛迴來上值,就被同僚請去金鳳裏吃酒,那麽多人,他們就逮著他一人灌酒。


    他自知傷勢初愈,哪裏敢喝,推諉拖延,全場下來他明明隻喝了兩小杯,竟然就醉到不醒人世。想也知道定是被人下藥了。


    醉倒後發生了什麽他根本不知,醒來後才聽人說昨夜他借酒與人爭風吃醋大打出手,從而被重傷了□□。這些他毫無印象,不出所料應當全是被人設計了。


    看來蒔妹是當真恨他入骨了,才會將此事告知太子。若不是上麵有人授意,絕不會有這麽多同僚暗中打配合。


    可這些推測他沒法對母親說,兇徒若隻是尋常人,繩之以法也算是種告慰。可兇徒若是太子,那種無力感便讓人此生不能釋懷。


    這種折磨他一人承受便夠了。


    可賀夫人並不理解兒子的一片苦心,隻覺他先前的話不受聽,“卿兒,當初在杞縣那也是沒辦法的事,你那樣做是為了救更多的百姓,他們也都打心底裏感恩著你。天涯何處無芳草啊,你不該困在她那一處走不出來的,若是當初你好好娶了寧兒……”


    “母親,如今就別再說這種話了。”


    “如何就不能說?就因為傷了命根子就連媳婦也不能娶了?那宮裏的太監還有對食宮女呢!”賀夫人心思活絡,已是想開了,若兒子的身子真的不能保全了,不能留後,至少也不能一人孤獨終老。


    於是她認真勸道:“卿兒啊,一會寧兒來看你,你可別再說些傷人的話了。她心思單純,對你又思慕已久,這樣的情誼,她未必介意那些……”


    賀良卿原本還要說句什麽,可此時門房卻急跑著進來通報:“老夫人,表姑娘來了!”


    “快,快叫寧兒進來!”賀夫人起身親自迎了出去。


    賀良卿不由心下一緊,暗暗握起了手掌,薑寧兒是個姑娘,他的傷處如何能給她看得?


    不一時賀夫人便拉著薑寧兒迴來了,二人身後還跟了個背藥箱的男子,看樣子也是醫館的大夫。


    “表哥,讓他幫你先看一看傷。”薑寧兒示意身後的男大夫。


    如此倒讓賀良卿稍鬆了一口氣,一如平日的彬彬有禮,點頭道:“有勞。”


    那男大夫上前解開纏繞傷處的棉紗,仔細檢查一番,迴身眉目沉重的向著薑寧兒搖了搖頭。


    躺在床上的賀良卿,還有一旁的賀夫人都看到了他的表情,心下涼透。


    薑寧兒吐了一口濁氣,對著賀夫人道:“姨母,既然保不住了,不如早些動手拿掉,免得禍及它處。”


    賀夫人抹著淚看兒子,見兒子似也認了命,她遲疑半晌,最終還是點了頭。


    那名男大夫轉身去取金針,賀良卿卻有些不安的看著薑寧兒,雖則他不希望表妹來為他處理這些,但他對這男大夫的醫術一無所知,不免有些不安。


    男大夫似是看出他的局促,一行將金針放到燭火上烤熱消毒,一行出聲安撫:“賀大人放心,薑家的金針術在下已得了真傳,稍後必不會出紕漏。”


    賀良卿忐忑著一顆心,卻也不好再說什麽,隻得由著他施為。


    所幸這位男大夫並未打誑語,他自幼學醫,本就擅長施針之術,這些日子又跟隨薑寧兒研習了薑家的金針術,更是如虎添翼,幾針下去,賀良卿的血便止住了,同時也減弱了痛覺,之後再清理傷口時沒受太大的苦楚。


    一個多時辰過去,男大夫已將賀良卿身上的傷處理好。


    雖則徹底去了勢,但好在手術順利,小命算是保住了。隻是隨著麻勁兒漸漸過去,身下的劇痛清晰了許多,賀良卿額上冒著豆大的汗珠子。


    先前手術時,賀老夫人迴避了,這會兒知道進行完了便趕忙進屋瞧兒子,瞧著他的模樣便忍不住老淚縱橫。抹了淚,又不忘拉著薑寧兒的手,細細叮囑:“寧兒啊,我之所以今日一定要等到你來,就是想著給你表哥全一全臉麵……”


    這種話無需賀老夫人言明,薑寧兒也心裏明白,於是不等她將話說得更明白,就寬慰道:“您放心,此事我不會對外麵說的,旁人問起,我就說用金針之術保全了表哥。”


    賀老夫人欣慰地點著頭,目光落迴兒子身上,見他正也看著這邊,便朝他使了個眼色。


    賀良卿如何不懂母親的心思,先前還覺得她的相法太過自私了,可經曆了這一個多時辰鑽心蝕骨的痛,他突然變得惜命起來,竟悟出了幾分道理。


    這輩子蒔妹是注定與他無緣了,為了強求這段姻緣,他已付出了這樣慘重的代價,若還不放手,那便是真的活夠了。


    可若他隻在心裏放下還不成,他得讓太子知曉才成,不然這次是取了他的根,下次可能就是來取他的命。


    想向太子表明他已死心認命,最好的方式便是立馬成一門親。如此,也可如母親所願全了賀家的最後尊嚴,不叫外人知曉他身子已經殘破。待來年去鄉下隨便弄個孩子來,裝作他的骨肉便是。


    想到此處,賀良卿一時也顧不上身上的疼痛,艱難的抬起半邊身子,認真看著薑寧兒。


    “寧兒……我、我有幾句話想同你說……”


    他一開口,賀老夫人便知他這是想通了,欣慰之餘連忙拉上礙事的男大夫,隻道帶他去外間淨手喝水。


    屋內一時間隻剩下薑寧兒與賀良卿,薑寧兒眉間微蹙了下,隨後釋然的點了點頭:“表哥盡管說吧。”


    為了不使賀良卿太過痛苦,她體諒地往床邊走了幾步,讓他可以不必花太大力氣說話。


    “寧兒……”賀良卿眉目透出苦楚,既有傷痛帶來的,也有接下來要說的話帶來的。他躊躇片刻,才正式說道:“我知你對我癡心一片,是我一直以來辜負了你……”


    “表哥此時何必再說這些,都過去了。”


    賀良卿抬眼看了看薑寧兒的眼睛,總覺她似乎哪裏變了,可細看之下似乎又還是過去一樣如水一般的溫柔。他鼓了鼓氣,繼續道:“我知此時才說這話有些厚顏無恥了,顯耀時愛答不理,落魄時方記起你的好來……”


    “我知表哥不是那樣的人,過去的愛答不理也並非嫌棄寧兒的出身低微,隻是表哥心裏已有了人。”薑寧兒體貼道。


    這話可是說中了賀良卿的心思,他激動的眼中溢出淚來:“寧妹懂我!不過經了此事,我已徹底放下了,如今我隻想留下真心對我的人在身邊。你放心,此事不會對我的仕途有任何影響,對外我也不會承認身有殘疾,待過個一兩年,我們便去外頭抱養個孩子來,非但沒有人會笑話你,你們薑家的金針術也會因此名揚天下,所有人都會以為是你令我枯木再逢春!”


    賀良卿一手撐著床,一手探出想去夠薑寧兒的手。然而薑寧兒離著他還有一步之距,他伸出手,她卻紋絲未動,他終是沒能夠到她的手,訕訕將手又縮了迴去。


    “你是不願?”微啞的聲線裹挾失落的情緒。


    薑寧兒沉默良久,終是嘴角微彎,依舊是溫溫柔柔的語調,卻叫人聽出兩分譏諷來:“表哥真是思深憂遠,才幾個時辰的功夫,就將往後的出路都想好了。”


    賀良卿凝眉看著她,有些不解其意。


    薑寧兒斂了唇邊笑意,平和道:“隻是遲了。”


    “遲了?”賀良卿皺眉,“你是嫌我……”


    “不是,”薑寧兒轉頭看了眼外屋,隔著門簾,卻能聽到外間男大夫與賀老夫人閑敘的動靜。


    她唇邊的笑意再次浮現,目光似乎穿過門簾,看到了坐在外間的人:“是我已遇良人。”


    第122章 搶位


    聞聽此言, 賀良卿心魂俱是一震,正待問良人是誰,猛然間意識到什麽, 循著薑寧兒的目光向屋門看去,心下一時間翻起了五味雜陳。


    方才是他心思都在自己身上, 大意了, 其實那男大夫說已繼承了薑家的金針之術時, 他就應該想到了……薑家金針術概不外傳, 除非無子可繼, 女婿便可承繼。


    原來他們已經……


    不知是心緒紊亂所致,還是先前鎮痛的金針已徹底失去了效果,一時間蝕骨的痛感由下身傳來, 襲向四肢百骸!賀良卿先是忍不住發出“嗚嗚”的低咽, 很快便崩潰了一般,哀嚎起來!


    外間待客的賀老夫人聞聲趕緊跑了進來,衝到床邊抱住他, 擔憂的問:“怎麽了,這是突然怎的了?”


    眼見兒子無力迴答, 賀老夫人的目光便移向薑寧兒,眼中滿是急切。


    男大夫也快步跟了進來,先走到賀良卿跟前看了幾眼,確定他突然發狂並非因為手術出了問題, 這才迴到薑寧兒身邊, 同她對了個眼神兒,瞬間心領神會。


    薑寧兒歎了一聲, 隻道:“許是金針的鎮痛失效了,叫人按方子去抓幾副止疼的藥吧。”說罷, 轉身去案上快速寫了幾筆,將紙交給賀老夫人。


    賀老夫人連忙喚來小廝去抓藥,原想安排好後再問問薑寧兒的意思,轉身時才發現她跟那位男大夫已然離開了。


    如此賀老夫人便知多半是沒有談成,不免長歎一聲,迴身又看了看她仍在痛苦中掙紮嘶吼的苦命兒子,之後隻得先出去安排抓藥熬藥的事。


    人都走淨了,賀良卿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嘶吼變成了伏在被褥上低低的嗚咽。


    他痛,但是比起身上的傷來,更痛的是心!


    蒔妹再如何厭棄他,說到底是他負她在先,故而痛歸痛,卻並沒傷他太多自尊。可薑寧兒不同。


    薑寧兒一直是站在他身後仰視著他一舉一動的那個人,過去他雖看不上她,卻也私心裏總覺她是這世間仰慕他最堅定的一個人,而如今連她的心也變了……


    他愛的人離他而去,愛他的人也另結新歡……


    他曾以為男子薄涼是天性,女子癡情亦是天性,而如今才看明白,女人的心才是這世上最善變的東西!


    “啊——”怒嘶一聲,賀良卿一把將身邊的軟枕推到了地上。


    *


    崇安二十七年,可謂是大周最順風順水的一年。不僅得到了前趙的半副土地,開了疆拓了土,還解決了周地缺鐵的窘況。


    雖說這一年也失了一位小皇子,但與可載入青史的帝王功績相比,這實在算不了什麽。


    如今立下這不世之功的太子殿下即將大婚,可謂是舉國之喜,是以定於翌年二月開恩科,添行會試。


    原本會試三年一度,許多舉子得以提前一年入京赴考,無異於多了一次機會,各個心情頗佳,早早入京,擇定書院,作為春闈前最後的衝刺。


    夏蒔錦在洛陽時的手帕交林箏,也跟著入京赴試的兄長一並進了京。


    夏蒔錦再有兩個月就要成為太子妃的消息,早已傳遍了大周各地,身在洛陽的林箏自然也一早聽聞了,之前的信中便真心道賀,這迴進京更是做好了長遠打算,準備在京中陪兄長直至考試完畢,正好還能為好姐妹送嫁,可算是兩全齊美。


    醉仙樓前,隨著馬夫一聲喚,馬兒靠邊駐停。


    水翠率先跳下馬車,迴頭攙扶夏蒔錦:“小娘子。”


    夏蒔錦扶著水翠的手下了馬車,左右一看,發現停了整整一條街的馬車,不由心憂起來:“也不知阿露定到雅間沒有。”


    水翠也看了看左右兩邊,有些拿不準:“照說這醉仙樓平日生意也沒這麽好,都是提前半個時辰來定就保準能留下位子,可瞧如今這陣勢,怕是懸了。”


    林家的信晚到了半日,原本昨日就應到的消息,夏蒔錦今早才收到。得知林箏兄妹今日前晌便可入京,夏蒔錦急急讓阿露來醉仙樓定位置,阿露也隻比她們提前出動了半個時辰。


    不過水翠倒也不慌,狡黠一笑:“這點事何需娘子憂心,就算正常定是定不上的,待會兒咱們一報身份,怎麽也會安排妥當的!”


    如今的安逸侯府,已是京中所有門閥士族爭相攀交的門第,隻要報上名去,想來自有人願意將定好的房間讓出來。


    這種事水翠覺得沒什麽,她也算是體會了一把‘宰相門前七品官’的待遇,可夏蒔錦這個未來的太子妃,卻是不願如此張揚。過去她就看不慣那些欺行霸市的人,如今就算自己得了勢,也不願同那起子人一般。


    夏蒔錦不輕不重地甩了一記眼刀子過去,水翠立時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半玩笑的拍了一巴掌自己的嘴,“娘子放心,奴婢再也不敢了。”


    夏蒔錦朝她一笑,主仆二人便往醉仙樓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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