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昭十九年二月,大齊皇帝景帝冊封自小在趙皇貴太妃膝下長大的十四歲阮氏女安槿為順寧郡主,賜婚於異姓藩王嶺南王世子蕭燁,於是年四月遠赴嶺南完婚。


    是時嶺南形勢複雜。嶺南王正妃是世子蕭燁之母,為大齊長公主,趙皇貴太妃所出的昌華長公主。


    嶺南王側妃則是嶺南本土世家女白氏,生二子一女,其長子蕭恆更是嶺南王的長子,還要長王世子蕭燁一歲。


    且嶺南白家是嶺南本土第一大世家,勢力根深蒂固,據說白側妃還和嶺南王青梅竹馬,因此在王府頗為受寵。


    時值昌華長公主重病之際,白側妃挑唆嶺南王將其侄女白家長房嫡長女白千珠嫁予世子蕭燁為世子妃,昌華長公主得知消息後,病中命人秘密緊急傳書求其兄長大齊皇帝景帝為蕭燁賜婚。


    遂有阮安槿被賜婚世子蕭燁一事。


    趙皇貴太妃出自順國公趙家,為安槿的姑祖母。安槿自九歲起便被她接到宮中養在自己的身邊,而彼時蕭燁也在宮中住過一段時間,與安槿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馬,並且對安槿更是一往情深,所以安槿雖未對世子蕭燁有特別的男女之情,但也並不排斥這個賜婚。


    隻是安槿考慮到現在嶺南情況複雜,白家必然不會坐視安槿順利嫁給蕭燁,因此這一路去嶺南很可能不怎麽太平。


    另外安槿也不想就這樣直接嫁到嶺南,然後就待在王府裏和外界隔開,困於王府,這樣可能不僅幫不到蕭燁,還要讓他另外分心保護自己。


    最後她和趙皇貴太妃娘娘商議後,便命自己的貼身侍女雪青扮成了自己隨送親儀仗於四月初赴嶺南出嫁,而自己則喬裝了一番,隻帶了幾個侍衛和侍女,暗中於三月中便先行出發遠赴嶺南,打算先到了嶺南探一探消息再說。


    定昭十九年五月初,嶺南雲浮山脈一帶。


    黃昏天色將黒之時,茂密森林中一段崎嶇的山道上慢慢駛來了兩輛馬車,馬車為簡單雕刻木紋馬車,算不得華麗,大小也隻大約能坐三四個人的樣子,但從雖然簡約卻極其精致繁複的雕刻和裝飾來看,便知道這馬車的主人家應該是個有些底蘊的家族。


    馬車的後麵跟了兩隊侍衛,前方則有一高大的玄衣男子騎了馬在前領隊。


    男子身穿玄衣錦袍皂靴,袍底繡了繁複暗紋,身配長劍,麵色淡漠帶了些凝重,腰背挺直,觀其氣勢應是個出生不錯的世家公子。


    安槿看著山道上慢慢越駛越近的馬車,雙手緊緊抓著樹枝,簡直熱淚盈眶。


    對,雙手緊緊抓著樹枝,手上血痕汙漬和白嫩的底色相間,再加上明顯的用力,看上去堅定又脆弱得不行。


    她此時不是在舒適的馬車中,而是抓著樹枝小心翼翼的坐在了道旁一側的一棵大樹上,茜素青色的棉錦布衣被劃破了多處,腿上胳膊上還隱隱滲出了血跡,臉上都有擦傷的痕跡。


    安槿已經分辨不出自己身上的痛楚到底是來自跌碎的骨頭,還是身上多處劃破的傷口,還是因這一天一夜的饑渴兼且發熱感染產生的陣陣暈眩不適。


    她想著這些時日的遭遇,簡直是她自穿越到這個世界這麽些年來最為顛簸流離的一段日子,她簡直不知道自己怎麽就好端端從一個閑適無比悠閑自在的世家貴女變成了一個流落山林的落難女,唔,還曾遭遇山賊,水匪,被追殺逃亡過一段日子。


    她總算明白了為何那些京都勳貴世家女子為何談和親遠嫁就色變,她苦逼的想,古人誠不欺我也,其實在這個年代,遠嫁和親至蠻荒之地,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她一個半月前從京都帶了侍衛秘密赴嶺南,為了避免幾個女子出行還帶了侍衛太過顯眼,便偽造了身份隨了一家商隊和鏢局一起出行,隻道是去嶺南尋親的。


    這家商隊常年來往南北經商,見多識廣,其實安槿和商隊同行,也是想在進王府前多了解些嶺南民生商貿情況,她雖然之前做了很多功課,但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親眼看到的感受總是不同些。


    他們起先路上還算順利,商隊常年往來南北道路,很有經驗,據這家商隊說,他們多年來往京都嶺南經商,鏢隊又和沿路山匪有些交情,因此少有出事的。


    可是真是話不能說太滿,這話說了才沒幾天,入了嶺南境內之後,這一路都開始不順起來,先是遇到山賊劫道,然後又遇到水匪劫船,安槿的侍衛雖然功夫高強,卻也不好太過高調,隻好跟著商隊被人追殺的狼狽不堪。


    但這還不是最倒黴的,最倒黴的是他們入得雲浮山脈,好死不死的遇上了嶺南百年也難遇的地動,然後安槿和保護自己的侍衛失散,從山坡上滾落下來,就流落到了此處。


    從她滾到這棵樹上已經差不多一天一夜,連隻人影都沒見著,有的隻是在山林亂竄發出各種吼聲的大小野獸而已。


    在安槿已經接近失望,想著不知道靠著這些樹葉充饑她能不能熬到第二日傷口好些,然後跳下去自救才比較實際時,那山道上終於駛來了兩輛看起來舒適極了的馬車,安槿如何能不兩眼放光,熱淚盈眶?


    她一點也不在乎來者是好人還是壞人,反正就算是強盜,她也總得先活下來,養了傷才好跟人慢慢周旋解決下一個問題不是?總好過在這密林裏餓死渴死或者被野獸當點心充饑。


    安槿看著慢慢駛近的馬車,努力忍著疼痛調整著自己的角度,精確的計算著自己如何跳到山道上才能比較安全的落到山道上,而不是跌入叢林再爬不起身,然後眼睜睜看著馬車離自己越來越遠。


    因為她身受重傷,若跌入叢林就很難自行段時間就爬到山道上,且她的喉嚨不知是中了熱毒還是缺水過度,此時的嗓子根本發不出太大的聲音,所以唿叫求救也是不可行的。所以她隻有一次機會而已。


    所以安槿算好了角度,先滑到了樹幹中間,然後在馬車最接近這邊的時候,用盡了最後的力氣跳到了山道上。


    她心想,希望自己不要摔斷腿,雖然蕭燁大概也不太會嫌棄自己,可是一個瘸子哪怕長得再好看,唔,大概也是不好做嶺南王世子妃的吧?


    於是長相遠超不錯的大齊前往嶺南聯姻的順寧郡主阮安槿,在計算好了馬車的距離後,差不多用盡了自己最後的力氣跳到了嶺南世家陳家大夫人的馬車前,唔,還剩下半口氣在。


    好在這山路崎嶇,馬車行駛速度緩慢,不然這馬直接踏過去,安槿也是交代了。


    陳家大公子陳峖柏看著這突然飛來的不明物,劍刷一下就拔了出來,跟著他拔劍聲就是整齊劃一的護衛的拔劍聲,聽得快要摔死,全身哪裏都疼的安槿真是汗毛都豎了起來。


    陳峖柏看到摔在地上半天也爬不起來的是一位衣衫襤褸的少女,那身上的衣服看起來雖然隻是樸素的布衣,料子卻是上好的蜀中棉錦,身上也明顯多處受了傷,那戒心就鬆了鬆,但仍冷聲喝問道:“你是何人?”


    標準的嶺南語,雖然和前世略有分別,但基本還是差不多的,安槿穿越前就是廣越一帶出生,穿到京都五六年也沒怎麽開口說過嶺南語,此時聽到鄉音又是一陣熱淚盈眶。


    也虧了安槿是非大齊本土出生的京都世家小姐,要不然嫁到嶺南,就是語言適應也是個問題。


    是的,安槿非大齊土生土長的京都貴女,她是七年前穿越到七歲的阮家七小姐阮安槿身上的。安槿前世是個畫手,喜歡亂塗亂畫的那種,性格則是隨遇而安,凡事都盡量往好處想的性子。


    原本她穿越到這個未知的朝代,身份也不太差,想著既來之則安之,就隨遇而安過著舒適閑懶的世家小姐生活就好了,卻沒想到遇到了不按常理出牌的蕭燁,然後又被皇貴太妃接到宮裏教養,繼而被賜婚,從此那生活再難隨遇而“安”。


    且說安槿摔得不輕,她咬牙忍著腿上手上傳來陣陣的劇疼,和腦袋的陣陣暈眩,才慢慢坐了起來,她勉強轉了一下方向抬頭看向陳峖柏,擠出了個笑容對著陳峖柏道:“安,安槿,我,叫安槿。”


    聲音微弱而沙啞。那笑容也因著全身的痛楚和腦袋的暈眩而頗有點齜牙咧嘴的味道。


    其實時下民風雖然開放,也少有女子介紹自己直接就報上閨名的,隻是安槿此時被摔得不輕,腦子也暈眩得厲害,下意識就照了前世自我介紹的習慣先說了自己名字,不過好在她一路都隱瞞了別人自己姓阮,此時也一直記著的自己是姓安名槿。


    陳峖柏皺眉,他為嶺南刑律司律史,生性謹慎多疑,對這突然在密林中出現的少女很難不起疑,看這少女衣裳打扮都不似普通人家的女子,而且麵上能看出些微喬裝的痕跡,讓他很難不去揣測她孤身出現在這山林的動機和緣由。


    或者是專門等他們的?否則哪裏有這麽巧合的事情?他皺了眉打量了一下四周,沒發現有什麽特別情況,示意護衛提起戒心,便又把目光調迴到安槿身上。


    “柏兒,發生了什麽事情嗎?”正在陳峖柏冷臉打量安槿,估摸著這少女可能的來頭和動機時,一個溫柔的聲音從馬車的方向傳來。


    安槿迴頭,便看到馬車的車簾已經被掀起了一角,一個溫柔的中年貴婦探出了頭,和煦的問道,語氣中並無因行路被中斷而產生絲毫不耐。


    安槿看見馬車上竟然是位祥和的夫人,心裏簡直是大喜,因為她是看出這麵前男子打量的眼神的,那黑著臉冷颼颼的樣子,敢情以為自己是碰瓷呢?說不定還以為自己是看上了他青年才俊,富貴逼人,所以上趕著去上演碰瓷求公子收留這戲碼呢。


    安槿想到這裏很無奈,其實這個年代碰瓷也是很流行的,很多時候還能傳出些才子佳人的佳話出來,唔,很多話本子開頭都是從“無意”中的碰瓷開始的。


    可是,安槿她還真是得厚著臉皮要求人收留的。


    所以若是求的對象是一位溫柔慈和的夫人,那當然是最好了,碰瓷貴公子什麽的,哪怕她現在狼狽不堪,也實在覺得是有些糟心。


    陳大夫人掀開了車簾,便看到了坐在地上的少女眼巴巴看著自己瞪圓了眼睛一臉驚喜的樣子。此時安槿麵上易了容,但卻也掩不住她黑如夜星猶如水洗過般柔亮的眸子。


    陳大夫人看著少女的眼睛先是一怔隨即眼神便是一軟,柔和的向著安槿問道:“姑娘,你,你這是怎麽了?”


    安槿張了張嘴,可是這時才發現嗓子竟是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了,她皺了皺眉,伸手撫住自己的喉嚨,便欲調整一下姿勢好能更易發聲一些,卻不想剛一動,那鑽骨的疼痛還沒緩過來,便一陣天旋地轉沒緩過來就暈了過去。


    其實她本就已力竭,支撐到現在不過是知道在這荒山野嶺若暈過去差不多就是等死,所以竭力支撐而已,可能是見到陳大夫人溫煦的笑容,讓她想起京都的溫室軟衾,母親的柔香輕語,一時鬆懈便再也支撐不住便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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