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江縣, 楊府。


    難得是個大晴天,丫頭們在院前搭起架子,預備晾曬衣裳衾被,婆子們灑掃庭院, 清掃汙泥。


    孟十二貪玩,在院子裏看婆子們挖花池的時候,不小心跌了一跤, 蹭掉兩塊指甲蓋大小的油皮,坐在台階上哭得震天響。


    楊福生已經能下地了,這幾天跟著舅舅一塊玩,感情正好,見狀也跟著舅舅大哭。


    丫頭婆子們圍了一圈, 又是勸又是哄, 藕粉桂花糕、奶油鬆仁卷、蝴蝶卷絲酥、頂皮鮮果餡餅, 琳琳琅琅擺了一大桌, 哄舅甥兩個高興。


    孟春芳被吵得頭疼,差人把哭哭啼啼的孟十二和楊福生喚到跟前,好生撫慰一通,讓婆子緊緊跟著,重新打發兩人到院子裏去玩。


    孟十二在姐姐家無人管束, 得意非常, 變著花樣四處亂竄,領著路還走不穩的外甥楊福生,下棋、射箭、玩投壺、打秋千, 從這個院子鑽到那個院子,一時攛掇楊福生去鑽假山,一時又跑去池子裏撈魚,一時又鬧著要拔鴨子的毛塞一個實心皮球頑,嚇得幾隻成日意態閑閑的肥鴛鴦撲騰著翅膀躲到柳樹底下,不肯冒頭。


    滿府都聽得見孟十二和楊福生咯咯的笑聲。


    楊天保從廂房探出半個腦袋,眉頭輕皺,高聲問丫頭:“剛剛是不是大郎在哭?”


    小黃鸝站在他身側,一雙眼睛紅通通的,好不可憐。


    小丫頭一臉為難,看一眼垂著竹簾的正房,小心翼翼道:“大郎沒哭,才剛舅爺摔疼了,大郎心疼舅爺,跟著扯了幾嗓子。”


    楊天保噢一聲,撓撓腦袋,迴頭朝小黃鸝道,“七娘把大郎照看得很好,小伢子玩鬧起來,摔摔打打是常事,你別多心。”


    小黃鸝低聲啜泣,拿帕子在眼角按了按,“官人勿怪,大郎畢竟是從奴的肚子裏爬出來的,母子連心……”


    楊天保揮手打斷她,不耐煩道:“你這是在怪太太不該把大郎抱到七娘跟前教養嗎?你也不想想,你是什麽身份,大郎是什麽身份?七娘肯用心教養大郎,是大郎的福氣,難不成你想讓大郎以後落一個被小婦養大的名聲?”


    小黃鸝臉色灰白,唯唯諾諾道:“奴知錯了。”


    楊天保輕哼一聲,像趕蚊子似的,麵無表情驅走小黃鸝,“出去吧,沒事別來擾我清閑。”


    小黃鸝心中悲涼,貝齒緊緊咬著紅唇,把滿腔怨苦吞迴嗓子裏:楊天保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被她哄幾句就暈頭轉向的毛頭小子了,他忘了曾經的甜言蜜語和海誓山盟。如今的自己對他來說,隻是一個顏色略微嬌美的小妾,有閑情時抱著摸弄幾下,沒興致時就隻是個聽使喚的奴才,供人消遣,可有可無。


    那時候他願意為她反抗高大姐,願意和那個容不下她的李三娘退親,現在呢?


    不過短短幾年光陰,她在他眼裏,連個丫頭都不如了。


    主家婆孟春芳待她不壞,但也好不到哪裏去。因為小妾的身份,她不能出去和人交際,廟裏的比丘尼僧倒是常常上門,卻都是來求香油錢、討尺頭的,滿嘴空話,一個比一個奸猾。楊天保往來的知己好友家的親眷,嫌她出身不幹淨,從來不理會她。


    她煞費苦心擠進楊家,到頭來,卻隻是一場空。


    連千辛萬苦才保住的兒子都不認她,光跟著主家婆打轉,還管那個孟十二叫舅舅,人家親生的,說不定都沒他聽話乖巧!


    素清站在竹簾後,看著小黃鸝垂頭喪氣走出廂房,低啐一口,放下竹簾:“狐狸精!又到少爺跟前嚼舌頭!”


    小丫頭在旁邊接道:“怕什麽,現在少爺對她大不如前啦!”


    另一個丫頭笑嘻嘻道:“就是,咱們少奶奶肚子裏可揣著太太的寶貝心肝呢!”


    素清定定神,把小黃鸝拋在腦後,憂愁道:“小姐這幾天胃口不好,吃什麽都吐,下巴都瘦尖了。懷著身子的人,哪能不吃點東西呢?”


    小丫頭道:“上迴孫家送來的酒糟醃鯉魚,少奶奶吃了說很好,我記得那天少奶奶多吃了一碗粥。”


    素清一怔,孫家?


    隨即想到那壇醃鯉魚是現在的孫家主婦李綺節送的。


    因為李綺節隻給孟春芳一個人送,沒有理會楊縣令那一房和高大姐那邊,當時金氏和楊天嬌說了不少酸話,高大姐也不請自來,對送禮上門的阿滿橫挑鼻子豎挑眼。孟春芳怕阿滿寒心,特意把他叫到房裏耐心安撫,足足賞了他半貫大錢。


    素清曾經敵視過李綺節,因為她不相信這世上有小娘子能夠在被退婚以後真的一點都不在意,而且還能和取代她的人照常往來。李綺節對小姐那麽好,肯定有什麽險惡居心,隻是暫時沒現出真麵目罷了——就像球場那邊唱的一折叫《三打白骨精》的漁鼓戲,妖怪直到最後才顯形。


    現在,素清不得不得承認,自己以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李綺節根本沒把曾經和楊天保訂過親的那段往事放在心上,她是真的完全把楊天保當成一個無關的陌生人看待。對嫁給楊天保的小姐,她不僅沒有絲毫嫉恨之心,反而更多的是惋惜,惋惜溫柔貌美的小姐嫁了一個懦弱自私的男人。


    是的,懦弱自私。陪嫁到楊家後,素清很快認識到姑爺的本質,他曾經不惜和小黃鸝私奔,曾經鬧著要把小黃鸝明媒正娶抬進楊家,曾經為了小黃鸝給小姐臉色看,可現在呢?姑爺眼裏心裏隻剩下怎麽巴結討好四少爺,怎麽結交那些眼高於頂的士子,怎麽營造一個體麵的好名聲……


    他開始嫌棄小黃鸝低俗,後悔當年不該意氣衝動和花娘勾連,他甚至以大郎楊福生為恥,千方百計想遮掩楊福生的真正出身。得知孟春芳懷孕的時候,他欣喜若狂,逢人就說,終於有後了。


    楊福生的存在,被他一筆抹去。


    他疏遠小黃鸝,但也不曾痛改前非——他開始寵愛另外一個從小服侍他的大丫頭。


    素清為孟春芳不值。


    後來李綺節和脫離楊家的九少爺成婚,楊家的丫頭婆子私底下嘲笑李綺節,說她掉了西瓜,趕著去撿芝麻。五少爺前途無量,九少爺卻是個沒人要的可憐蟲,她竟然豬油蒙了心,舍棄五少爺不要,嫁給一個被嫡母趕出家門的落魄庶子!


    高大姐倒是沒有譏笑和自己沾親帶故的李綺節,她替李乙心疼:“好好的小娘子,怎麽嫁了個潑皮?”


    叛出家族,忤逆長輩,不肯對嫡母低頭,堂而皇之改掉姓氏,孫天佑的種種舉動,對瑤江縣人來說,可謂是石破天驚、匪夷所思,高大姐說他是潑皮,其實還是很委婉的——金氏和楊天嬌,每次提起孫天佑,總是一口一個“畜生”。


    素清不知道小姐是怎麽看待九少爺的,她隻知道,小姐從李家婚宴迴來的那天晚上,一夜無眠。


    素清睡在帳外的腳踏上,半夢半醒時,依稀聽到孟春芳淺淺呢喃:“如果那時候我有三娘的勇氣……”


    以前伺候孟春芳的丫頭得了良籍出府嫁人去了,素清是從幹粗活的丫頭裏提上來的,她想了大半夜,也想不明白孟春芳說的那句話是什麽意思,那時候是什麽時候?小姐是後悔嫁到楊家了嗎?


    第二天孟春芳起床梳洗,臉上並沒有什麽異樣,她依然是端莊賢惠的楊家少奶奶,對婆母孝順,對庶子寬和,敬重丈夫,友愛姑嫂。


    仿佛她並沒有把那句歎息說出口,一切都是素清的幻覺。


    素清以為,就算李綺節和小姐感情好,但礙於孫天佑和楊家的尷尬關係,兩人終究還是會慢慢疏遠。


    她甚至認真考慮過到時候要怎麽安慰小姐。


    然而,不管孟娘子和高大姐怎麽搗亂挑撥,不管金氏和楊天嬌怎麽含沙射影,李綺節對小姐一如往昔,小姐也始終把李綺節當成最信任的知己。


    不過因為怕給李綺節添麻煩,楊縣令、金氏和高大姐在家時,孟春芳不會主動找李綺節。


    孟春芳是楊家唯一一個篤定李綺節的眼光不會錯的人。


    素清將信將疑,李綺節對楊家的了解不多,不知道九少爺的真麵目,但楊家的丫頭、婆子是看著九少爺長大的,十個人裏有九個說九少爺深藏不漏,變臉比翻書還快,而且九少爺還敢對太太金氏動手呢!


    庶子對嫡母動手,這要是告到官府去,是要流放戍邊的大罪啊!


    素清不由替李綺節捏把汗。


    她憂心的場景沒有成真,傳說中睚眥必報、性情陰鬱的九少爺,對李綺節言聽計從、無微不至,儼然是個溫柔體貼的好丈夫。九少爺每天除了必要的應酬之外,剩下的時間老老實實待在府裏陪娘子,偶爾出門,也是和李綺節結伴而行。夫妻倆琴瑟和諧,形影不離,連楊家人都知道他們過得很恩愛。


    素清有時候會想,如果九少爺沒有離開楊家就好了,那孟春芳和李綺節肯定會是瑤江縣最和睦的一對妯娌。


    當然也隻是想想而已。如果九少爺留在楊家,那他的名聲依然還是“狼子野心,目無尊長”。有金氏在上頭杵著,誰敢嫁給九少爺?


    丫頭從灶房迴來,苦惱道:“醃鯉魚吃完了。”


    素清皺眉,“一大壇子,這麽快吃完了?”


    丫頭撇撇嘴巴,指指東邊院子,“灶房的婆子說那邊屋的人隔三差五要走一點,攏共一壇,哪夠吃呀!”


    素清哭笑不得:她知道太太小氣吝嗇,但沒想到太太連自己兒媳婦的便宜都要占!


    丫頭噘著嘴道:“那東西隻能冬天做,夏天吃。沒了就是沒了,不能現做。怎麽辦?”


    素清無奈道:“切幾個醃蛋試試,那個下飯。”


    想了想,又道:“問問灶房有沒有藕帶菜,要嫩的,炒一盤,隻擱油鹽,其他什麽都不要,記住,不能用豬油炒。”


    丫頭兩手一拍,喜道:“本來這時節沒有藕帶的,正好五娘子挑了一擔送來,灶房的婆子剛洗了一大把。”


    素清驚道:“五娘子來了?怎麽不請她進來?”


    丫頭道:“她走山路來的,草鞋、褲腿上全是泥巴,不敢進院,婆子說要先領她去換件幹淨褲子。”


    話音才落,就見婆子領著換好鞋襪和褲子的五娘子進來。五娘子的裙角壓得低低的,顯然婆子為她找的褲子和她身上的衣裙不大匹配。


    素清連忙迎上去,“嬸子來了?”


    孟娘子見識淺,把孟雲暉當成仆人使喚,楊家人卻知道少奶奶家的這位舅爺日後必定能平步青雲,楊縣令和楊表叔都曾暗示過孟春芳,要她務必籠絡好孟雲暉。


    以高大姐的脾性,如果不是因為知道孟雲暉來日不可限量,對兒子是個大助力,她才不會容忍孟春芳總把娘家兄弟接到楊家小住。


    以前在孟家時,孟春芳做不了主,現在她已經是楊家婦,別的她做不了,但至少可以把五娘子請到家中來——這是楊縣令叮囑她的,善待五娘子,就是向孟雲暉示好。


    寒暄畢,素清把五娘子讓到裏間。


    孟春芳躺在羅漢床上小憩,強打精神和孟娘子說笑幾句,笑吟吟道:“四哥在那邊院子看書,嬸子去看看他吧。”


    五娘子眼圈一紅,明白孟春芳的好心,想謝她,又覺得尷尬——謝孟春芳,不就等於在怪孟娘子不通人情嗎?


    隻好給孟春芳作揖。


    素清把五娘子領到院門前,“嬸子先進去吧,我在外頭等著。”


    這是讓母子倆可以放心說私房話。


    五娘子謝了又謝,擦擦眼睛,走進書房,見兒子孟雲暉穿著一件半舊衣衫,坐在案前讀書,俊眉秀目,氣質沉穩,心裏愛得不行。


    孟雲暉見闊別已久的母親進來,放下書本。


    他一點都不意外,楊家對他的拉攏之意太明顯了,他早猜到孟春芳會通過他的父母向他表露善意。


    五娘子已經記不清有多久沒見過兒子了,當下情不自已,摟著孟雲暉一頓摩挲,問他每天幾時起身,幾時歇覺,平時吃不吃得飽,穿不穿得暖,先生對他嚴不嚴厲。


    孟雲暉明年要赴武昌府參加鄉試,孟舉人和先生都對他寄予厚望,要他務必心無旁騖,刻苦攻讀。


    唯有楊縣令看出他心懷戾氣,怕他因為寄人籬下而心中鬱鬱,以致於走上歪路,又或是讀書讀魔怔了,越讀越迂腐,閑時撇開書本,耐心教他一些世俗人情的道理。


    人情冷暖,甘苦自知,孟雲暉早已不複當年。加之少年要強,被母親當成小兒一樣摟著不放,心裏有點別扭。但曉得母親和自己闊別已久,在孟家根本不能相見,唯有此時才能借著孟春芳的幫助和自己私下見麵,才會有如此情態。


    便也不推開,任由五娘子摸臉、摸手,就像小時候那樣。


    五娘子摸了一陣,紅了眼圈,道:“我兒瘦了,上迴托人帶給你的銀兩可用完了?家裏還攢了不少呢,都是預備給你讀書用的,別太儉省自個兒了。想吃什麽就買,別委屈自己。”


    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個布包,累沉沉的托在手上,“前天才殺了兩頭豬賣了,我挑了一擔子肉、背了一大袋的鹹魚幹、醃酸菜、藕帶菜來,一半送給你先生,一半送給楊家。這是六兩碎銀,一吊散錢,你仔細收著,別掉了啊!”


    孟雲暉一大半時間住在孟家,偶爾受楊天保邀請來楊家做客,雖不必發愁吃穿,但常常要打賞下人,又要自家買些書本紙筆,錢鈔總是不夠用。


    他還是長身體的時候,一日三頓,才剛吃飽,轉眼就又餓了,托灶間婆子下碗滾熱湯麵來飽肚,也得費鈔。在楊家有孟春芳時時照應,還好些,在孟家的時候,就難過了:孟娘子總愛尋他的不是,幾次嘲笑他肚大如牛。


    他性子要強,不願和孟娘子起口角,寧願去外頭買些吃食果腹,也不願勞動孟家的灶間婆子。


    加上同窗之間的應酬往來,哪一項都離不開孔方兄。


    如此一來,他手頭便不能缺銅錢。


    書生恥於談錢,但書生離不開錢。


    他如今大小也有個功名在身,賺點銅鈔不在話下,去歲他為人撰寫青詞,攢了一筆錢,本來可以應付一陣,偏偏大病一場,積蓄花光了——孟娘子舍不得費鈔請醫,隨便抓一副藥讓他服用,他隻能自己去醫館看診。


    但再缺錢,他也不能朝母親伸手。


    父母給他的,已經夠多了。他不能迴報養育之恩,還為了前程拋棄家人,已經是罪大惡極,哪還有臉麵接受父母的血汗錢?


    五娘子仍眼巴巴地望著他,滿臉期待。見他一直不伸手接,以為他嫌棄布包上沾的汙漬,小心翼翼把沾有汙跡的那一麵折到中間。


    孟雲暉歎口氣,接過布包,掩在被褥底下。等母親離開,再托人悄悄送迴去吧。


    五娘子走到床前,伸手壓了一壓,“藏在這裏嚴不嚴實?丫頭幫你曬被子,一掀開不就翻到銀子了?”


    孟雲暉怔了一下,半晌搖頭笑道:“不礙事。”


    孟舉人把他過繼到名下,是真心愛惜他的才華,為他的將來鋪路。孟娘子卻對他防備極深,孟十二漸漸長大後,她更是直接把他當成孟十二的小廝,每個月還像模像樣給他發一份月錢,讓他好生照看孟十二。孟十二曉得後,常常支使他跑腿,一時讓他幫著摘朵花玩,一時讓他出門去買果子,後來還幹脆讓他替他做功課。


    他借口兩人的字跡不一樣,這才給遮掩過去了。


    孟家的丫頭不敢得罪孟娘子,雖然沒跟著一塊欺負他,但對他的態度也越來越隨意。他受了幾次閑氣之後,不讓丫頭進房,自己收拾床鋪,打掃房間,拾掇案桌,夜裏打水洗漱,也都是自己動手。


    習慣了之後,在楊家也是這樣。楊家下人不知道內情,以為他性情高傲,不愛別人動他房裏的東西,為他打掃房屋時,絕不會翻他的書案和床鋪。


    五娘子在房裏轉了一圈,又叮囑道:“若是銀兩不夠花,你托人往家裏帶句話,你阿爺說了,家裏的錢鈔夠使,不能叫你在外頭受苦。”


    孟雲暉淡淡道:“我在這裏吃喝不愁,沒人給我委屈受。”


    委屈當然是有的,可孟家、楊家能給他一切他想要的東西。


    母子倆說了一會子話,孟雲暉問起家中的兄弟姊妹們,五娘子笑道:“咱家要辦喜事了,你妹妹重陽的時候就嫁人,嫁的是村子裏木匠家的兒子。”


    孟雲暉微微一愣,“小妹才幾歲?是不是太急了點?”


    五娘子笑了一下,道:“小妹十三歲了,也不算很急。”


    孟雲暉疑惑片刻,很快想通了:前些年,父母曉得他將來一定要走上讀書科舉這條路,所以急著多攢些銀錢供他使。底下幾個兄弟姐妹破衣爛衫,兄弟沒有彩禮,姐妹沒有嫁妝,親事難上加難。家裏沒辦法,隻能先把幾個女兒嫁出去,免得將來年紀大了,被人嫌棄。


    他覺得嗓子一啞,沉默半晌,方輕聲道:“莫讓妹妹受委屈。”


    五娘子噗嗤一笑,朗聲道:“我和你爹可沒偏心,你是沒看見,蔡木匠家對小妹好著呢!女婿雖然長得寒磣了點,但為人又勤快又能幹,鄰裏街坊哪家不誇他?他們家隻有他一個兒子,小妹嫁過去不用和妯娌住一起,輕省自在。女婿會木匠活兒,日子過得紅火,小妹自己都滿意的不得了。他們家一來求親,小妹立時催著你爹應下了,現在屋子已經粉刷好了,裏頭的家具全是女婿自個兒做的。”


    蔡家看中孟小妹手腳勤快,幹活麻利。五娘子則看中女婿平實憨厚,會手藝活兒,閨女跟著他不用受窮。


    聽說雙方都是皆大歡喜,孟雲暉這才鬆一口氣。


    午間孟春芳帶著孟十二和楊福生在正院吃,灶房另外預備了一份席麵,送到孟雲暉房裏。


    五娘子十分過意不去。


    吃完飯,孟雲暉把五娘子送到院門口,五娘子揮手趕兒子迴去,“別送了,讓別人看見不好。迴頭你娘要和七娘生氣的!”


    她說的是孟娘子。


    孟雲暉隻得迴房。


    素清帶五娘子去向孟春芳辭別,半路上剛好碰到在假山洞裏玩的孟十二。


    五娘子堆起滿臉笑:“十二郎,都長這麽高了!”


    孟十二認出五娘子,冷哼一聲,轉頭就走。


    五娘子幹笑兩聲。


    素清連忙道:“嬸子別理他,剛剛七娘說了他兩句,他就成這樣了。”


    五娘子嘿嘿一笑,道:“一兩年沒見,說不定他已經不認得我,被我嚇著了。”


    沉默一陣,終究還是忍不住,旁敲側擊找素清打聽,問孟雲暉和孟十二平時相處得好不好,兄弟倆會不會打架。


    素清臉色一僵。


    孟雲暉和孟十二相處得好不好?


    肯定是不好的。


    孟娘子從前常常給五娘子送些吃的送穿的,因為這份恩情在先,她對孟雲暉總存著一種紆尊降貴的意思。孟十二有樣學樣,也漸漸把孟雲暉當成家裏給他買的書童小廝使喚,好起來時親親熱熱喚孟雲暉一聲四哥,鬧起脾氣來隨手摸到一塊鎮紙就往他頭上砸。


    鎮紙哪是能隨便用來砸人的?孟雲暉躲閃不及,當場被砸得頭破血流。


    他城府再深,到底隻是個十幾歲的少年兒郎,也是有脾氣的,捂著頭上的傷口,差點想卷包袱離開孟家算了。想起母親和父親寧願穿補丁摞補丁的舊衣,買一塊肉骨燉湯都要猶豫半天,給他買紙張書本時卻連眉毛都不皺一下,心裏不由一酸,隻能打消家去的主意。


    素清那時候在孟家當小丫頭,親眼看到孟十二朝孟雲暉砸鎮紙。事後孟雲暉自己草草把傷口包紮好,孟十二接著逍遙,孟娘子還抱怨孟雲暉不該惹孟十二生氣。


    因為孟娘子溺愛,孟十二開蒙晚,孟舉人固執,不肯親自教導兒子,讓孟十二跟著一位老先生讀書。孟十二跟著老先生讀了兩年《論語》,沒什麽長進,孟娘子嫌那老先生不中用,費了一筆錢鈔,打發走老先生。轉頭托孟舉人請來一位中年先生,賃了所房屋,將先生的妻兒老小都接了來,每個月送二兩銀子給師母花用。


    中年先生收了賀家的束脩,自然要盡心盡力。孟十二本來是最懶怠讀書的,但因為旁邊有天資不凡的孟雲暉作對比,心裏不服氣,想壓過孟雲暉的風頭,第一個月每天精神飽滿,誦起文章來聲音又大又亮。


    那時候連間壁李乙和李子恆父子倆都能在院子裏聽見孟十二念書的聲音。


    大半個月後孟十二就故態複萌,念書時有一搭沒一搭的,不是走神就是打瞌睡,學過的文章也不願意記誦。先生打他板子時,他嚎得跟挨了一頓毒打似的,一雙肥嘟嘟的胖手掌,時常都紅腫著。


    孟娘子心疼得不行,竟然揣了幾碟精致點心,跑去找先生家的娘子求情。


    先生娘子哭笑不得,也沒敢和先生提起這茬。


    先生對孟十二很失望,見孟家另一個子弟孟雲暉聰慧異常,又勤奮刻苦,倒漸漸把他放在心上:沒有老師不喜歡聰明徒弟的,尤其這個徒弟還不怕吃苦,肯下功夫,待老師又恭敬。


    先生脾氣耿直,既然喜歡孟雲暉,平時考校他的功課時,麵上難免會帶出幾分滿意的神情來。


    孟十二見了,心裏有氣,不敢和先生頂嘴,迴到房中,排揎孟雲暉:


    “你房裏的一草一紙,俱都是我們家出錢買的。”


    “以前你爹娘常常來我家打秋風,我娘每次送他們好大一袋吃的帶迴去。”


    “我不要的衣裳鞋子,都給下人穿,不許你偷偷拿去。”


    “你一頓飯吃三大碗,怎麽那麽能吃?是不是想把我家吃窮了?”


    “你還要在我家住多久?”


    諸如此類的話,孟十二是駕輕就熟,張口就來。


    下人們在一旁聽見,都議論紛紛,隻不敢叫孟舉人曉得。


    這種情況下,孟雲暉怎麽可能和孟十二相處得好?


    麵對憨厚淳樸的五娘子,素清心裏暗暗叫苦。


    難怪楊家人說孟娘子目光短淺,四少爺現在寄人籬下,隻能任小少爺欺負,以後呢?等四少爺蟾宮折桂,鯉魚跳龍門,小少爺還敢在四少爺跟前耀武揚威嗎?


    可笑太太竟然不知道約束兒子,反而縱著兒子欺辱四少爺。


    大官人有識人之能,提前把四少爺認到名下,讓四少爺欠下養育之恩,等四少爺發達了,不管他心裏怎麽想,都得好好孝順名義上的父母,好處全是他們家的。


    太太卻婦人之仁,生生把這份恩情變成恥辱和仇恨。


    隻盼四少爺心裏還顧念大官人對他的賞識之恩。


    “四少爺和小少爺感情挺好的,四少爺不去先生家的時候,就留在家裏和小少爺一起讀書。”


    素清自以為說得很真摯,以五娘子的心性,肯定不會看出端倪。


    五娘子卻看出來了。


    孟雲暉是她的兒子,知子莫若母。


    她臉上仍在笑,借口東西忘了拿,折返迴孟雲暉的房間。


    孟雲暉見母親去而複返,似乎察覺到她想說什麽,神色微變。


    “四郎。”


    五娘子不提孟十二的事,柔聲道:“好孩子,你千萬別學外頭那些忘恩負義的人,大官人和娘子對你的恩情,你要時時刻刻記在心上,沒有他們,你現在還能安心讀書嗎?以後啊,不管你能不能讀出名堂來,都得好好孝順現在的爺娘,曉得嗎?”


    孟雲暉垂下眼眸,十指收攏,在寬袖裏緊緊握拳,“娘,你放心,我曉得。”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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