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胤沒有說話,他隻是用指骨一下一下,又一下地敲擊著桌麵。


    ——


    幾乎同時,顧紹再度輕車熟路地摸到了二皇子府的後門,腆著臉請求看門的侍衛替他通秉一番。


    一見又是這位曾經的顧駙馬,侍衛的眼底也不免升起一絲嫌惡,但念著劉美人的麵子,還是幫他通秉了。


    看著侍衛小哥離去的背影,顧紹心中不免一陣得意。


    當初被洛央那個小賤人嚇唬一通後,如今他甚至連洛家醫館前的那條街都不敢走了。誰能想到對方看上去那般柔柔弱弱的,實則如此心狠手辣,甚至還想廢了他,簡直反了天了。


    顧紹原以為自己沒哄來銀子,眼下這一關怕是難過了。


    可誰曾想歸家的途中竟然瞧見了他的親生女兒顧芙,坐著一頂軟轎進了二皇子府中。其實之前他不是沒想過找親女兒要錢,可自打迴春堂關門之後,他根本就不知道該去哪兒去尋這個女兒,這才腦袋發昏將主意打到了洛央頭上。


    如今知道顧芙竟然進了二皇子府,顧紹哪裏能放過這麽一棵搖錢樹,三五不時地就會過來要點銀子花花。至於賭坊那邊,他一搬出二皇子的名號,那些人捧他都來不及呢,哪裏還敢砍去他的手腳。


    此時,剛剛給劉美人把完脈的顧芙,一迴到自己院中,就聽丫鬟說她親爹顧紹又上門來要銀子了,顧芙的臉色頓時一陣扭曲。


    她從沒想過她印象中那個風度翩翩,氣宇軒昂的駙馬爹,有朝一日竟然成了一個賭棍,一天到晚就知道銀子,銀子,銀子。


    她哪裏那麽多的銀子!


    要知道現在她之所以能待在二皇子府中,完全是因為當初的那一道生子秘方起了作用。盡管她在靈水寺中醫術被洛央比了下去,名聲也不太好。可萬幸的是,劉美人隻吃了她半月的藥,就懷上了身孕。


    也不知是覺得藥起了作用,還是顧芙當初那一句定會誕上男胎讓劉美人動了心,洛家醫館開張當天晚上,二皇子府中的下人便在客棧之中尋到了顧芙,讓她進府做了劉美人的專屬醫女,首要任務便是讓劉美人這一胎安安穩穩地產下。


    得了這樣一個美差的顧芙,喜得差點哭了,當晚收拾好包袱便進了二皇子府。


    可不想幹了沒多久,顧紹就找上了門,張口就是要銀子。


    顧芙給了,一方麵自是想在二皇子與劉美人麵前留下個孝順的好印象,另一方麵則是因為顧紹上一世好像與攝政王李慎府上之人來往甚密,據說還是同年。


    要知道上一世,朝中勢力最大的從來不是登基後的二皇子李玹,而是遠在蜀地的十四王爺李慎。幾乎二皇子一登基,他便立刻在萬太後的力保下,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攝政王。


    依靠不到慕縉,顧芙便想著試試靠一靠她的父親。


    可她從未想過,她這個爹早已成了一個無底洞。


    隻是之前那麽多銀子都給了,此時突然收手,豈不是半途而廢。


    無奈之下,顧芙隻能咬牙又送了些銀子出去。


    一看見銀子,顧紹立刻兩眼放光,同時心中也愈發感動。畢竟他現在這樣的情況,還願意理他的也就顧芙這個親女兒了。長公主李綰隻會找人折磨、羞辱他,改了姓氏的李洹全當沒他這個爹。洛央最毒,直接就想廢了他。


    相比之下,還是顧芙這個女兒最好。這也讓顧紹在心裏暗暗發誓,以後他要是能東山再起,必定要千百倍地還給顧芙。


    發完誓後,男子又一頭紮進了賭坊之中。


    並不知道此事的顧芙,一心隻覺得自己做了兩手準備。首先她自己在二皇子府上當差,親爹那頭又和攝政王關係密切。


    現在隻等陛下意外駕崩,二皇子登基,她便能高枕無憂。不僅如此,還能狠狠將洛央踩於腳下。


    顧芙等啊等啊,沒等來二皇子登基的好消息,卻等來了萬貴妃被廢,二皇子被囚的消息。


    因為在皇子府當差的緣故,顧芙也一並被囚禁了在府中。


    顧芙徹底懵了。


    她卻不知,此時的京中,早已謠言四起。


    譬如萬貴妃入宮之前就已與十四王爺李慎情投意合;萬貴妃在感業寺帶發修行的那段時間,名為修行,實則私底下一直與十四王爺調風弄月;又如二皇子身世之謎;再如長壽膏不僅不能帶來長壽,還會讓人死得更早等等……


    宮中亂成一鍋粥。


    洛家醫館後院之中,裴胤修長的手指撚起一枚白子,輕輕放於棋盤之上。


    不懂下棋的洛央,托著下巴,看著院中的桂樹被風吹得東倒西歪,挑眉。


    看樣子,風雨欲來。


    作者有話說:


    紅包。明天努力日六,一定會的,我要拿全勤的!


    第45章 千金女醫(二十五)


    ◎疫症。◎


    自從二皇子府被封之後, 顧芙就病了。


    她想不通啊,真的想不通。為什麽這一世的發展跟上一世完全不同?獨寵後宮的萬貴妃被廢了,二皇子也被囚禁了, 她記憶中的上輩子徹底麵目全非。無力地躺在床上,顧芙甚至開始懷疑起自己的重生來,所謂的上輩子該不會隻是她的黃粱一夢吧?


    心中猜疑不斷,又恐懼於二皇子的失勢會連累到自己, 已經開始懊悔進府的顧芙, 病得更重了。


    每天腦袋都昏昏沉沉的, 心頭就像是壓了一塊沉甸甸的大石頭, 壓得她連氣都喘不上來。茶飯不思, 整個人迅速消瘦,原先還算靈氣的一雙杏眼也跟著深深地凹陷了下去。


    府內的顧芙不好過,府外的顧紹同樣沒好過到哪裏去。


    賭坊的那些勢利眼,先前二皇子得勢時,與顧紹攀關係哥倆好, 將他奉為上賓。乍一聽見二皇子極有可能並非皇上親生,再加上二皇子被封一事愈發佐證了這一消息,立刻翻臉不認人,責令顧紹三日之內必須還清所有欠債, 否則便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可顧紹哪有錢,三日之期一過, 便被賭坊的那些走狗們堵在了一條逼仄的巷子, 好一頓毒打。若不是被意外路過的同鄉柳宴所救,顧紹哪還有活命的機會!


    不知是不是見顧紹哭得太過淒涼讓這位柳舉人動了惻隱之心, 還是其他什麽原因, 。說話溫溫吞吞的男子, 一個心軟,便拿出銀子替顧紹還清了賭坊的債務。不僅如此,對方還苦口婆心地勸告顧紹切莫再賭了,好好尋個差事,努力上進,才能不負他的曾經所學不是嗎?要知道顧紹可是他們那個縣裏考中的唯一一個探花郎,師長、同窗們提起他來,哪個不是交口稱讚?


    柳宴的話幾乎一下觸及到顧紹心中最痛,是他不求上進嗎?分明是李綰那個毒婦強壓著不讓他出頭,他又能如何?顧紹心中暗暗叫苦,卻也知柳兄與芙兒一樣,都是這世上真心待他之人。


    之後的日子,顧紹不由自主地便與他的這位同鄉越走越近,對方憶及過往時,對顧紹一句又一句的吹捧,更讓他迅速地信任起這位柳同鄉來。


    一日沒忍住他便將自己的心中煩憂說與了對方聽。


    他的親生女兒顧芙如今還被關在二皇子府中,也不知會不會被二皇子牽連,對方待他極好,他又如何忍心親眼瞧著白發人送黑發人呢。可如今他顧紹既無權又無勢,想要從被禁衛軍包圍著的二皇子府裏撈出他的女兒,難比登天!


    之前顧紹沒有想到顧芙,主要是因為他自己的性命都沒有保障,哪裏還顧得上其他人?


    現在有了柳宴的慷慨解囊,沒了性命之憂的顧紹,便有了閑工夫開始關心起顧芙的安危來。


    其實他昨日清晨還繞去二皇子府的後門瞧了瞧,隻不過還沒等他靠近,那些個兇聲惡煞的禁衛便立刻齊刷刷拔出刀來,嚇了顧紹一跳,哪裏還敢再做其他事情!


    聽了顧紹的煩憂,柳宴立時麵露沉思之色,然後忽然開口,“我知顧兄你的女兒曾是京中頗負盛名的小神醫是嗎?”


    “對,對對。芙兒曾經治好了京中許多人的疑難雜症,若不是被那洛央所害,怎會名聲一落千丈,她倒是踩著芙兒的好名聲,一躍成了京中聲望最高的名醫!”一說到這裏,顧紹也不免有些憤憤不平。


    在顧紹的心中,顧芙跟著洛老太爺學了那麽多年的醫術,又怎會比不過學醫僅一載的洛央,定是對方夥同李綰那個毒婦陷害了他的芙兒!


    “既如此……”柳宴略頓了頓,隨即試探開口,“若是此刻京中意外發生瘟疫,而這疫病隻有顧姑娘能治……”


    聞言,顧紹登時嚇了一跳,抬眸不可置信地朝他這個溫吞的同鄉看來。


    見他這般如臨大敵,柳宴忙笑著擺了擺手,“顧兄,在下所說的疫症自然不是真的疫症,那樣害人的事情我如何敢做?隻是我這幾年走南闖北,也見識過不少稀罕事。曾經就在蜀中那一片,瞧見那兒的村民因為誤食了一種草藥,而顯露出疫病症狀來。但其實那草藥的根莖便能解其毒,還能強身健體呢。我也是關心則亂才出了此等餿主意,顧兄你不用將我這番話放在心上……”


    “不!”


    誰曾想這時,顧紹忽然喘著粗氣,眼睛發亮地朝好友看來。


    “我覺得柳兄這個主意甚好!”


    顧紹聲線激動到顫抖,如果此時京中真的出現了疫症,最終卻是由他的女兒顧芙親自治好的。那麽將不僅能解了芙兒的囹圄之困,說不準她還能因此入了陛下的眼,從此青雲直上。最緊要的是,以芙兒的孝順,他這個當爹的怕是也能沾到不少光彩,重迴曾經的逍遙日子也未可知。


    他受夠了如今這般誰都能踩他一腳的卑微。


    更何況又不是真的疫症,也害不了旁人性命,倒是他們父女倆能借此平步青雲,實在是好極!


    顧紹立刻跟自己這個同鄉詢問起那種草藥的相關事宜來,被一步登天的美好設想徹底衝昏頭腦的顧紹,根本沒注意到自己這位同鄉眼底一閃而過的詭譎。


    ——


    與此同時,洛家醫館內。


    洛央已經為裴胤行足了整整三十九日九星梅花針,裴胤的身體狀況也越來越好。夜間再沒有陷入過曾經那種五感盡失的活死人狀態不說,手腳也在迴溫,之前寡淡到近乎透明的嘴唇也有了顏色,夜夜酣眠至天明。


    相信隻要行完剩餘的十日針,視力的恢複也隻是遲早的事情。


    見狀,季常山實在喜難自禁,看向洛央的眼神也越來越慈愛起來。


    過分關注裴胤的蠱毒,洛央都沒注意到,中秋來了。


    許是近日京中的滿城風雨,叫皇帝老兒實在有些顏麵不保,想要轉移一下京中百姓的注意力。這不,中秋節這一天,竟直接下令戶部將庫房裏存儲的煙花全都拖了出去,意圖舉辦一場中秋煙花大賞,與民同樂。


    一聽說有煙花看,洛央第一時間望向裴胤,雙眸晶晶發亮,“師兄……”


    裴胤立刻心領神會,笑道,“可惜沒有河燈。”


    “沒關係,師兄你現在還看不見,就算有河燈也數不了,我們可以先看煙花。”日日經受行針之痛,洛央也想找點其他的事情調動一下裴胤的情緒,否則她真的擔心對方會挨不住剩下的行針。


    “好。”裴胤欣然應允。


    他們二人的約定,季常山自不會那麽不識趣地跟隨,而是老老實實地替洛央留守洛家醫館,用以應對登門的病人。


    沒了後顧之憂的洛央,剛用完晚膳,就與裴胤往外走去。


    街上的人可真多呀,擠擠攘攘,要不是洛央始終牢牢攥著裴胤的衣袖,恐怕他們兩個都會被人群擠散。


    待兩人行至河畔,即便攥著裴胤的衣袖也不管用了,隻聽刺啦一聲,裴胤的袖口成功被她扯破,洛央大喊著師兄,卻依然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眼盲的裴胤被人潮越擠越遠。


    見狀,洛央也隻能拚命地往外頭擠來。


    此時的裴胤,即使能聽聲辨位,可周遭的嘈雜還是叫他失去了方向,隻是任由旁人將他擠來擠去。


    男子麵容冷肅,剛想動用一些武力,誰曾想就在這時,有光亮投進了裴胤的眼中。


    他,看見了一點燈光,那是街邊掛著的中秋燈籠的光芒,很亮,很好看。


    慢慢的,他的視線從模糊到清晰,裴胤難以置信地抬起他的右手,虛空晃了晃。


    便是這時,一位長相清麗脫俗的姑娘,狼狽地從熱鬧的人群中擠了出來。剛抬頭,她的身後便有煙火璀璨盛放。煙花之下,她在衝他笑。


    眼前之人還未開口,裴胤便知她是她,因為對方的眉眼、嘴角,渾身上下每一處都像是依照他的喜好長的一樣。


    阿央……


    “師兄!”女子急忙喚了他一聲,裴胤勾唇。


    曾經僅有六歲便雙目失明的小裴胤,為了安慰自己,暗暗在心中發過誓,等他以後長大了好了,眼睛能看見了,他一定一定要看到這世上最美最好的東西,看個夠。


    而今,他想他的願望已經實現了。


    砰砰砰!


    那是煙花盛開的聲音,也是裴胤震耳欲聾的心動。


    隻可惜美好永遠是短暫的,片刻的複明之後,裴胤的世界再度漆黑一片。他卻沒有絲毫的沮喪失落,隻因他已經看過他最想看的人了,就算此後真的再也看不見,心中也無遺憾。更何況,他相信洛央,她說能治好他就定能治好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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