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 於信奉道家的人來說,是中元節,對篤信佛理的人來說,則是盂蘭盆齋會。


    瑤江縣人既拜菩薩, 也信符水能治病救人,和尚道士在他們看來是一家,幹脆中元節、盂蘭盆法會一起過。白天挎著提籃去山邊燒包袱祭祀祖先鬼神, 夜裏劃著小船在江上放河燈祈福消災。


    都是為感懷逝去的親人,也算殊途同歸。


    吃過早飯,李綺節和寶珠坐在院子裏的樹蔭下疊金元寶。


    把粗糙的紙錢卷起來,兩頭往中間一塞,輕輕一捏, 就折出元寶的大致形狀了, 這是預備傍晚送出去燒給先人們的。除了紙錢、金元寶, 還要剪幾件冥衣, 然後把紙錢、金元寶和冥衣封進一個個獨立的紙袋裏——紙袋是和紙錢冥幣一塊兒出售的——最後在紙袋封麵上寫下逝者的名姓。人們認為這樣先人們就能收到子孫的供奉,不用在地底下挨餓受凍。


    老百姓們不會念誦感懷傷悲的詩句,不能書寫情意悱惻的悼文,他們對亡者的哀思單純而又直接:隻盼著他們在另一個世界也有錢花,有衣添, 有果腹的祭品食用。


    吃好, 喝好,穿暖——俗氣至極,但真摯赤誠。


    孫天佑頭戴芝麻羅帽, 從月洞門走進來,腳步匆忙,一邊走,一邊命阿滿去套馬備行李,他要出一趟遠門。


    李綺節放下小銀剪子和疊了一半的金元寶,“今天還得燒包袱呢,怎麽這麽急?”


    燒包袱的人必須是各家直係男丁,一是七月陰氣重,男人火力壯,不怕被鬼煞上身。二是人們堅信隻有血緣親人燒的包袱,先人們才能順利收到。三是燒包袱必須去野外的山路旁,迴來時差不多是黃昏時候,男人去更方便。


    孫天佑摟住李綺節,緊緊擁抱一下,鬆開她,歉疚道:“讓進寶替我去吧。北邊一隻船被水寨扣下了,我得親自去和老六談談。”


    李綺節眉頭皺起,“無緣無故的,老六敢扣咱們的船?”


    老六是東湖水寨的六當家,往來武昌府和瑤江縣的商隊想要順順利利通過東湖水域,必須先向東湖水寨上繳“買路錢”,老六是水寨裏嘴皮子最利索的,水寨一般派他和兩地船隊、商會打交道。


    東湖水寨剛好處在一個十分偏僻的荒島上,兩地官府來迴踢皮球,不想把剿匪的重任攬上身,堅決不承認治下有水匪賊禍,都對東湖水寨的存在視而不見。


    東湖水寨還算講道義,隻要船家識時務,一般不會堵截商隊,而且隻求財,從不傷人性命。如果有其他水匪膽敢朝客商下手,他們還會幫客商趕走那些亡命之徒。客商們為求旅途平順,私下裏和東湖水寨達成協議,敢去衙門告狀的,會被踢出行會。


    商旅們隻求安穩,不論其他,反正管他是官是匪,都要靠銀錢開路。如果寧折不彎,不肯妥協,那幹脆別出門了,老老實實待在家中當個田舍翁。


    一來二去的,東湖水寨在夾縫中生存壯大,漸漸成了東湖一霸。


    像孫天佑這樣長年南來北往的商人,想要路上走得平穩,免不了要結識一些三教九流的人物。他常常和東湖水寨打交道,老六和他也算有幾分交情。


    按理說孫家的船應該能在兩地之間暢通無阻,怎麽會忽然被水匪扣下?


    孫天佑覺得東湖水寨裏可能出了點變故,因為水寨從來不會做出這種違反江湖道義的事——如果他們不遵守規矩,商旅們也不會心甘情願看他一家獨大。


    不知為什麽,李綺節有些心神不寧:“路上小心,別和那些江湖人硬碰硬。”


    孫天佑朗聲大笑:“你放心,我什麽時候莽撞過?”


    開敗的木槿花耷拉在枝頭,石階旁鋪落一地枯萎的淡紫色花瓣,微風拂過,花叢搖曳,花朵簌簌飄落。


    李綺節目送孫天佑出門,孫天佑跨上白馬,迴頭朝她揮揮手,“迴去吧。”


    馬蹄踏在幹燥的泥地上,濺起一蓬灰塵。


    剛駛出巷口,孫天佑忽然勒緊韁繩,掉轉馬頭往迴走。


    李綺節站在門檻後麵,抬頭看他。


    孫天佑眉眼微彎,酒窩若隱若現:“洞庭和黃山的茶葉送到武昌府了,等我迴來時給你帶些好茶葉。你有沒有什麽想吃的,想玩的?”


    李綺節輕笑一聲,“我想吃洗馬長街老瘸子家的桂花八寶鴨。”


    洗馬長街,東倚長江,西靠龜山,和對麵山腰上的黃鶴樓隔江相望,據說當年關羽屯兵於漢陽時,常在江邊洗馬,故而得名洗馬長街。


    老瘸子無名無姓,因為天生腿腳不便,小時候被人唿做小瘸子,到老了,就成了老瘸子。他曾在應天府當地最有名的鹵鴨店幫工,學成歸來,在洗馬長街開了家鹵鴨店,他家的桂花八寶鴨香酥細嫩,肥腴鮮甜,秋冬時色味最佳,吃時佐上一盅桂花酒,更是迴味無窮。


    “行,我記住了。”孫天佑揚起馬鞭,催馬前行。


    嘚嘚的馬蹄聲漸行漸遠,直到主仆一行人的身影轉過巷口,什麽都看不到了,李綺節才轉身迴屋。


    是夜,華燈初上,孤月高懸。


    進寶陪同李綺節和寶珠去河邊放河燈,丫頭婆子隨行,人人垮一隻提籃,裏頭放著供盤、河燈、蠟燭、甜糕,角黍,和各種各樣精致小巧、繡有吉祥紋樣的小荷包。


    官府在街巷間開設水陸道場,各寺僧人雲集,說法誦經,超度亡靈。


    香煙嫋嫋,梵聲繚繞,甚為莊嚴肅穆。


    老百姓們圍在一旁觀看,有單純看稀奇的,也有虔心跟著誦經念佛的。


    這邊莊重威嚴,悲天憫人,另一邊則鑼鼓喧天,歡樂喜慶。


    那是金家請來的戲班子。


    火把熊熊燃燒,把長街照得恍如白晝。


    藝人們在江邊欄杆上扯幾條麻繩,圈出一大塊空地,為老百姓們表演節目。


    舞龍的,耍獅子的,戲猴子的,耍大旗的,演竿戲的,各種各樣的雜耍,應有盡有。


    圍觀的老百姓看得目不暇接,一會兒看看這邊的猴子給人作揖,一會兒看看那邊的藝人口吐火龍,一會兒又被一個朝自己肚皮上插刀子的壯漢嚇得不停大叫。


    江麵繁星點點,數千朵璀璨河燈漂浮在漆黑的水麵上,宛如一朵朵盛開在仙境中的蓮花。


    江邊熙熙攘攘,比肩接踵。


    李綺節一行十幾個人,還沒走到河邊渡口,已經被洶湧的人潮擠散。


    寶珠緊緊跟在李綺節身邊,迴頭不住張望:“人都跑到哪兒去了?要不要等他們找過來?”


    進寶抱著提籃,亦步亦趨跟著兩人走,“不行,這裏實在太擠啦!等放完河燈再迴頭找人,這會子叫破嗓子,他們也聽不見。”


    寶珠不放心,仍然墊著腳迴頭看,眼前黑壓壓一片,無數個身影堆疊在一起,壓根分不清誰是誰。


    忽然,她臉色一變,神色驚恐,一把抓住李綺節的手:“三娘!快!往迴走!”


    李綺節正走神,想著不知道孫天佑是不是到武昌府了,沒聽見寶珠的叫嚷。


    寶珠滿臉驚懼,手腳發涼,幾乎能聽見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聲,一手拉著李綺節,一手攥住進寶,艱難轉過身,逆著洶湧的人流,一頭鑽進小巷子裏。


    快,要快點跑到地勢高的地方去!


    然而還是遲了。


    洪水猶如雷霆萬鈞,排山倒海而來,人的腿腳再快,終究快不過奔湧的浪濤。


    李綺節聽到身後響起一陣鋪天蓋地的奔雷之聲,摧枯拉朽,氣勢磅礴。


    她心頭一凜,頓覺毛骨悚然。


    汙濁渾水不知何時漫上堤岸,岸邊嬉鬧的人群仍舊沉浸在歡樂之中,沒有察覺腳下已經一片泥濘。


    李綺節迴頭,看到天邊由遠及近的浪濤,一開始,隻是一條近乎平直的水線,如閃電般襲向河岸,不過幾息間,水線霍然拔高,變成一條立體的、縱貫南北的水浪,浪頭裹挾著排山倒海的威嚴氣勢,足足高出江麵五六丈!


    怎麽會?!


    李綺節幾乎肝膽俱裂,有江堤保護,洪水怎麽會來得這麽突然?!


    寶珠和進寶急促壓抑的喘息聲在她耳邊迴蕩。


    三人緊緊拉著對方的手,飛快往前跑。


    沒人說話,沒人驚叫。


    一旦停下,就有可能被洪流卷走。


    中元當夜,洪水決堤,大雨瓢潑,澎湃動地,唿號震天。


    不過一眨眼的工夫,安逸寧靜的瑤江縣,頓成一片汪洋澤國。


    江水決堤、倒灌入城之時,正值戌時,夜幕之下,湍急的洪水唿嘯而至,衝毀一座座城鎮、村莊,來不及逃生的老百姓在睡夢之中,枉送了性命。


    瑤江縣城毀人亡,護城牆、內城牆、城中房屋瓦舍全被衝垮。


    風浪狂嘯,圓月似乎也畏懼洪水之威,悄悄躲進雲層之中。


    火把燈籠早被飛濺的水浪熄滅,伸手不見五指,水浪滔天,江邊幾如人間地獄。


    有手腳靈活的,攀登高樹,浮木乘舟,僥幸逃生。


    大部分人,根本來不及反應。


    剛剛還是一團和樂太平景象,一轉眼,江洪狂吼,處處悲聲。


    李綺節醒來的時候,已經在江麵上漂浮了一天兩夜。


    焦陽把她的雙頰曬得滾燙,她低頭端詳身下趴著的木片浮板,發現木板上刻有一幅朱筆畫,畫的是一位敞著肚皮、彎眉微笑的大肚佛,可能是盂蘭盆法會上僧人們做法事時用的。


    她苦中作樂,用濕噠噠的袖子擦去大肚佛臉上的汙泥,“說起來你也算是救了我一命,沒浪費我供奉的香油錢。多謝你了!迴頭等我上了岸,找三哥問問你的名號,年年給你供香!”


    大肚佛眉眼帶笑,亦嗔亦喜,沒搭理她。


    李綺節抬頭環顧四周,江岸寂靜無聲,浮板順流而下,水勢太急,她隻能緊緊扣著浮板,隨波逐流。


    早知道就跟著大哥學鳧水了,她暗暗想。從小長在水邊,她卻一直不會遊泳,說出去也沒人信。


    日光灑在寬闊的江麵上,水流湍急,浪花攜著浮木、浮板、衣物、各種破碎的家具、被連根拔起的樹木撲向岸邊,轟隆隆的水聲震耳欲聾。


    李綺節試著在水中蹬腿,眉頭一皺——她的小腿可能被刮傷了,動一下疼得鑽心。


    她嘴唇青烏,臉色蒼白,趴在浮板上偷偷詛咒先人:白天才給你們送紙錢鈔票,你們就是這麽迴報後代子孫的?


    仿佛是為了打她的臉,不遠處忽然傳來幾句模糊人聲。


    “那邊有人!”


    李綺節抬起頭,一臉驚喜。


    發出喊聲的人繼續指揮身邊人劃船。


    聽聲音,怎麽那麽像阿滿?


    還真是阿滿。


    李綺節想叫住他,張嘴虛喊了兩下,發現嗓子又幹又啞,隻能發出虛弱的嘶嘶聲。


    “噗通”一聲,有人躍入水中,向頭暈目眩、渾身乏力的李綺節遊來。


    “三娘!”


    一句從胸腔肺腑中發出的唿喊,仿佛用盡了青年的力氣。喊聲中飽含恐懼和悲痛,又似枝頭喜鵲啼鳴,有清晰靈動的驚喜歡悅。


    李綺節心頭一顫,為這一聲唿喚,更為唿喚中悲喜交加的似海深情。


    是孫天佑。


    她懷疑自己是不是太過疲憊,以至於出現了幻覺,還沒來得及迴應,人已經如浮萍一般,被無情的洪水衝向下遊。


    水流迅猛,小船隻能勉強順著風向漂流,根本沒法控製方向。人在洪水中,更無力抵抗,哪怕是和魚兒一樣靈活的擅水者,也隻能隨著水流沉浮。


    孫天佑麵色黑沉,眼瞳裏怒火熊熊燃燒,幾欲噬人。


    他在搖搖晃晃的小船上,李綺節在湍急的洪流中,雖然僥幸認出對方,但隻是眨眼間,一人一船,已經相隔一裏開外。


    等他跳入水中,水麵上波濤洶湧,哪裏還有李綺節的身影?


    連船都會被風浪掀翻,想在奔湧的洪水中救起一個人,哪有那麽容易。


    眼前的形勢不容孫天佑猶豫,他解下係在腰間的粗繩,義無反顧遊向江心,身影匯入渾濁的洪水中。


    阿滿在他身後大叫,船夫們想把孫天佑拉迴去:“大官人,人已經衝走了!救不迴來的!”


    一條纜繩拋到他身後,“大官人,快抓住!”


    “大官人,您別想不開啊!”


    孫天佑根本聽不見船夫驚恐的叫聲,他眼裏,隻有那個越漂越遠的單薄身影。


    他的三娘,在水上漂了二十多個時辰,不知道有多累,多害怕。


    他要去救她。


    救不了,就一起做對淹死鬼,一起喝孟婆湯,一起過奈何橋,來世,說不定還能再續前緣。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結局,( ⊙ o ⊙ )。


    啊,心中百味雜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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