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張小霜按父親畫的路線圖,找到了“大眾盒飯店”。

    白雨屏的盒飯店設在刺繡工藝廠的職工食堂。刺繡工藝廠幾年前就停產了,工人都不知上哪兒去了,除了辦公樓裏有幾個整天打麻將的留守人員,沒人上班,職工食堂早就斷了煙火。白雨屏為了擴大盒飯加工規模,去年以很便宜的租金把這個食堂租下來了。白雨屏的盒飯生意做得很興旺,創出了牌子,每天能賣出去一千多盒,其中僅匯通大廈就有五百多盒。

    進了食堂,也就是大嫂的盒飯店的加工間,張小霜看見有一群穿白大褂的女工在忙碌著,有的切菜有的洗菜,有的擇菜……她走到一個大眼睛的女工身邊,問白雨屏在哪兒。大眼睛正在洗菜,她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一下張小霜,問你是白經理的什麽人,張小霜說我是她妹妹,大眼睛放下手裏的菜,說我領你去。張小霜隨大眼睛走出加工間的大門,來到白雨屏的經理室——食堂隔壁的一個小房間,過去是刺繡工藝廠食堂管理員的辦公室。

    就是這兒。大眼睛說完就走了。

    張小霜輕輕地敲了敲門,裏麵有人說了聲請進,她聽得出這是大嫂的聲音。

    張小霜進門後,看見大嫂正坐在辦公桌前打對話,她見張小霜來了,揚揚下巴示意她坐下等一等。

    張小霜拘謹地坐在辦公桌旁的沙發椅上,偷偷地瞧著大嫂。

    她大概有兩年沒見到大嫂了。大嫂的變化可真大,變得讓張小霜有些認不出來了。眼前的大嫂,可不是前些年那個在建築工地看卷揚機的女工了。那時的大嫂衣著簡樸,上下班經常是一身工作服,皮膚讓太陽曬得黝黑,像生活在赤道附近的非洲人。現在的大嫂光彩照人,她臉上化著淡妝,白淨而有光澤;眼眉細而長,顯然是文過眉了;嘴唇塗著口紅,光亮而豐潤。她穿一套質地優良的黑色套裝,裏麵是一件圖案和顏色非常講究的羊毛衫,一條真絲紗巾很藝術地在頸上繞了一圈後垂在左肩上。

    白雨屏打完電話,態度不冷不熱地對張小霜說:昨天老爺子來找我來了,說了你的事,我答應了他,因為我這兒正好缺一個人。我這兒除了廚師和司機的工資高一些,其他的人工資一律是每月三百五十元,外加一頓午餐,星期天不休息。你考慮一下,如果覺得收入少不想幹的話,我馬上去找別的人。

    張小霜忙不迭地說:我幹,我想幹。

    白雨屏說:你的工作主要是送盒飯,中午十一點把飯送到匯通大廈,咱們有汽車。送完飯,你和別人一樣,該幹什麽就幹什麽。

    張小霜說:大嫂,謝謝你。白雨屏說:你沒必要謝我,你給我出力,我付給你工錢,天經地義,公平交易,你根本不用領我的情。如果你不來,我會隨便在勞務市場找一個人來的。另外,我提醒你,在這兒你別叫我大嫂什麽的,你我之間,現在隻是老板和工人的關係,沒有其他關係!

    聽了這話,張小霜的心就像被人浸在冰窟中一樣,渾身感到發冷。不讓叫大嫂就不叫唄,何必把話說得這麽赤裸裸,這麽冷酷,這麽絕情,讓人難以接受。張小霜憂傷地低下頭。她真想說聲我不幹了,然後扭頭便走。可是當她一想到父親的一片苦心,極力克製著自己的情緒。

    也許是大哥把她的心傷透了,她才把怨恨發泄在我的身上。張小霜這樣想。

    白雨屏衝張小霜一擺手:你跟我來。

    進了加工間,白雨屏衝一個正在切菜的胖女工說:胖姚你過來。

    胖姚滿臉堆笑地跑過來,白雨屏對她說:她是新來的,是頂替大個劉的,從現在起她就算正式上班了。

    胖姚衝張小霜點了點頭。

    張小霜也點了點頭。

    白雨屏再沒交代什麽就走了,路過洗菜的大眼睛的身邊時,忽然停下來,拿起幾根洗過的芹菜,衝大眼睛嚷了起來:你怎麽洗的菜,上麵有這麽多泥!

    大眼睛膽怯地說:那我再洗一遍……

    白雨屏把手中芹菜往地上一丟:我看你是沒長手!說完憤憤地走了。

    女工們噤若寒蟬。

    白雨屏一出門,胖姚黑著臉對女工們喊了起來:我和你們說多少遍了,讓你們把活幹細點兒,你們就是不聽——怎麽樣,白經理發火了吧?

    胖姚指著大眼睛說:菜上有泥你看不見?你那是眼睛嗎,白長那麽大!

    大眼睛生氣地反駁:你說我這不是眼睛是什麽?

    胖姚說:我看是肚臍眼兒!

    女工們嘩地一聲笑了。

    大眼睛委屈地哭了。

    張小霜很同情大眼睛,她覺得胖姚有些狗仗人勢,狐假虎威。

    張小霜剛要去幫大眼睛洗芹菜,胖姚喊了起來:哎,新來的那個,過來把洋蔥切了!

    張小霜來到一塊砧板前,把剝好的洋蔥切成塊。這洋蔥真辣,沒切上幾個,就鼻涕一把淚一把的。

    胖姚走過來,看了看張小霜切的洋蔥,大驚小怪地說:你這是怎麽切的,塊太大了!

    大你媽的!張小霜在心裏罵道。她把塊大的洋蔥挑了出來,重新切了一刀。

    胖姚還是不滿意:你是不是在家沒幹過活呀,怎麽切得一點兒不均勻!

    勻你媽的!張小霜使勁把菜刀往砧板上一剁,掏出手帕用力揩了一下鼻涕。

    生活是一條藤,

    總結著幾顆苦澀的瓜;

    生活是一首歌,

    吟唱著人生悲喜交加的苦樂年華……

    門外有一個男人在唱歌,由遠到近,唱得韻味十足。

    門開了,一個穿花羊毛衫的高個子男人大大咧咧地走進來。這男人像領導一樣依次和幾個女工握手,動作誇張,一邊握,一邊還念念有詞。

    他握著一個打扮花哨的女工的手說:握著情人的手,一股暖流在心頭。

    打扮花哨的女工罵了一句:缺德!

    他握著一個頸上係著紅紗巾的女工的手說:握著小姐的手,好像迴到十八九。

    紅紗巾也罵道:不要臉!

    他最後握著胖姚的手說:握著老婆的手,就像左手握右手——一點兒感覺都沒有!

    胖姚笑著罵道:狗嘴吐不出象牙來!我看你是想老婆想瘋了,像條公狗似的,見著母狗就撒歡。

    那男人發現背著身子切菜的張小霜,低聲問胖姚:她是新來的?

    胖姚說:頂替大個劉的。

    那男人走到張小霜的對麵,臉上掛著笑,像文化人那般伸出手:認識一下,我叫徐臨風。

    張小霜看了那男人一眼,急忙垂下眼瞼,繼續切菜。見那男人把手伸過來,她想做出迴應,但始終沒有把手遞過去的勇氣。她討厭這種油腔滑調的男人。陳育剛這個人沒什麽長處,唯一讓人滿意的是他除了自己的老婆不愛和別的女人黏糊。可不是嘛,一個四十來歲的大老爺們,沒事和女人沒深沒淺的鬧,煩不煩人!

    那個自稱叫徐臨風的男人見張小霜不肯同他握手,尷尬地把手收迴去。

    胖姚幸災樂禍地起哄:噢,沒電了,沒電了……

    徐臨風似乎是為了掩飾尷尬,唱著歌走了。

    生活是一團麻,

    那也是麻繩擰成的花;

    生活是一根線,

    也有那解不開的小疙瘩……

    他唱得真好聽,張小霜很喜歡聽。

    徐臨風走後,張小霜聽女工們說這個男人就是司機,就是和自己每天中午把盒飯送到匯通大廈的搭檔。

    快到中午時,白雨屏把張小霜叫到門外,把一張紙交給她。這張紙上寫著匯通大廈裏的公司名稱,以及每個公司需要的盒飯數。白雨屏指著這張紙告訴張小霜:你要把它背下來,記在心裏。張小霜點點頭。

    張小霜這才明白,每天中午她要給三十多家公司送盒飯,一共五百多盒。而且這三十多家公司分布在十多層的高樓內,要在短時間內把這些盒飯送到位,這實在是一件不輕鬆的事。

    十一點,女工們準時把盒飯裝好,然後再裝進二十幾個大塑料箱裏,抬到門外的麵包車上。麵包車裏除了司機和他右邊的座位,其餘的全部拆掉了。

    徐臨風戴著一副墨鏡,坐在車裏,把頭探出窗外,看著女工們裝盒飯。盒飯裝好後,徐臨風讓張小霜上車,坐在他旁邊。

    徐臨風鳴了鳴車笛,車啟動了。

    張小霜坐在徐臨風旁邊,把臉轉向窗外,看著馬路上的人和車還有那高低不一的建築。

    徐臨風手握方向盤,目視前方,口裏哼著歌。

    一路上,他們沒說一句話,就像不認識一樣。

    匯通大廈離盒飯總店不算遠,過了立交橋,十來分鍾就到了。徐臨風把車停在大廈的停車場,然後跳下車,拉開車門,把一大塑料箱盒飯捧下來。

    張小霜下車後,抬頭看了看直聳雲天的匯通大廈,心裏直打怵:我的媽呀,這麽高!

    徐臨風說:沒事,有電梯。

    張小霜端起塑料箱子就往大廈的門前走,徐臨風叫住她:等等,你第一天來,不熟悉,我幫你送吧。說完搬起兩箱盒飯追上張小霜。

    張小霜感激地說:不用了,我自己來吧,我能行!

    徐臨風什麽也沒說,端著盒飯來到電梯前,按了一下開關。

    如果徐臨風不來,張小霜非蒙不可,長這麽大,她還沒乘過電梯,那一排紅紅綠綠的電梯按鈕,徐臨風不按,她根本不會按……

    樓上樓下足足跑了二三十趟,盡管是乘電梯,張小霜也累得渾身直哆嗦,雙腿就像麵條一樣發軟。如果沒有徐臨風幫忙,她在這個迷宮一般的大廈裏寸步難行。走出匯通大廈,張小霜望著徐臨風那順著鬢角往下流淌的汗水,去門旁冷飲店裏給徐臨風買了一瓶百事可樂,遞給徐臨風。

    徐臨風接過來二話沒說,就進冷飲店把飲料退了,把五元錢交給張小霜。

    張小霜說:你這是幹啥呀,幫我忙了半天,喝瓶飲料是應該的。

    徐臨風說:你算沒算過你一天掙多少錢?

    這句話說得張小霜心裏暖暖的……

    快下班時,張小霜正和女工們拾掇工作間,白雨屏氣勢洶洶地進來了,指著張小霜說:你中午怎麽送的飯,亨通公司的盒飯讓你送哪兒去了?

    我……張小霜楞住了,不知說什麽好。

    她想說我把飯都送到了,一盒也沒剩,可一看白雨屏那可怕的神色,話剛到嘴邊又咽下去了。

    白雨屏絲毫不留情麵:事先我都料到了這一點,怕你送不明白,特意給你列了個單子,結果還是出了毛病!匯通大廈的五百多盒飯是我花了多少心血才拿下來的,多少家快餐店想爭都沒爭到,容易嗎?你第一天來就給我捅了個漏子!張小霜,我和你說,這第一次我可以原諒你,如果再發生這種事,那可別怪我不客氣,馬上走人!

    張小霜低下頭,緊咬著嘴唇,強忍著不讓眼淚流下來。如果訓斥她的不是白雨屏,而是其他人,她的心裏還好承受一些,可眼前的這個人就是曾與她情同姐妹的大嫂,這冷酷無情的話語像刀子一樣一下一下地戳著她的心。大哥沒與大嫂鬧離婚時,張小霜與大嫂的關係一直很好。大嫂和大哥談戀愛時,每次大嫂來家裏,張小霜都主動管母親要錢去買帶魚,她知道大嫂愛吃;家裏做點兒好吃的,都是張小霜用毛巾包著飯盒,送到大嫂的工地去;有一年,大嫂住院做闌尾炎手術,張小霜在醫院護理,端水端飯,一連六七天,像照顧親姐姐一樣……如果白雨屏還記得這些,無論如何也不該這樣對待張小霜。

    張小霜委屈極了。一滴血從她的唇邊滲出。

    第一天上班,五百多盒飯,十多層的匯通大廈,三十多家公司,不出一點兒紕漏是不可能的,值得這樣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發脾氣嗎?況且我還是你的小姑子,就是沒有什麽關係的人,也不該這樣啊!早知道你是這般無情無義,我就是沿街討飯,也不到你的眼皮底下打工。我不幹行不行?張小霜真想衝白雨屏喊。

    女工們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個個呆若木雞。

    白雨屏用手指點著女工們:我告訴你們,誰砸我大眾盒飯的牌子,我就砸誰的飯碗!誰不在乎誰就試試,大個劉就是個例子。

    白雨屏說完,氣唿唿地走了。

    下班時,張小霜和大眼睛坐一趟公共汽車。

    大眼睛原來是刺繡廠的女工,丈夫年紀輕輕的就得了腦血栓,成了廢人,成年在家休息,生活特別困難。刺繡廠停產後,廠領導出麵,請白雨屏接收了大眼睛。

    路上,大眼睛問張小霜:你不是白經理的妹妹嗎,她怎麽對這麽兇?張小霜支吾說:其實我和白經理也沒什麽關係,說白了就是認識。我們過去是鄰居,我管她叫大姐。大眼睛恍然大悟地說:我說的嗎,怪不得她對你那樣。大眼睛說:你還算幸運,白經理可能考慮你是第一天上班,不然的話會立刻把你辭了,那個大個劉幹得一直不錯,就因為和匯通大廈的一家公司吵了一架,讓白經理給辭了。大眼睛告訴張小霜,給匯通大廈送盒飯是最累的活,讓你幹這個活,八成是借了你長得漂亮的光。白經理最注意咱們店的對外形象,模樣長得不濟的不許拋頭露麵。大眼睛還說,店裏的人都不錯,就那個胖姚不是個東西,純粹是個奸臣,在白經理麵前像個狗似的搖頭擺尾,在咱們麵前牛x哄哄的,時常向白經理打個小報告。白經理那麽精明,可就是看不出好賴人,什麽都聽胖姚的。店裏的那些女工也是,心裏恨胖姚,表麵還向她打溜須,怕得罪她。胖姚這個人心眼不正,她過去是在前進街市場賣餡餅的,經常拿馬肉當牛肉,讓工商局罰個傾家蕩產。司機徐臨風雖然嘴有些討厭,可人不壞,為人很熱心。他是白經理的中學同學,關係自然不一般,就他不在乎胖姚……

    迴家後,張小霜的第一個感覺就是想哭,如果不是悅悅在身旁,她會放聲大哭一場,把滿心的委屈都哭出來。

    吃完飯後,悅悅寫完作業,上床睡了。張小霜一個人在燈下,展開白雨屏給她的那張紙,反複地看著,怎麽也琢磨不出自己怎麽會把盒飯送漏了,她明明記得自己和徐臨風是照著單子送的,迴來後一盒也沒剩。這不是活見鬼嗎!

    她想一賭氣不去白雨屏那兒幹了,可不幹怎麽辦,一是生活沒出路,二是辜負了父親他老人家的一片苦心……唉,就當自己從來也不認識她白雨屏!這一次就忍了,如果她再這樣對待自己,那說什麽也不能受這窩囊氣了。

    張小霜上床後,關上燈。黑暗中,她實在控製不住自己的情感,眼淚不由自主地噴瀉而出。怕驚醒悅悅,她咬著被角,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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