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河堤是被人為鑿開的, 所以洪水來得快,退得也快。``


    孫天佑和李綺節一路西行,路過的市鎮已然恢複往日繁華,唯有少數村莊還浸泡在一片汪洋中。


    他們連夜疾馳, 沒有停下休息。趕迴瑤江縣時,在洪水中衝毀的數座石橋已經重建,人群牛馬往來其間, 完全看不出石橋剛建成還沒兩天。


    不是老百姓們處變不驚,不把洪水放在眼裏,而是世事多變,不管發生什麽,生活仍要繼續, 一味沉浸在傷痛中, 於事無補。


    唯有向前看, 才能減輕心中痛楚, 迎來美好的明天。


    街巷兩邊的夥計抬著木桶進進出出,衝洗洪水留下的汙泥。婦人們揮舞著竹枝製成的掃把,清掃牆壁屋瓦縫隙處的穢物。差役們穿著厚厚的布衣,臉上罩著布巾,沿街噴灑石灰水, 預防疫病。


    藥鋪門前支起兩口大鍋, 木柴熊熊燃燒,小藥童滿頭大汗,低頭攪動著鍋裏熬煮的褐色藥水。濃烈清苦的藥香盤繞在市井街巷間, 老百姓們端著自家的鍋碗瓢盆,排隊站在大鍋前等候。


    摻了十幾種草藥的濃湯,能通竅祛濕,解表清暑,和中止嘔,治腹痛霍亂,一大碗隻要一文錢。


    洪水退去後,李大伯、李乙、李子恆等人已經從武昌府坐船返迴瑤江縣,一家人劫後餘生,抱頭痛哭一場。周氏和周桃姑尤其後怕,摟著李綺節不肯鬆手。倒是張桂花從容淡定,知道親人們大多安好,就靜靜坐在一邊吃茶。李子恆還在哭天抹淚呢,她比丈夫冷靜多了。


    進寶和寶珠愧疚萬分,一人一邊,攥著李綺節的胳膊,直淌眼淚。被浪頭衝散後,他們已經幾天幾夜沒合眼,生怕李綺節有個好歹。


    李綺節沒空傷春悲秋,匆匆安撫好心有餘悸的親人,問孫天佑:“河堤是誰挖開的?”


    官場之上派係林立,忌諱頗多,犯下惡事的官員不一定會受到懲處,但民間百姓知道哪個是好官,哪個是蛀蟲。孫天佑把阿翅派出去暗中打聽,這時候應該找到線索了。


    孫天佑吩咐丫頭去藥鋪抓藥,洪水過後,家裏必須準備一些預防時疫的丸藥:“是知州陸保宗。”


    他冷笑一聲,“據說他令人炸堤,是為了保護陸家的農田和私人莊園。”


    陸保宗是皇親國戚之後,所以他有膽子幹這種大逆不道的惡事。他不怕老百姓揭發他的罪行,因為私自炸堤的事並非頭一次發生,隨便找個冠冕堂皇的借口,象征性賠點錢財,他就能把自己摘出去。再不行,找個信任的下屬當替死鬼,他頂多被判一個“識人不清”。


    李綺節翻出小印章:“陸家給都督僉事送過禮嗎?”


    孫天佑挽起袖子,為李綺節鋪紙研墨,“當然送過,不止都督僉事,陸家的長隨還常常出入府君前衛指揮使在京中的宅邸。”


    李綺節長眉微揚,這還真是意外之喜。


    都督僉事孫忠,是孫貴妃的父親。他原本名叫孫愚,女兒得寵後,改名孫忠。


    府君前衛指揮使則是孫貴妃的兄長。


    曆朝曆代,冊封後宮時,皇後授金冊金寶,貴妃有冊無寶。朱瞻基為了安慰不能封後的孫貴妃,特意為孫貴妃破例,賜她金寶,使孫貴妃成為史上第一個獲得金寶的貴妃。


    宣德二年,朱瞻基最為寵愛的孫貴妃為他生下長子朱祁鎮。


    心愛的寵妃為自己生下長子,朱瞻基欣喜若狂,朱祁鎮還不滿百日,他就迫不及待下旨,將兒子立為皇太子。


    縱觀明朝曆代君主,朱祁鎮是獲封太子時年紀最小的。


    朱瞻基之所以這麽早定下皇太子,一是因為他對孫貴妃寵幸備至,二是朱祁鎮是他的長子。


    其實最重要的原因,是因為朱瞻基在為廢後做準備。


    胡皇後,山東濟寧州百戶之女,永樂年間從選秀中脫穎而出,被冊封為皇太孫妃。朱瞻基繼位後,她順理成章登上皇後寶座。


    胡皇後貞靜柔順,賢惠通達,和後宮妃嬪們的關係十分融洽,已經為朱瞻基生下兩女,除了暫時無子之外,實在挑不出任何差錯。


    朱瞻基想改立孫貴妃為後,苦於沒有廢後的理由,隻能從皇後無子這點著手,立朱祁鎮為皇太子,他才能以“太子之母必須是正宮主位”為借口,廢掉胡皇後。


    朝中大臣堅決反對朱瞻基廢後,奈何朱瞻基義無反顧,鐵了心要把孫貴妃送上後位,以楊閣老為首的內閣大臣在苦勸無果之下,隻能默許朱瞻基廢後的決定。


    聽說敕書已經草擬好了,隻等找個合適的時機,昭告天下。


    胡皇後知道事情不可逆轉,為求自保,決定出家修道,以保全顏麵——保全她自己的,也是保全朱瞻基的。


    等敕書頒布,孫貴妃將母憑子貴,得到夢寐以求的皇後尊榮,都督僉事孫忠和兒子也會雞犬升天,獲封爵位,成為名正言順的勳貴王侯。


    李綺節原來沒打算招惹孫貴妃的父兄,她一開始的打算,是讓孟雲暉和楊閣老離心。


    失去楊家的姻親襄助,能將他引見給閣老重臣的魏先生又不在人世,孟雲暉將寸步難行。


    可後來細細一想,孟雲暉還年輕,他已經進入天下士人最為向往的翰林院,沒了楊家這座靠山,以後說不定還會有孫家,有胡家,有張家,隻要他選擇一個派係投靠過去,以他的進士出身,終有出頭之日。


    所以,李綺節必須一勞永逸,徹底擊碎孟雲暉的青雲路,讓他永遠沒有翻身的可能。


    離間孟雲暉和楊閣老不難,但用處有限。


    為什麽不幹脆一點,讓孟雲暉徹底得罪穿龍袍的那位呢?


    假如朱瞻基對孟雲暉懷恨在心,孟雲暉還有可能得到重用嗎?


    這個念頭一起,李綺節立刻想到孫貴妃身上。


    朱瞻基為廢後一事謀劃多年,摩拳擦掌、躍躍欲試,連冊封孫貴妃的敕書都準備好了,這個時候忽然有人捅出孫貴妃娘家父兄的醜聞,廢後的事還能順利進行下去嗎?


    廢後如果真的被迫推遲,朱瞻基必將惱羞成怒,孫貴妃和孫忠、孫指揮使也會把孟雲暉視作眼中釘。


    李綺節對孫忠的了解不多,唯一記得的,就是孫忠是個老壽星,從洪武年一直活到景泰年,八十多歲時才去世。


    孫貴妃後來成為孫太後,曆經土木堡之變和英宗複辟等諸多波折,始終安然無恙。孫指揮使繼任爵位,是英宗複辟的大功臣。這一家都不是短命的。


    隻要孫家還是外戚,孟雲暉永無翻身之日。


    得罪朱瞻基,得罪孫貴妃,得罪尚在繈褓之中的英宗朱祁鎮,得罪楊閣老……隻要李綺節把血書送到京師,孟雲暉這個名字,必會響徹朝野,代價是,他會把所有位高權重的人全部得罪光——宣宗朝的,還有英宗朝的。


    兩任帝王唾棄輕視他,孟雲暉縱有滿腹才華,也隻能渾渾噩噩,鬱鬱而終。


    李綺節要告禦狀。


    但告狀的人不是她,是孟雲暉。


    孫天佑讓阿滿想辦法收集一碗猩紅血液,為了逼真,必須用人血。


    想要震動朝野,就得把事情鬧大,越大越好,最好全天下的百姓都開始議論這封狀紙,那李綺節的計劃才能順利進行。


    夫妻兩人決定好章程,親自去請李南宣。


    “三哥,我有事求你……”


    李綺節的話剛出口,李南宣放下書本,迴頭看她一眼,溫潤的眉眼透出一抹飄逸,“我答應你,說吧。”


    李綺節在書房東翻西找,最後翻出壓在書匣子最底下的幾張淨邊紙,幾年前的舊物,紙頁已經發黃,但字跡仍然清晰。


    當年,為了接濟孟雲暉,也因為欣賞他的才華,李綺節曾雇孟雲暉為自己撰稿。孟雲暉生性謹慎,從不留下底稿,寫完稿子之後,會讓別人謄抄一遍,然後毀去底稿。


    但事有例外,李綺節這裏就留著三四份沒被毀掉的原稿。


    那時隻是覺得好玩,才留下的。


    “三哥,你能模仿孟雲暉的筆跡和行文風格,這封狀紙,恐怕得由你來寫。”李綺節把原稿抹平,鋪在桌案上。


    李南宣沒有猶豫,也沒多問,拈起原稿,匆匆瀏覽一遍。


    一刻鍾後,他放下那幾張書稿,提筆一揮而就。


    血紅的大字在紙上盛開,字字珠璣,擲地有聲,和孟雲暉平時撰文的口吻如出一轍。


    “三哥不問我想做什麽嗎?”


    既然把李南宣拉下水,李綺節覺得自己必須坦誠相告。


    李南宣卻搖搖頭,飄然離去。


    李綺節立刻在紙上蓋下孟雲暉的私印。


    她已經記下孟雲暉書寫奏章的習慣,這一封折子,足可以假亂真。


    當然,前提是趕在孟雲暉折返之前,把折子送到京師。


    事不宜遲,李綺節讓阿滿和阿翅去找孟舉人。


    孟舉人為人清高傲物,不懂官場規則,隻知道憑自己的喜好行事。他已經聯合本地十數位剛直不阿的士人,撰文抨擊陸保宗,叱罵他屍位素餐、草菅人命。


    這事已經被官府壓下來了。


    孫天佑告訴孟舉人,他能幫瑤江縣人伸冤,把這場洪水的緣由公布與眾,上達天聽。


    孟舉人十分振奮,不僅親自撰寫狀書,還號召街坊鄰裏在萬民書上簽下自己的名字,一起向陸保宗討迴公道。


    老百姓們習慣隱忍,不敢多事,簽字的人很少。


    孫天佑用眼神示意阿滿。


    阿滿心領神會,勸告眾人:“孟家四郎現在是響當當的京官,每天給萬歲爺爺起草奏章,是天子近臣,萬歲爺爺上個月還賞他一把好扇子呢!有孟家四郎給咱們撐腰,報仇的機會就在眼前,你們還畏手畏腳做什麽?難道我們就隻能任人魚肉嗎?!”


    老百姓們有些意動,尤其是那些在洪水中失去家人的人,立刻被激起血性,揎拳擼袖:“老子和他們拚了!”


    簽字的人越來越多,剩下的人覺得法不責眾,朝廷就算要怪罪,也隻會拿帶頭的人作伐子,牽連不到自己身上。而且,還有孟大人呢!


    孟雲暉前些天在洪水中救下數千名被圍困的百姓,這時候正是名聲最響亮的當頭。老百姓對“青天大老爺”抱有幻想,總希望能碰到一個剛正不阿,視權勢如糞土,一心一意為老百姓謀福祉的好官,孟雲暉剛好符合他們的一切想象,而且他還是本地出身的進士。


    有孟雲暉的名號引領,越來越多的百姓在萬民書上蓋上自己的指印或是留下自己的字跡。


    李綺節讓阿滿和阿翅即刻上路,“進京以後,你們兵分幾路,分別去找胡皇後的家人、和楊閣老不睦的內閣重臣、翰林院的吳編修,把這封萬民書送上去。”


    阿滿和阿翅背起行囊,趁夜出發。


    等孟雲暉處理好水匪賊患,追到瑤江縣時,順天府已經炸開鍋了。


    新科進士、庶吉士、楊閣老的孫女婿孟雲暉,以血書泣告都督僉事和府君前衛指揮使縱容知州陸保宗私挖河堤,淹死庶民無數,流離百室,哀鴻遍野。


    一時之間,朝野震驚,舉世嘩然。


    莫名其妙一口大鍋扣下來,孫忠和孫指揮使莫名其妙,陸保宗是和他們打過交道,但那隻是官宦之家的普通來往罷了。陸保宗私挖河堤,關他們什麽事?他們孫家是山東人,在河南為官,和瑤江縣根本扯不上關係啊!


    宮中的孫貴妃氣得七竅生煙,眼看就要當上一國之母,突然蹦出一個血書泣告,這不是成心給她添堵嗎?


    朱瞻基也很憤怒,好你個孟雲暉,知道你要給家鄉人伸冤,但是你沒事兒把國丈和國舅爺罵進去幹什麽?不識時務,可惡至極!


    楊閣老也不高興,本以為孫女婿是個人才,隻要加以培養,日後必定堪為大用,沒想到他竟如此目光短淺,眼高手低,簡直不知所謂!


    唯有楊閣老的政敵,和已經換上道裝的胡皇後巋然不動,冷眼旁觀。


    此時孫天佑已經將人手分派出去,在各地宣揚孟雲暉堅強不屈,不畏強權,寧願得罪朝廷大員和皇親國戚,也要為民伸冤的光榮事跡。


    輿論造勢一直影響到南方的應天府,那些同情胡皇後、厭惡孫貴妃的皇族趁機火上澆油,把孫家死死拖住,不許他們輕易脫身。


    在各方勢力的攪和之下,無辜的孫忠和孫指揮使成了罪人。


    誰讓他們從前仗著孫貴妃受寵就囂張跋扈,欺壓百姓呢?孫家族人圈田占地、驅趕良民的前事曆曆在目,證據確鑿。老百姓們認定孫貴妃的娘家人驕縱蠻橫,根本不相信他們的自辯。


    孫家猶如被人架在火上烤一樣,有苦說不出。


    百姓們有時候很精明,有時候又很糊塗。隨著一首首傳唱孟雲暉事跡的順口溜流傳開來,孟雲暉儼然成為百姓心中嫉惡如仇、秉公執法的代表。


    連工部郎中和主事也以為血書和萬民書是孟雲暉秘密送到京師的——他的字跡,他的文風,他的印章,難道還能造假不成?


    而且寫下萬民書的人是孟雲暉的父親,簽字的是孟雲暉的鄰裏街坊。


    這更證明孟雲暉和送血書的人肯定有關係。


    最重要的是,現在民間已經把孟雲暉拔高到和戲文上的包青天一樣的高度,兩方印證,兩方唿應,輿論甚至影響到朝廷的決策。


    孟雲暉百口莫辯。


    工部主事惋惜道:“你同情家鄉百姓的苦楚,情有可原。可還是太年輕了,行事太過莽撞!咱們私下查訪,徐徐圖之,未必不能抓到陸知州的把柄,如今你直接把事情捅到天下人麵前,雖然能為鄉民們報仇雪恨,也把自己的前途葬送了啊!”


    他的目光落在孟雲暉纏著紗布的右手上,“血書泣告,何等振聾發聵,動人肺腑,可泣告之後呢?”


    工部主事是楊閣老的學生,這次他主動提出要孟雲暉做自己的助手,是為了迴報楊家的恩德,讓孟雲暉可以憑借治理水患的功勞往上更進一步,誰能想到,孟雲暉竟然衝動之下,毀了自己的前途!


    辜負了他的才華和寒窗十年的隱忍呐!


    工部主事搖頭歎息,“如今民間對此事議論紛紛,為了平息輿論,朝廷肯定會處置陸保宗。至於你,經過此事之後,雖然性命暫時無憂,但難保日後不會遭人構害。切記,一定要謹言慎行,方可保住性命!等我進京以後,為你籌謀一番,幫你求一個外差,屆時你走得遠遠的,好好和十一小姐過日子,永遠不要再迴順天府!”


    最後一句,決定了孟雲暉這輩子的走向。


    孟雲暉垂眸靜立,一言不發。


    這時候說什麽都遲了,沒人會相信他的話,信了也沒用,李綺節已經借著他的名頭,把孫貴妃一派得罪徹底,連皇上也對他失望之極,對身邊人說他是“狂妄之徒”。


    民間百姓越推崇他,皇上和孫貴妃派係的大臣越對他恨之入骨。


    總是眉眼帶笑,和和氣氣的三娘,動起真火來,竟然如此勢如破竹,幹脆狠辣,不留一絲餘地。


    她不惜以民女之身,攪動整個朝堂,把天下百姓、皇上、孫貴妃、胡皇後、楊閣老和他們各自的姻親、政敵全部算計進去,鬧出這麽大的動靜,織出一張密密麻麻的天羅地網,隻是為了報複他一人而已。


    孟雲暉輸了,輸得心服口服。


    他利用剿匪對付孫天佑,他派人暗中監視金家和藩王府,但從頭到尾,他根本沒想過要提防李綺節。


    和她的手段比起來,他隻是小打小鬧,仗勢欺人而已。


    李綺節才是斬草除根,完全不讓給他活路。


    孟雲暉送走工部主事,迴頭看向漫天雲霞的南方,喃喃道:“三娘,你這是要活活逼死我啊。”


    三娘在他眼裏,永遠是那個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一口一個“孟哥哥”的李家妹妹。


    他知道三娘不肯委曲求全,但總覺得隻要把人搶到身邊,那就足夠了。


    或許,他心底總存有一絲幻想,以為三娘會和小時候那樣,每天可憐巴巴被他打發走,第二天又心無芥蒂,跟在他身後打轉。


    她一次次原諒他,從沒真正對他生過氣。


    多年不見,他沒變,三娘早變了。


    幼年的蓮花之約,終究是空許。


    正如工部主事猜測的那樣,朝廷為了平息眾怒,下令將陸保宗削職為民。都督僉事和君府前衛指揮使在朝堂之上痛哭流涕,堅決和陸保宗撇清幹係,朱瞻基警示二人日後不可和奸佞之人結交,罰二人一年俸祿。


    不是朱瞻基軟弱,而是同情胡皇後的官員隱隱有想趁機把孫家拉下馬的意思,為了控製局勢,朱瞻基不得不做出這樣的決定。


    沒有哪個皇親國戚是真靠俸祿過活的,這點懲罰,對父子二人來說,根本不痛不癢。


    可他們何其無辜,明明什麽都沒做,隻因為民意難違,就得忍氣吞聲,認下這一場無妄之災!


    這天,退朝之後,孫忠和孫指揮使堵住楊閣老的去路,皮笑肉不笑道:“聽聞孟家小兒是府上嬌客?等他迴京,我們倒想會會這位孟青天。”


    楊閣老雖然惱怒孟雲暉自作主張,但是他曆經三朝而屹立不倒,簡在帝心,權勢滔天,還不至於被兩個外戚恐嚇兩下就驚慌失措,聞言隻是淡淡一笑。


    孟雲暉南下的時候,意氣風發,奴仆如雲。


    迴京那天,卻是意誌消沉,形單影隻。


    工部郎中和工部主事感激他的救命之恩,沒有對他落井下石。


    可底下那些小吏差役卻最慣見風使舵,這些天來,他不知聽到多少風言風語,人人都在等著看他會落到什麽樣的悲慘下場。


    菜市口仍舊熙熙攘攘,喧嘩熱鬧。


    驢車慢慢拐進小巷子,孟雲暉坐在車板上,目光掃過沿街的店鋪小樓。


    從前他經過裏弄時,路旁的人都會主動和他打招唿,今天他一路走來,卻冷冷清清,無人問津。


    到底是天子腳下,即使隻是升鬥小民,也懂得趨利避害,捧高踩低。


    楊嫻貞頭籠狄髻,穿夾襖布裙,領著小丫頭,站在門前迎候。


    孟雲暉說冬天迴來,果然趕在落雪前迴家了。


    驢車越來越近,楊嫻貞忍不住踮起腳跟,看到憔悴落寞的孟雲暉時,她的心猛地揪成一團。


    官人從家鄉迴來,沒有帶上那個讓他念念不忘的女子,她本該慶幸的。


    雖然她不怕妾室和自己爭寵,但當發現孟雲暉真的是獨自一人歸來時,她心中還是免不了偷偷雀躍。


    可這一點慶幸和歡喜,在看到孟雲暉悲愴頹喪的眼眸後,全部化為痛苦和憐惜。


    不管孟雲暉選擇汲汲鑽營,還是甘於清寒,楊嫻貞都會傾盡全力,幫他治理好內院家宅,讓他永遠沒有後顧之憂。雖然她其實並不在乎孟雲暉能不能平步青雲,不在乎他可不可以為她掙來誥命。她隻希能和丈夫舉案齊眉、白頭到老,做一對人世間最平凡最庸俗的小夫妻。


    孟雲暉不快樂,她也笑不出來。


    下人們沉默著搬運行李。


    孟雲暉走到正堂前坐下,忽然道:“嫻貞,你收拾好嫁妝,趁著現在我的任命還沒下來,迴楊家去吧。”


    楊嫻貞猛然抬起頭,眼圈通紅:“官人這句話是什麽意思?是想休了我嗎?”


    孟雲暉微微一笑,“你是楊閣老的孫女,再嫁也不難。我自身難保,何苦再拖累你。”


    以前,魏先生每天耳提麵命,讓他放棄這個,放棄那個,為了仕途,他一次次剖肝挖肺,自斷臂膀。


    現在,魏先生死了,他的仕途之路被李綺節攪和得翻天覆地,這輩子注定要遠離朝堂中心,做一個默默無聞、鬱鬱不得誌的芝麻小吏。


    本該絕望瘋狂的,可不知為什麽,孟雲暉竟然一點也不憤怒。


    事實上,早在魏先生死去的那一刻,他便茫然無措,失去前進的方向。仿佛一枕黃粱,醒來時,忽然發現自己的人生仿佛沒有任何意義,迴顧從前種種,隻覺意興闌珊,索然無味。


    要做人上人的理想是魏先生灌輸給他的,在沒讀書認字之前,他的理想是什麽?


    已經想不起來了。


    所以他急著得到李綺節。


    事到如今,一切成空,他才找迴真正的自己。


    “我對不住你。”孟雲暉垂下眼眸,望著腳上的布鞋,是五娘子的手藝,他一直不敢穿出來,但是現在不用管那些忌諱了,“你還年輕,不該為我這個失意之人浪費青春。”


    楊嫻貞冷笑一聲,“官人太小看我了!”


    她昂首站在孟雲暉麵前,“我雖然沒有讀聖賢書,不會吟詩作賦,可至少懂得做人的根本道理!我們楊家女兒,豈是那等嫌貧愛富的小人?!官人不畏權貴,為民請命,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大豪傑!我是你的妻子,自當和你同甘共苦,共同進退!你若再敢提起休妻之語,我立刻去衙門擊鼓鳴冤,讓天下人來評評理,不是我楊氏女涼薄,是官人你看不起我!”


    這些話,孟雲暉在北上途中,已經聽過無數次。


    沿岸的老百姓爭相為他送行,他們跪在岸邊,齊聲口唿孟青天,各種花朵、手帕、香包、吃食、果子,像落雨一樣,飛濺在甲板上,那是老百姓們最誠摯的祝福。


    到達武昌府時,孟舉人、五娘子和孟五叔領著孟氏族人和瑤江縣其他宗族的族老,結伴到碼頭為他送行。


    母親和父親為他的剛直不阿感到欣慰自豪,讓他不要氣餒,家人永遠支持他的決定。


    其他宗族說他不愧是瑤江縣的水土養出來的俊傑,一身正氣,對得起無辜枉死的百姓。


    孟舉人勉勵他,要他勿忘聖人教誨,堅持和權貴抗爭。


    一麵是上層權貴不遺餘力的打壓和皇上明顯的厭棄,一麵是老百姓們的歌功頌德。


    孟雲暉已經麻木。


    但這一刻,聽著嬌弱溫和的妻子在自己麵前侃侃而談,孟雲暉忽然覺得心頭發熱,沉睡在心底深處的野望和抱負再次被喚醒。


    大丈夫在世,就算不能立功建業,也不能與草木同腐。


    當提三尺劍,立傳世之名!


    做不了青雲直上的人上人,何不如放開手腳,和權貴抗爭,當一個青史留名的真青天呢?


    感覺到胸腔裏躍動的熱血和重新煥發的活力,孟雲暉不由苦笑:三娘,這就是你給我挑的未來嗎?讓我不得不踏進你的陷阱裏,剪除所有羽翼,拋棄所有不切實際的野心,做一個真正為民請命,關心百姓的清官。


    清官難做,想在史書上留下痕跡,必須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成就,而這些成就,就是拚死撕下一個個權貴的偽善麵孔。


    做一個青史留名的清官,必將得罪所有同僚知交,落得一個六親不認,孤寡一生。


    除了這條路外,他別無選擇。


    孟雲暉抬起頭,眼裏爆出攝人的雪亮光芒,“嫻貞,跟著我,你可能永遠沒法和其他官太太一樣唿奴使婢,一輩子清苦度日,你受得了嗎?”


    楊嫻貞察覺到孟雲暉的變化,這一刻,她發現自己的丈夫就如一把劃破長空的寶劍,重劍無鋒,蓄勢待發。


    她伸手拂去眼角淚珠,聲音陡然一輕,柔聲道:“官人是怕我吃不得苦嗎?我雖是富貴出身,卻沒荒廢本領,我能針線縫補,能造湯水,能漿洗衣裳,未必不如那些市井婦人。此生我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絕無怨言,官人莫要辜負我的真心!”


    孟雲暉長歎一口氣,握住她的手。


    轉眼又到桃紅柳綠、春暖花開時節。


    翠柳如煙,和風撲麵。


    煙花三月時節,孟雲暉帶著妻子楊嫻貞南下,在故居小住幾日,前往廣西。


    朱瞻基隨便找了個理由,把他打發到窮山惡水的偏遠郡縣去當差,這輩子,如果沒有什麽意外,孟雲暉的歸宿就在廣西的密林深山之中。


    瑤江縣人感懷孟雲暉的正直不屈和他治理水患的恩德,結伴趕往岸邊為他送行。


    李大伯邀李綺節同行,李綺節沒去。


    除了金薔薇、李南宣和阿滿、阿翅,沒人知道孟雲暉從天之驕子,頃刻間被打落塵埃,淪落到近乎流放,完全是由李綺節和孫天佑一手策劃的。


    事已至此,孟雲暉見識到夫妻二人的魄力和決心,不敢再來打擾他們的生活。


    隻有孟十郎意氣上頭,上門為孟雲暉打抱不平。


    那天,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你!你好狠的心!你害了四哥一輩子!”


    李綺節淡淡一笑,“一報還一報,他差點殺了我的丈夫。”


    她沒有斷絕孟雲暉的所有生路,經過血書泣告事件後,他儼然成為清流代表,民間百姓心中的正義使者。如果他能認清本心,沿著這條道路接著走下去,雖然路途艱難,前途叵測,但未嚐不能實現他的抱負。


    李綺節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身邊有好人,有壞人,有不好不壞的人,沒有大奸大惡,沒有風生水起,他們隻想安安生生過自己的小日子。


    孟雲暉非要橫插一腳,打亂她平靜安穩的生活。


    她不能永遠活在恐懼之中,隻能快刀斬亂麻,徹底剪斷對方騰飛的可能。


    孟雲暉和楊嫻貞離開的那天傍晚,孟春芳給李綺節送來一枝已經枯萎發黃的荷花。


    李綺節接過葉梗:“這時節,哪裏來的花苞?”


    孟春芳神色茫然,笑著道:“我也奇怪呢,不曉得四哥從哪裏得來的,嫂子說本來花苞會打開的,在路上耽擱了些時候,才幹枯了。”


    她忽然蹙起眉,“三娘,四哥還讓我給你帶句話。”


    李綺節雙眉輕揚。


    孟春芳躊躇半晌,“他想和你說一句對不起。”


    李綺節勾起嘴角,沒說話。


    孟春芳接著道:“四哥也讓天保代他向九郎道歉,我想他既然同時向你們夫妻賠不是,那幫他轉達這句話應該沒什麽妨礙。”


    確實沒妨礙,孟雲暉對他們來說,隻是一段突兀的波瀾,等漣漪散去,他們的生活依然平靜和順。人生漫漫,他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用不著為一個孟雲暉耽誤光陰。


    “你們準備什麽時候出發?”孟春芳提起李綺節和孫天佑南下的事,“路上會不會經過開封府?聽說那裏的饅頭好吃。”


    李綺節失笑:“開封府在北邊,我們南下,怎麽可能經過開封府?”


    撇開孟雲暉,兩人淡淡閑話家常。


    三月豔陽從搖曳的竹簾一點一點篩進房裏,恍如閃碎的流金。


    等孫天佑迴府時,孟春芳已經告辭離去。


    孫天佑摘下羅帽,發現一枝枯萎的荷花落在腳踏上。


    問過丫頭,知道荷花是孟春芳帶來的,他不動聲色,走到羅漢床邊,靴子輕輕碾過花苞。


    清明掃墓,夫妻迴鄉和家人團聚。


    還沒進門,就聽到李昭節和汪秀才爭吵的聲音。


    李九冬和女婿在一旁勸解。


    李昭節脾氣上來,推開李九冬,蹬蹬幾腳跑迴房,找到一把棕櫚葉扇子,劈頭蓋臉抽向汪秀才:“這裏是我家,你滾迴汪家去吧!”


    汪秀才一臉震驚:“你竟然毆打自己的相公!”


    說完這一句,他臉上被抽了一下,留下一道窄窄的鮮紅痕跡。


    李綺節和孫天佑站在門檻後邊,倚著門,淡定旁觀。


    汪秀才自詡是個讀書人,不能欺負弱女子,隻能一味躲閃。


    可惜他舉袖子擋臉的動作沒有李昭節手裏的扇子快。


    孫天佑搖搖頭,嘖嘖道:“四妹妹這一下抽得可真狠。”


    不用他點評,李綺節光是聽到那一聲驚天動地的脆響,就倒吸一口氣,替汪秀才覺得疼。


    中午吃飯時,因為臉上有傷,汪秀才覺得有辱斯文,拒絕出席。


    他捂著浮腫的臉,躲在房裏數落李昭節,等迴汪家後,他要罰妻子抄寫女則,不管有多難,他一定要把李昭節教導成一個溫順知禮的賢妻!


    李昭節打人的時候,要多痛快有多痛快,真看到汪秀才鼻青臉腫的,又覺得心疼,但當著家人的麵時,卻梗著脖子,堅決不肯給汪秀才賠不是。


    李大伯和周氏勸了幾句,見李昭節實在不肯放下身段,怕勸多了反而激起她的逆反之心,隻能由著她去。


    吃完飯,大家默契散開,各自迴房。


    寶珠笑嘻嘻道:“四小姐剛剛去灶房了,說是要親手給四姑爺煮龍須麵吃。”


    李綺節搖頭失笑,李昭節要強又自卑,家人越勸她服軟,她越不肯服軟。當初那個嬌滴滴的小姑娘,雖然依舊偏執,但也不得不收斂脾氣,主動為汪秀才洗手作羹湯。


    大概她清楚,汪秀才和汪家人不會永遠讓著她、捧著她,她如果不做出一點改變,等汪秀才真和她離心,說什麽都晚了。


    和家人短短團聚兩三天,交待完大大小小的瑣碎雜務,孫天佑和李綺節準備啟程。


    早在剛成親時,夫妻倆就打算到處走走逛逛的,可惜一直沒能如願。


    現在終於能抽出空來,孫天佑不想再錯過時機。


    想想路上隻有夫妻兩人朝夕相處,不知會是何等的快活肆意。


    春天去看花,夏天去遊湖,秋天賞紅楓,冬天觀雪景,白天下船閑逛,累了坐在船上釣魚捉蝦,夜裏相擁靠在窗前,看江心月夜,天上繁星如織,人間流螢點點……


    孫天佑決定,不在外麵逍遙個兩三年,絕不迴鄉!


    胖胖滾在地上撒潑耍賴,鬧著要和姐姐、姐夫一起去南方看稀奇。


    周桃姑還沒吭聲,周氏先紅了臉,讓丫頭把胖胖拉起來。


    一個穿短衫的少年走到胖胖身邊,伸手把他拽起來,大大咧咧道:“表叔,別嚷啦!”


    胖胖很聽他的話,立刻收聲。


    少年是周大郎的兒子,周氏的侄孫。


    李綺節讓周大郎把兒子送到李家,和胖胖一起上學讀書。李家人口簡單,想開枝散葉,並不一定非要靠直係血脈,把親近的姻親牢牢捆綁在一起,兩代過後,他們李家照樣能成為一個別人不敢輕易欺負的大宗族。


    周小郎從小長在山間田野,活潑皮實,上樹能掏鳥,下水能摸魚。胖胖雖然是長輩,卻特別崇拜表哥的兒子周小郎。


    他的撒潑打滾大概也是從周小郎身上學到的,所以周氏才會臉紅——周氏怕自己的侄孫會帶壞胖胖。


    李綺節許諾會給胖胖帶一船好吃的好玩的,胖胖纏著她拉鉤,得到她和孫天佑的雙重保證後,還不放心,一直跟到渡口船上,抱著船舷不鬆手:“姐姐,姐夫,別忘了給我帶板鴨!”


    應天府的板鴨是一絕,胖胖早就想吃了。


    旭日初升,灑下萬丈金芒,漫天雲霞黯然褪去。岸邊柳色青青,繁花似錦,開敗的花瓣飄落在清澈的水麵上,隨波逐流,徒留一陣幽幽暗香。


    村莊從朦朧的春色中蘇醒,漸漸喧鬧起來,雞鳴狗吠聲此起彼伏。


    穿褂子衫褲的孩童騎在老牛背上,引著老牛到河邊飲水。婦人披散著頭發,腰間紮一條花布裹肚,打著哈欠,蹲在青石板沿捶洗衣裳。男人們背著鋤頭、鐵鍬,沉默著走向田間地頭。


    清越的鳥鳴聲中,李子恆和張桂花把依依不舍的胖胖撕下船,在渡口朝他們揮手。


    孫天佑和李綺節站在船頭,攜手並立,江風拂過,兩人的長發纏繞在一起,一時分不清你我。


    柔和的光暉穿過嫋嫋的薄霧,籠在他們身上。


    一個俊秀飛揚,氣宇軒昂,一個綠鬢朱顏,俏麗明媚。


    李子恆追著船走了老遠,“路上小心,別忘了寫信迴來!每天都寫!”


    孫天佑薄唇一掀,揚起一個比方才的日出還明朗的笑容,摟住李綺節,柔聲低語:“想先去哪兒?”


    李綺節眉眼微彎,笑靨如花:“總聽人說煙花三月下揚州,不如效仿古人,先去揚州走一趟。”


    孫天佑輕吻她的眉心:“好,去南直隸!”


    江流滾滾,大船漸漸融入江心蒸騰的水霧當中,慢慢消失在碧空盡頭。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啊啊啊啊啊啊,完結啦!好激動啊!人生第一次啊!!!!


    啊啊啊啊啊!


    哎,感想太多了,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當時寫文的時候,其實很多設定和情節和寫出來的不一樣。比如小和尚才是男二,但是由於他當初人氣太高,隻能把他的情節全部刪掉了……我對不起小和尚……


    還有九郎的親媽啥的,剛好那段時間家裏有事,心情特別抑鬱,沒能按照理想的步驟寫出來。過年的時候,爸媽病倒了,後來相繼入院,那時候一個人在醫院家裏來迴跑,真的特別難受,當時文才寫到一半,靈感全無,整天渾渾噩噩的,加上剛好看到一些很紮心的評論,覺得完全寫不下去了,斷更好多次,和原先想好的步驟越偏越遠,不知道該怎麽繼續的時候,發現還有小天使堅持在看,哎,簡直讓我無地自容,能夠堅持把這篇寫完,完全是靠大家的支持!真的非常感謝大家!再次謝謝大家!


    然後繼續跑圈,好激動啊,\(≧▽≦)/人生第一篇完結的小說啊!!!!


    先休息幾天,等我冷靜下來,再寫番外。番外會放在另一篇《小官人番外》裏,免費噠!


    新文準備寫寫唐朝,《大唐第一公主》,沒錯,就是如此雷的名字,雖然寫的是宮廷,但是請相信我,王侯將相也有家長裏短,也要種田!


    其實最後一把狗血也是為了說明一點:三娘隻想和小官人安安靜靜過小日子,誰敢打擾她種田,看看孟四哥……


    最後求一下收藏啊啊啊啊,文章收藏專欄收藏,戳一下收了俺吧~


    好了,我要繼續出去跑圈,好激動( ⊙ o ⊙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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