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都在哪兒不是老朱家的內部家務事, 都城的選擇牽一發而動全身,關乎到整個朝堂格局和各方利益分配。皇帝和朝廷一旦南遷,不知有多少豪門世家將隨之沒落,同時也不知有多少新貴宗族能順勢崛起。隨著都城遷移, 朝廷肯定會有明顯的政策偏向,將很大程度上影響南方和北方各自的經濟發展。


    北京還是南京?


    人文、風水、底蘊、軍事地位、交通是否便利,北方世家和南方士人從各種角度論證兩個都城的優劣, 引經據典,天天打嘴仗。老百姓們雲裏霧裏,把吃瓜群眾的無辜茫然發揮得淋漓盡致。


    為了勸朱高熾收迴成命,政見相悖的各個政黨難得冰釋前嫌,聯名進諫, 希望能夠阻止朱高熾遷都。


    朱高熾秉性純善仁愛, 待人寬和, 連兩個不服管束、曾多次威脅他太子地位的兄弟都能寬宥, 但這次他卻出乎尋常的堅持,不顧大臣們反對,執意要遷迴南京,哪怕是纏綿病榻時,還不忘督促皇太子抓緊遷都事宜, 並下令將北京改為行在。


    朝廷南遷, 勢在必行。


    不論是南京,還是北京,都和瑤江縣相隔千裏之遙, 所以關於遷都的各種傳聞甚囂塵上時,縣裏人依舊該吃吃,該睡睡,該玩玩,隻要不打仗,誰管它都城在南還是在北。


    當然,也不是一點影響都沒有。


    “南方的脂粉和絹布又漲價了。”


    孫天佑沐浴過後,散著頭發,躺在白底黑花紋詩詞瓷枕上,衣襟大敞,露出水跡未幹的胸膛,“如果真要遷都,隻怕還得漲。”


    李綺節柳眉微微上揚,打開一隻青釉葫蘆形瓷罐,指尖挑起一星半透明的凝狀脂膏,在掌心劃開,抹在孫天佑額前,用指頭輕輕按揉,“依我看,遷都的事成不了。”


    朱高熾身體不好,去世得很突然。他在位不足一年,但登基之後的一係列改革頗有成效,及時遏止住先帝窮兵黷武的勢頭,把重心重新放迴經濟發展上,改組內閣,極大地緩和內部矛盾,減免賦稅,讓老百姓能夠安心生產。他為政不過短短幾個月,但幾十年後,朝堂之中還能看出他的政治痕跡。


    後世對朱高熾的評價很高,可歎他生前一再堅持,依然沒能如願完成自己的遷都計劃。


    朱高熾曾在南京生活當年,又篤信儒家教義,不喜戰爭,自然一心希望能遷迴南京。但繼位的朱瞻基早年曾隨朱棣征戰南北,明顯更樂意定都北京,所以朱高熾死後,鬧得沸沸揚揚的遷都之事很快擱置下來,最後不了了之。


    國喪之後,馬上又將迎來一次大動蕩。


    “不管成不成,月初咱們得搬到武昌府去。”孫天佑抓住李綺節的手,輕輕揉捏,“把大伯他們也接去。”


    年初鬧過幾次翻地龍,動靜不大,隻有幾間草棚破屋被震垮,死了幾個露宿街頭的流民,但地震中大江上遊修築的堤壩垮塌,中下遊的村郭城鎮一夜之間變成汪洋中的一座座孤島,出入隻能靠船隻木筏,百姓流離失所,損失不小。


    瑤江縣和李家村周圍湖泊水澤眾多,蓄洪能力強,往年夏秋季長江水量最大的時候,都能安然無恙,暫時沒有被洪水圍困的危險。可地震並沒停歇,短短一個月內,已經震過四五次了,寺裏的僧人按星辰軌跡推算,預測下個月還將有幾次強度更大的地震,現在縣裏人心惶惶,家境富足、盤纏充裕的人家已經收拾好行李了。


    孫天佑已經提前派人去武昌府打點住所,以前孤身一人,地震對他影響不大,現在他是成家的大官人了,難免要慎重些。


    李綺節記得大致的地震帶分布圖,從瑤江縣的地理位置來看,周圍一帶不在地震帶上,雖然年年都有幾次小型地震,但危害不大,用不著舉家避禍。不過李大伯他們卻不這麽想,而且周桃姑即將生產,需要一個安穩的環境養胎,就算是為了給李乙和周氏一點心理安慰,這個家也得搬。


    反正隻住上幾個月,等周桃姑順利生產,坐完月子後再迴來就是了。


    李大伯和李乙沒有多加考慮,爽快應承孫天佑的提議,尤其是李大伯,幾乎有些迫不及待——李大伯早就想外出遊曆一段時日,周氏攔著不許,國喪之後有人上門求親,周氏正為李昭節相看,李大伯作為一家之主,不能缺席。


    現在全家都搬走,周氏還怎麽攔他?


    因為是走水路,船上倉房空間大,李乙想多帶些米糧:“武昌府米價幾何?菜價幾何?”


    孫天佑笑道:“不敢讓嶽父操勞,女婿早已備妥,今年武昌府和縣裏的米價相差無幾,都比去年漲了兩成,去那邊置辦是一樣的。倒是菜籽油、芽茶、棉花供不應求,可以順路多帶些過去販賣。”


    又道,“賃的房舍在娘娘殿附近,相去不過百步,嶽父閑暇時,可以和嶽母一道去殿中摸筷。”


    娘娘殿即百子堂,裏頭供有送子觀音,是武昌府香火最旺盛的廟宇之一。殿中供桌上設有大紅布袋,布袋中盛放花生、紅棗、桂圓、鞋子和筷子,前去上香的婦人拜過觀音後,閉眼摸布袋中的物事,如果能摸中筷子,則預示能早生貴子。


    武昌府想求子的婦人,必去娘娘殿摸一迴筷子,已經懷有身孕的,也願意去湊個熱鬧,討個好兆頭。


    周桃姑正因為臨近產期而忐忑不安,聽說孫天佑賃下的房子和娘娘殿相去不遠,感激道:“難為你想得周到。”


    李乙也滿意地點點頭,轉頭和李大伯商量留下哪幾個人在家看守房屋。


    李綺節發現,李乙的女婿狂熱綜合症似乎又複發了。不僅複發,還有愈演愈烈之勢。


    最近不論孫天佑說什麽,李乙都不會反對,而且夫妻倆每次迴家探親,李乙都堆著一臉笑出來相迎,其言語之熱乎,態度之親和,差點嚇壞在嶽父跟前緊張萬分的孫天佑。


    周氏朝李綺節招手,把她拉到一邊,小聲道:“等到了武昌府,你陪你娘一塊去娘娘殿拜拜。”


    李綺節哭笑不得,點頭道:“我聽伯娘的。”


    看她反應平靜,沒有黯然神傷之意,周氏悄悄鬆口氣。


    前不久,孟春芳在煎熬一天一夜後,順利生下楊天保的嫡長子,而早前已經生產過的楊慶娥生下一個男孩後,立馬又懷上一胎,過不久又要臨盆。連年事已高的周桃姑都在新婚後老樹開花。


    唯獨身體健康的李綺節一直沒有消息。她和孫天佑天□□夕相對,夫妻倆感情很好,竟然始終沒有喜信傳出,周氏嘴上不說,心裏一直替李綺節擔憂。


    李大伯雖然粗枝大葉,但粗中有細,悄悄暗示孫天佑,夫妻倆年紀還小,來日方長,用不著急著添丁進口。


    末了,委婉警告孫天佑,不許動納妾的念頭。


    孫天佑無緣無故受李大伯一頓排揎,有苦說不出,隻能再三向李大伯保證,他婚前答應過不會納小,婚後絕對能說到做到,不會出爾反爾。


    等安撫好李大伯夫婦,孫天佑立刻找到李綺節,委屈道,“大伯從哪裏聽來的閑言碎語?房裏丫頭多了,我都嫌礙眼,怎麽可能自討苦吃?”


    李綺節笑而不語。


    孫天佑收起玩笑之色,“三娘,你信我嗎?”


    李綺節輕哼一聲,“看你以後的表現再說吧。”


    孫天佑臉色微沉,雙唇緊抿,神情頗為苦惱,頰邊的酒窩皺得深深的。


    李綺節哈哈大笑,伸手在孫天佑臉上輕輕戳一下,指尖陷進酒窩的觸感非常新鮮,她忍不住多戳幾下,“大伯他們不是不信你,隻是謠言聽多了,難免會多想,所以需要確定一下你的想法。”


    孫天佑輕笑一聲,捉住李綺節使壞的手指,送到唇邊,輕吻一口,“那你呢,你不擔心嗎?”


    “擔心有什麽用?”


    李綺節瀟灑地一揮手,“如果你真敢在外邊沾花惹草,我立馬退位讓賢,找個生得更俊俏、更聽話、更老實的官人去。”


    說完不等孫天佑反應,咯咯笑著跑開。


    孫天佑站在原地,目送李綺節跑遠,半晌,傻笑著搖搖頭,眼裏晃蕩著閃碎溫和的笑意。


    “少爺。”


    阿滿不知從哪個角落裏鑽出來,遞給孫天佑一封信,“給您的。”


    信封上的字體飄逸風流,是楊縣令的親筆。


    孫天佑看過信後,臉色鐵青,冷笑著把信紙信封撕得粉碎。


    阿滿不敢吭聲。


    船從渡口出發後,李乙陪周桃姑在船艙裏休息,李昭節、李九冬在房中歇午覺,張十八娘有些暈船,上船後上吐下瀉,吃了孫天佑備下的暈船藥丸才好些,周氏陪她坐在窗前吹風。


    李大伯和李南宣頭戴鬥笠,身披蓑衣,站在船頭甲板上遠眺岸邊風景。許先生在一旁作陪,順便當著李大伯的麵考校李南宣的學問。許師母待在艙中做針線。


    李子恆最近在武昌府應付賽事,說好會到港口接他們下船。


    李綺節怕冷,外罩一件鬆花綠五彩花卉刺繡對襟褙子,下係出爐銀綢畫裙,在船上走一圈,沒找到孫天佑,疑惑道:“上船之後就不見人影,難不成鳧水去了?”


    阿滿悄悄道:“在底下盤貨呢。”


    李綺節眉尖微蹙:“上船之前不是已經登過賬目嗎?”


    阿滿把楊縣令來信的事說了,“太太,要不要我找人把那些零碎重新拚好?”


    李綺節搖搖頭,歎口氣,“罷了,等到武昌府之後再說。”


    到武昌府時已是傍晚,港口仍舊繁華如織,貨物像一座座山包般堆積在碼頭上。展眼望去,桅杆林立,處處帆牆,岸邊燈火通明,倒映在濁黃江水中,恍若流金。


    李子恆果然在港口等候,花慶福也來迎李綺節下船。


    一家人由舷梯拾級而上,登岸後,改乘馬車,到得租賃的宅院前,提前過來安排鋪蓋行李的進寶和寶珠迎出來,府裏已經備好熱水酒飯,眾人洗漱過後,在庭前吃了頓團圓飯,各自迴房歇下。


    許先生和師母原本是武昌府人,下船後已經告辭歸家,周氏便做主讓李南宣和張十八娘住一個院子。


    李大伯搖頭道:“三郎已經出孝,來年必要下場,以後少不了和同窗好友來往,而且前一陣孟家小四說想把三郎引薦給他的啟蒙恩師,看他的意思,很願意提攜三郎,人家來了,總不能不讓他去三郎的屋子轉轉吧?再讓張氏和三郎住一個院子,怕是不妥當。”


    張氏也不願和兒子同住一院,自己費鈔,在一牆之隔的庵堂裏置下一間客房,搬過去單住。


    宅院有三進,空房子很多,李綺節和孫天佑單獨住一進,李大伯、周氏和李乙、周桃姑共住一進。


    李綺節吩咐寶珠:“記得把大姐和二姐的房子收拾出來,免得人來了來不及打掃。”


    周桃姑受寵若驚,連忙道:“她們不一定來呢,先不用忙著收拾屋子。”


    李綺節笑道:“現在不來,難道下個月還不來?她們真不來,我派人上門請去。”


    這話的意思,是等周桃姑生產後,要把李大姐和李二姐全接過來。


    周桃姑且驚且喜,眼圈微紅。


    她當然希望女兒能夠常常迴家和自己團聚,但李家不是兩個女兒的親娘家啊——而且,就算是親娘家,家中兄弟妯娌也會嫌棄迴家的外嫁女兒。她沒改嫁的時候,每次迴娘家過節,妯娌們一個個瞪著眼珠子,跟看賊似的守著她們母女,生怕老太太背著人把攢的體己分給她。


    李家肯為姐妹兩個置辦嫁妝,已經仁至義盡,周桃姑不敢奢望太多。


    所以李大姐和李二姐出閣時,周桃姑再三叮囑兩個女兒,除非日子過不下去了,否則不要經常迴娘家,免得給李家添麻煩。


    誰曾想李綺節竟然一點都不介意呢?


    還有大郎,也是個好的,不愛計較,和誰都處得來,對她這個繼母也很恭敬。


    周桃姑有時候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否則怎麽能嫁到這麽好的人家來?


    和之前靠自己苦苦支撐的日子一比較,在李家的生活愈顯珍貴。


    越想越覺得自己幸運,周桃姑鼻尖一算,忍不住哽咽起來。


    看到繼母的眼淚,李綺節頓時一個頭兩個大,這還是從前那個爽朗潑辣、敢拿蒲刀砍傷調戲她的浪蕩子、因為賭氣而幾年不拿正眼看自己的周寡婦嗎?


    果然懷孕的女人性情會大變。


    她把哭哭啼啼的周桃姑丟給李乙安慰,徑直迴到自己房間,當地一座紅木金漆鑲嵌雪後寒山圖大屏風,孫天佑未穿外袍,隻著內衫,斜躺在屏風後的羅漢床上,麵色陰鬱,酒窩裏溢滿苦澀。


    李綺節揮退期期艾艾守在一旁的阿滿,脫下繡鞋,緊靠著孫天佑躺下。


    孫天佑神色冰冷,沒有說話,但仍然下意識把枕頭移到她旁邊。


    李綺節抱著裏頭塞滿綠豆殼的軟枕,直接道:“信上說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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