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孟家門口經過的時候, 李綺節恍惚聽見一陣嬰兒啼哭聲。


    “前幾天孟七娘帶著楊小郎迴家來省親。”進寶看李綺節麵露疑惑之色,開口為她解惑。


    “楊小郎?”寶珠眼前一亮,壓低聲音,“就是黃鸝鳥生的那個?”


    李綺節偶爾提起小黃鸝時, 總是以黃鸝鳥來稱唿她,久而久之,寶珠也跟著叫起黃鸝鳥。


    “可不是!”進寶推開院門, “昨天孟家丫頭抱著他在巷尾遛彎,我過去瞧了一眼,長得虎頭虎腦的,可招人疼,就像和楊五少爺一個模子裏刻出來似的!”


    寶珠皺眉, 扭過頭去, 暗暗橫進寶一眼:沒事兒提楊五郎做什麽?!


    進寶撇撇嘴巴, 不甘示弱地反瞪迴去:都是陳年往事了, 為啥不能提?


    門房以為家中來客,揣著袖子迎上前,看到進門的是李綺節,吃了一驚:“三娘迴來了!”


    “阿爺呢?”


    “官人在房裏吃飯。”門房一拍腦袋,“三娘還沒歇夜吧?家裏沒開火, 隻有買的筍肉饅頭和煎花饅頭。我再去外頭買點糕餅點心?”


    “不勞您操心, 我去灶房煮一鍋雞絲麵就成了。”寶珠提著簍子,徑直走進灶房,進寶跟過去幫忙。


    李乙獨坐在正廳的案桌前用飯, 桌上隻有一碟桂花腐乳,一碟油鹽花生米,一碗綠豆稀飯,並一盤拳頭大的饅頭。他筷子上夾著一隻吃了半邊的饅頭,吃一口稀飯,咬一口饅頭,吃得慢條斯理,不慌不忙。


    李綺節站在門邊,靜靜看了半晌,不知為什麽,鼻尖忽然一酸,差點掉下淚來——倒不是傷心,而是一時感慨:她馬上就要出閣嫁人,李子恆也到成家立業的年紀了,李乙孤身一人留在家中,連個能一起說話的人都沒有。他們這樣的人家,從來沒有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一家人圍坐在桌邊吃飯時,一般是最熱鬧的時候,你一句我一句,說說笑笑,吃飯也吃得格外香些。


    “阿爺。”


    她輕輕喊了一聲。


    李乙抬起頭,“三娘?”


    他既驚又喜,手腕微微顫抖,筷子上的饅頭差點掉進粥碗裏,“迴來怎麽也不先讓人打聲招唿?”


    一邊說,一邊站起身,“沒吃飯吧?我去西街那頭買點菜,家裏什麽都沒有。”


    “寶珠在忙活呢。”


    李綺節抬起頭,細細端詳李乙,不知不覺間,這位沉默嚴肅的父親已經鬢染霜白,即將踏入天命之年。


    她的未來還很漫長,而李乙已經快到遲暮年月。能和他攜手做伴、相濡以沫的人,終究不會是兒女。


    寶珠手腳麻利,很快整治出一頓像模像樣的晚飯,吃過飯,李綺節陪著李乙說了會兒家常話,直到更夫敲過一更鼓,才各自迴房洗漱歇下。


    從箱籠裏翻找出來的被褥幹淨整潔,有股淡淡的樟腦陳味,可能是多日不曾曝曬的緣故,接觸到衾枕的皮膚能感覺到明顯的潮氣,躺在衾被中,像坐在一條隨波蕩漾的小船上,四周水汽彌漫。李綺節本該返迴李家村的,中途突然折返,來不及取鋪蓋行李,李乙不知道她會迴來,沒來得及晾曬被褥,隻能讓她先將就一夜。畢竟是男人,平時想不到這些。


    心裏揣著煩心事,輾轉反側,始終不能入夢,迷迷糊糊間,瞥見窗前一抹清冽月色,隔著繡滿蟲草鳥獸的蚊帳,愈顯幽寂。


    翌日淩晨,間壁院子傳來一聲接一聲高亢的啼鳴。


    天邊些微發亮時,李綺節揉著眼睛,起床梳洗。


    日頭還沒爬起來,房裏幽暗,寶珠點亮油燈,為李綺節挽發。


    李綺節打開妝盒,取出雲髻,“吃過飯,陪我去周桃姑家走一趟。”


    寶珠愣了一下,眼裏閃過詫異之色,李綺節嫌雲髻累贅,平時從不戴它,今天要戴雲髻出門,肯定是出去商談大事。


    而且,還是去周桃姑家!


    莫非……三娘要上門找周寡婦說理?


    寶珠心思一動,手上動作不停,仔細用掠子固定好李綺節頭上的雲髻,在兩鬢別上數枚發釵,髻旁簪一枝銀鍍金方勝形石榴紋發簪,碎發抿得嚴嚴實實的,用一朵楊妃色絨花掩住,然後給李綺節描了雙比平時淩厲兩分的分梢眉——去別人家,得擺出氣勢來!


    周桃姑掀開鍋蓋,往沸騰的開水裏倒入調好的麵疙瘩,等疙瘩凝固成形,她拿起鍋鏟,小心翼翼地翻攪麵湯。


    門外忽然響起一陣清越的鈴聲,她連忙側耳細聽。


    水車從門口經過,賣水的老漢慢吞吞吆喝:“水來嘍~水~來~嘍……”


    接著是各家各戶開門的聲音,巷子裏沒有水井,家家戶戶吃的水都是靠走街串巷的老漢運送。


    周桃姑放下鍋鏟,雙手在罩衣上擦了擦,轉身從羅櫃的罐子裏摸出幾枚大錢,“二丫,讓賣水的進來,把咱們家的水缸裝滿。”


    周二丫乖巧地答應一聲,接過銅錢,出門買水。


    疙瘩湯煮好了,盛了幾大碗,放在四方桌上晾涼。爐膛裏的火都熄滅了,周二丫還沒迴來。


    賣水的人已經走了,二丫頭怎麽沒進來?周桃姑脫下罩衣,出門尋二女兒,嘴裏罵罵咧咧道:“懶骨頭,就曉得偷懶!”


    “娘,我沒躲、躲懶。”周二丫迎上前,怯怯道。


    周桃姑雙眉倒豎,兩手往腰間一叉,“你——快去篩茶!”


    原本是要罵人的,但看到跟在周二丫身後進門的人,她的語調忽然打了幾個轉,愣了半天,才猛然醒過神,怒色霎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一疊聲催促周二丫,“不要雞蛋茶,拿我房裏的好茶葉。”


    周二丫被母親神情扭曲的臉嚇了一跳,飛奔進屋去篩茶。


    李綺節常年待在鄉下,周桃姑已經許久沒見過她了。多日不見,她出落得愈發嬌豔秀麗,頭梳小垂髻,簪環滿頭,挽著翠花雲髻,身穿月白色四合如意靈芝連雲紋琵琶袖交領雲羅夾襖,黑底藍花百褶棉裙,蓮裙綽約,身姿輕盈。


    一雙圓圓的杏眼,顧盼間姿態靈動,英氣勃勃。


    昔日那個跟在父親身後蹣跚學步的小女伢,已經長成明眸皓齒、端莊溫婉的大姑娘了。


    周桃姑心裏有些不是滋味。當年她男人早早沒了,但好歹給家裏留了一筆錢鈔,容她們母女三人度日。那時候她還算年輕貌美,加上積蓄頗豐,縣裏不知有多少人求娶她,她一個都看不上。千挑萬選後,才選中老實厚道的李乙。她行事爽利,一拿定主意,立刻費鈔托媒婆去李家說親。原以為不過費費嘴皮子就能湊成一樁好姻緣,結果卻沒能如願。


    李乙拒絕媒婆時很客氣,說自己無心再娶。但周桃姑知道,原因就出在李綺節身上!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媒婆一上門,她就病了!等李乙迴絕親事,她又好了!裏頭肯定有貓膩。


    周桃姑認為李乙肯定不會打一輩子光棍,不然媒婆第一次上門時,他怎麽沒一口拒絕?如果不是李綺節故意搗亂,李家早就把她迎進家門了。


    日轉星移,眨眼間經年過去,周桃姑漸漸明白,自己對李綺節的憤恨,不過是遷怒罷了。不管李綺節是有意裝病還是剛巧病的不是時候,李乙才是那個決定要不要續娶的人。


    心裏明白,可臉上還是掛不住。周桃姑每次看到李綺節,無不是冷臉相對,陰陽怪氣。明知對方隻是個小女伢,她還是忍不住。慢慢的都成習慣了,哪一次看到李綺節時她沒擺出冷臉,就覺得心裏不對勁兒。


    今天李綺節上門來,她卻堆著滿臉笑容,亮出一口雪白牙齒,打疊起全部精神,忙前忙後,端茶倒點心,比平日殷勤百倍。


    周大丫和周二丫看著忙得跟陀螺一樣的母親,麵麵相覷。


    李綺節眉毛輕輕一挑,周桃姑的姿態放得越低,她心裏越覺得古怪。


    寶珠也一臉愕然,警惕地盯著周家一對姐妹花,想從她們臉上找到周桃姑反常的原因。


    周桃姑不是沒看到李綺節主仆的不自在,她也想冷靜下來,把李綺節當成一般街坊招待,但她以前總是給對方冷臉看,一下子實在轉不過彎來,不知該怎麽和對方相處,隻能盡量把自己最熱情的一麵展示給對方看——她想討好李綺節,最好能打動對方。


    幾年前,李乙不願意娶周桃姑,她生氣歸生氣,但絕不會沒臉沒皮纏著李家不放。然而今時不同往日,為了給大丫請大夫,家中的積蓄已經花得差不多了,兩個女兒已經到了出閣的年紀,湊不出一份像樣的嫁妝,哪家願意上門說親?


    熟水攤子的生意大不如前,眼看著每月的盈利越來越少,周桃姑暗暗發急,夜裏在枕頭上翻來翻去,怎麽都睡不著,天還沒亮又得爬起來忙活,才不過幾個月,她足足瘦了二十多斤,街坊鄰居嘴上不說,背地裏都說她一下子像老了十多歲。


    娘家兄弟勸周桃姑再找個男人嫁了。縣裏和鄉下不一樣,鄉下的寡婦再嫁,全家都會被人吐口沫。縣裏的寡婦再披紅綢嫁人,人家頂多說幾句閑話,不會一直追著寡婦罵。


    周桃姑婆家的人管不了她,她願意找個老實肯幹的男人一起過日子。可願意娶個寡婦當老婆的,不是窮鰥夫就是無賴漢,活脫脫就是一個大火坑,她寧願自己賣熟水供養兩個女兒,也不會隨隨便便往坑裏跳。


    偏偏她娘家嫂子有個表兄弟,剛好死了房裏人,急著再找個婦人持家。娘家嫂子一拍巴掌,直接求到她跟前,話說得很好聽:“可見是你們的緣分!我表兄弟家裏有田有地,十幾間大屋子,兩間雜貨鋪,日子很過得去。他家就隻有兩個兒子,父子三人,清清靜靜,等你嫁過去,立馬當家,誰都不能給你氣受。他生得體麵高大,年紀正相合,同你再般配不過了。”


    娘家人全都來勸周桃姑,周桃姑打聽到對方家中富裕,而且願意為她的兩個女兒添妝,心裏已經有七八分願意,連再嫁的大衣裳都做好了。誰知請媒人吃酒那天,她娘家嬸嬸暗中和她說,她娘家嫂子沒安好心,明著替她說親,其實想把她的兩個女兒給那表兄弟家當童養媳!


    給人當童養媳的,過得還不如富人家的傭人鬆快,每天起早貪黑,幹最多的活,吃最少得飯,吃不好,睡不好,任打任罵,吃盡苦頭,日子就像泡在苦水裏一樣。


    何況那家的兩個兒子,比周大丫和周二丫足足小了五六歲呐!


    周桃姑可不是任人捏扁搓圓的人,算計她就算了,誰敢打她女兒的主意,就是她的仇人!聽完娘家嬸嬸的話,她二話不說,走進灶房,摸了把蒲刀,衝到兄弟房裏,見人就砍,逢人就劈,把娘家嫂子嚇得屁滾尿流,跪在地上向她討饒。


    和娘家鬧掰之後,周桃姑的日子愈發難過了。娘家嫂子在她手裏吃了虧,氣不過,幹脆撕破臉皮,把她急著嫁人的事宣揚出去。害得她顏麵盡失,招人恥笑。


    被人譏笑也就罷了,她操持熟水攤子這麽多年,和整日閉門不出的婦人不一樣,早就練就一身銅皮鐵骨,根本不怕別人的閑言碎語,前頭男人的兄弟當麵罵她沒廉恥,她還能笑著給小叔子盛一碗熟水讓他潤潤嗓子呢!


    周桃姑不怕丟臉,她怕的是那些在市井間流竄的痞子閑漢。那些喜歡欺軟怕硬的閑漢看她家沒男人,常常用言語撩撥她,全靠她性子剛硬,才沒讓那些閑漢討到什麽好處。但她急著嫁人的事情傳出去以後,那些閑漢愈發沒臉沒皮,三無不時在她家門前流連徘徊,有時候竟然還出口調戲周大丫和周二丫!


    有一次家裏的門沒關嚴實,兩個嬉皮笑臉的浪蕩兒仗著沒人管,直接闖進周家,把周桃姑嚇得不輕,好在李乙剛巧從巷子裏經過,大吼一聲,把兩個浪蕩兒嚇走了。


    周桃姑此刻就像一隻掉進漩渦裏的野貓,生命危在旦夕,誰肯拉她一把,她恨不能巴著對方,一輩子都不放手!


    如果是別人就算了,偏偏正好是她曾經相中的李乙。


    她壯起膽子,再次請人上門說親,李乙和上次一樣,依然沒點頭。


    周桃姑不想死心,一旦死心,她和兩個女兒就真的沒有活路可走了。


    所以李綺節上門來,她恨不能把對方當成菩薩一樣頂在頭上供起來。她知道,李乙很看重一雙兒女,如果李綺節能幫她說幾句好話,李乙說不定會改口。


    周家是做熟水生意的,酷暑炎日,或者寒冬臘月時,她們家的生意最好。周桃姑熬的香飲子味道不錯,比別人家的濃鬱厚重,茶也泡得好,茶湯碧綠晶瑩,一看便知是用了好茶葉。


    李綺節咽下一口溫熱的茶水,苦澀的味道從舌尖蔓延,繼而泛起一絲甘甜。


    她笑了笑,“阿姑別忙活了,都是自己人,咱們自自在在說會兒話。”


    周桃姑搓著雙手,陪笑道:“家裏沒什麽好東西招待你,讓你見笑了。”


    說完這句,她才聽清李綺節說了什麽,愣了片刻後,看到李綺節臉上的笑容始終沒有淡去,她眼裏閃過一絲不可置信。


    李綺節朝她輕輕點頭。


    周桃姑張大嘴巴,神情霎時激動萬分。


    從周家出來,寶珠小聲道:“三娘,你剛剛和周寡婦說的話,是什麽意思?”


    李綺節讓周桃姑去尋一個信得過的親戚,周桃姑喜滋滋應下,好像跟撿了什麽大便宜似的。


    “咱們家又要有喜事了。”


    李綺節朝周家院子投去一瞥,喃喃道。


    昨天夜裏,她直接向李乙問起周桃姑的事,李乙麵色有些發窘,不肯多談。她費了不少口舌,終於讓李乙相信,她已經長大成人,可以接受家裏的任何改變,不會因為李乙再娶而心生不滿,這才聽到李乙的心裏話。


    李乙年紀大了,情情愛愛之事和他扯不上關係,但兒女漸漸長大,終有一日會各自成家,留下他獨自一人。白天無人陪伴,夜裏孤枕難眠,偶爾想起故去的亡妻,更覺孤寂,如果能夠續娶一個貼心溫柔的填房,李乙還是願意的。


    不過,他再三強調,他隻是想找個人作伴罷了,對周桃姑沒有什麽特別的想法。


    李綺節和李乙深談一場,心中有數,落花有意,流水未必無情。


    兩家當了多年的鄰居,算得上知根知底,周桃姑精明爽利,手腳勤快,雖然愛動心眼子,但本性並不壞。李乙性子軟和,對誰都客客氣氣的,有時候難免在外邊受氣。


    兩人正好可以互補。


    與其托媒婆找一個不知底細的人當李家主婦,不如把早就對李乙有意的周桃姑娶進門,至少她是真的看中李乙的為人。


    而且周桃姑那邊明顯是有求於李家,想借助他們求個庇護。如果能如願嫁給李乙,她肯定會盡心盡力照例他,絕不敢動歪心思。


    再者,李子恆已經這麽大了,周桃姑沒有兒子,暫時不會故意和李子恆別苗頭。不管以後她會不會再給李乙開枝散葉,都動搖不了李子恆在家中的地位。


    最後一點,周大丫和周二丫能不能嫁出去,嫁得好不好,要看李家願意為她們出多少嫁妝,而家裏的銀錢往來都由李綺節說了算,周桃姑想讓女兒們體體麵麵嫁出去,就得老老實實過日子。


    李大伯和周氏進城和李乙商量娶親的事,夫妻倆你一句,我一句,說得熱火朝天的。


    李乙一直紅著臉,不怎麽開口。偶爾李大伯扭頭問他什麽,他一概不答,低頭專心致誌地吃茶。


    李綺節畢竟是要嫁出去的,周氏不擔心她,就怕李子恆會不高興。


    李子恆滿不在乎:“我時常不在家,阿爺吃飯時連個陪著說話的人都沒有,瞧著怪冷清的。以後嬸子進門,我在外頭就放心多啦!”


    周桃姑也姓周,當然,她的周和周氏的周不沾邊,李子恆和李綺節商量好了,以後管周桃姑叫嬸子。


    鰥夫再娶,寡婦再嫁,不用多講究,換好帖子,尋個黃道吉日抬進家門就成。周桃姑怕夜長夢多,巴不得立刻收拾行李鋪蓋搬到李家。李大伯和周氏問過李乙的意思,最後定下下旬辦喜酒。周氏存了一點私心,李綺節年底就要嫁人,先把周桃姑迎進門,到時候別人看到新嫁娘父母雙全,才不會多舌多嘴。


    李家挑了個好日子,請周桃姑的娘家人上門吃酒。


    酒菜肉飯齊備,宴請周桃姑的娘家兄弟,李大伯和楊表叔在一旁作陪。


    待外邊吃得差不多了,李綺節對周桃姑道:“嬸子以後和我就是一家人,一家人說話不必拐彎抹角。我和嬸子說句心裏話,我們家呢,雖說不是大戶人家,但衣食不缺,日後肯定不會虧待嬸子和兩位姐姐。”


    周桃姑麵色一喜,她倒不怕李綺節是哄著她玩的,因為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李家大郎從不管事,家裏都是李三娘做主。


    李綺節接著道:“俗話說,空口無憑,誰也不能保證以後會如何。不如趁著今天親戚們都在,大家把話攤開了說,立下一個明明白白的章程,白紙黑字寫好,以後誰有疑問,把立好的契書拿出來一看,再難辦的事情,隻管按著約定好的章程來。既省事,又公平,免得大家為了一點子雞毛蒜皮起齷齪,傷了親戚間的情分。”


    周桃姑猶豫了片刻,一時拿不準李綺節的意思。


    李綺節粲然一笑,眉眼彎彎,“我迴去找印章,嬸子待會兒和家裏人商量一下,今天咱們就把事情定下來。”


    周桃姑娘家兄弟幾個吃完酒,個個吃得臉上紅紅的,過來找她說話。


    周桃姑把李綺節的話一字一句原話轉述給娘家人聽。


    她的娘家兄弟們麵麵相覷了一會兒,其中一個方下巴的漢子皺眉道:“什麽意思?這是要分家嗎?”


    “姐姐還沒進門,他們家就鬧分家,這不是明擺著防著咱們嗎?”


    “太不把咱們當人看了!”


    兄弟幾個鬧成一團。


    周桃姑卻喜滋滋道:“分家好!分家我才放心呢!”


    她之前得罪過李綺節,生怕對方會給自己小鞋穿,這些時日很有些戰戰兢兢。雖說繼母不必怕一個即將外嫁的繼女,但她一無所有嫁到李家,還帶著兩個拖油瓶,腰杆根本直不起來,而且女兒的終身還得靠對方搭把手,她巴結李綺節和李子恆還還不及呢,哪敢肖想李家的家產,早點分家,她心裏也自在些!


    方下巴漢子卻不同意,“不行!這時候分家,你肯定要受委屈,要分也得等親事成了以後再分。”


    其他人點頭附和。


    兄弟中的一個冷哼一聲,“之前幫著說合了多少人,姐姐一個都看不上。非要嫁這個李乙,李家有什麽好?笑裏藏刀的,人還沒進門呢,就先鬧著要分家,沒見過這麽不講情麵的人家。姐姐還幫著他們說好話。要我看呐,姐姐還不如嫁給老三他家的表兄弟!至少人家舍得出彩禮。”


    老三家的,就是周氏那個想把周大丫和周二丫騙去做童養媳的娘家嫂子。


    周桃姑麵色驟變,冷笑一聲,環顧一圈,把娘家兄弟們個個看得麵色通紅,手足無措。


    她臉上似笑非笑,“說來說去,原來就是為了多收幾份彩禮。我說嫂子怎麽敢打我家兩個丫頭的主意,原來你們也知情,難怪她底氣那麽足。”


    眾人支支吾吾,不敢答她的話。


    周桃姑心頭陡然騰起一陣怒火,燒得滿心滿肺撕裂一般痛楚,她豁然一個轉身,想去灶房翻蒲刀。


    兄弟幾個深知她的脾氣,嚇得一顫。


    周桃姑的目光落在兄弟們臉上,因為恨透了幾個嫂子,她今天隻讓兄弟們過來吃酒,沒有請嫂子們,沒想到嫂子刻薄,最無情的,卻是她的幾個親兄弟!


    小時候相濡以沫,全靠她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兄弟!


    心灰意冷,不過如此。


    她閉上眼睛,把憤恨和失望藏在心底,“李家的錢鈔是他們家掙的,和我不相幹,他們想怎麽分,就怎麽分。今天請你們來,不過是做個見證罷了。等我進門,以李官人的為人,絕對少不了我們母女三人的那份,到時候各家管各家的,他家大郎和三娘也不能插手。”


    周桃姑明白李綺節的顧慮,對方無非是想趁著李乙續娶之前,把李子恆該得的那份劃分出來,寫到李子恆名下。公賬私賬全部分開了算,以後不管她能不能再為李乙生兒育女,都不會影響到李子恆。同樣的,不管李乙願意為周大丫和周二丫出多少嫁妝,兄妹倆也不會多嘴。


    親兄弟,明算賬。先把家產分好,以後才不會因為一點家業鬧得家宅不寧。


    周桃姑有種直覺,如果她的幾個娘家兄弟敢把分家的事情攪和了,她們母女很可能什麽都得不到,反之,如果她老老實實的,不去打李子恆那份家產的主意,李綺節說不定會願意多分她一些錢鈔。


    不管幾個兄弟青青白白的臉色,她一拍案桌,冷聲道:“先前周家的彩禮,我一分沒動,全留給你們幾個娶媳婦。如今我男人沒了,我帶著兩個女兒,熬了這麽些年,實在過不下去,你們倒好,嘴上說得好聽,大丫生病的時候,一個個隻會哄我,一個子不肯出!現在還想把我再賣一次,好打彩禮的主意,我告訴你們,休想!”


    “李家的彩禮,就是我兩個女兒的嫁妝!”


    一錘定音。


    兄弟幾個的小心思被說破,一個個麵紅耳赤。


    最小的兄弟不肯服氣,甕聲甕氣道,“分家可是大事,哪輪得上一個女伢子指手畫腳?他們家那個叫三娘的,一個女孩家,不好好待在家裏孝順長輩,多什麽事兒?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她馬上要出嫁的人了,怎麽好意思管娘家的事!就算李家要分家,也不該聽她的!”


    周桃姑嗤笑一聲,“李家的帳務全是三娘過手,她心軟一點,我就能多分一點東西,大丫和二丫的將來就看她了,連我都得看她的臉色過日子,要你多什麽話?!”


    周家的兄弟們再不甘心,終歸底氣不足。聽說李家請了縣太爺的兄弟來主持分家儀式,幾人心裏有鬼,難免心虛,更不敢多事。


    因為分家涉及到李綺節,李乙特意把孫天佑叫來旁聽。


    李綺節的嫁妝早就分開另算,她幾乎分得李家二房一半的家業。這次分家,主要是把李子恆的那一份算清楚。因為李子恆是長子,理應分得大半家產,所以李家的幾間鋪子幾乎全部歸他,年底的收益九成給李子恆攢著,一成歸公用支出。至於酒坊和布鋪,早就劃給李綺節了,不算在內。現銀、存銀和家具、值錢的金銀分為三份,李子恆得大頭,李綺節分得一份,剩下的歸李乙自己,這一份將來留給周桃姑。宅院、地契全部留給長子李子恆,田地、池塘、山地,除開李綺節的,剩下七成留給李子恆,三成歸公用。


    鋪子上的收成單獨劃出六百兩,給周大丫和周二丫兩人留著當陪嫁銀。


    周家人插嘴道:“如果以後我家妹子給你們家添了個兒子,他不是什麽都撈不著了?這不公平!”


    李大伯撩起眼皮看對方一眼,低笑一聲,捋著胡須道:“如今把大郎分出去,以後二弟掙的銀兩,全部留給弟妹,我還覺得大郎虧了呢!”


    這可是意外之喜——現在分家,好像沒占到什麽便宜,但聽李家人的意思,一旦分家,以後李家的所有東西,兄妹兩人都不要,那李家豈不就是周桃姑的了?


    周家人頓時喜上盈腮,樂得合不攏嘴。


    李綺節沒有錯過周家人眼中閃過的貪婪之色,這時候她不得不慶幸,幸好她經營的生意全部掛在花慶福名下,李乙壓根不知道她私下裏攢的銀兩早已經堆滿庫房,李家大房、二房的產業累加起來,還不如她那間舊坊一個月的收益。先前她藏藏掖掖不肯說,是不知道怎麽和李乙解釋,如今李乙即將續娶,她就更不必開口了。免得事情暴露,一窩蜂人湊上來占便宜。


    李子恆對分家的事不怎麽上心,一直是無可無不可的態度,在契書上簽過字,他臉上沒多少喜色,反而擺出一副苦瓜臉,“三娘,鋪子上的生意,我一竅不通,怎麽管賬啊?”


    李綺節還以為李子恆因為分家而不高興呢,聞言心口一鬆,“大哥不用擔心,迴頭我幫你挑幾個老成的掌櫃看鋪子。”


    李子恆巴不得當甩手掌櫃,“不如你全幫我管了吧,等我以後娶個精明的媳婦進門,再讓她去操心。”


    李綺節早在預備分家之前,就做了完全準備,含笑道:“嗯,我等著嫂子進門。”


    送走娘家兄弟,周桃姑找到李綺節,給她賠不是:“三娘,我那幾個兄弟都是拎不清的,灌點黃湯就張嘴說胡話,你別往心裏去。”


    李綺節淡淡一笑,“我堅持要趕在阿爺和嬸子成親之前分家,嬸子不會嫌我多事吧?”


    周桃姑連忙搖頭,歎口氣,笑著道:“老實和你說,今天把賬目算清楚了,我也鬆了口氣呢。”


    不談其他,光是那五百兩銀子陪嫁銀子,足夠讓她驚喜了。更別提李乙的私產,兄妹倆竟然一分不要,全讓給她這個後母。有了田地和李乙這些年攢的私房,以後不管能不能給李乙添丁,後半輩子都不用發愁。


    而且成親以後,李子恆名義上是她的繼子,每年的孝敬肯定少不了,又是一筆進項。


    “嬸子,我姓李,以後嫁了人,我依舊是李家的女兒。”李綺節意味深長地盯著周桃姑看了半晌,慢慢移開眼神,“日後如果您有什麽煩難之處,隻管來找我,多個人多個主意。我把兩位姐姐當自家人一樣看待。”


    被她的明澈靈動的雙眸掃過,周桃姑竟然覺得脊背有點發涼,心下一顫,說不出話來,等李綺節遠遠走開,她才恍然迴神:娘家兄弟們的抱怨,怎麽會傳到李綺節的耳朵裏?


    她剛剛那幾句話,是警告,還是示好?


    孫天佑把楊表叔送出門,正準備轉身迴去,眼角忽然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嘴角微微一勾,“喲,秀才老爺今天怎麽沒穿那身白衣裳啊?”


    孟雲暉掃了他一眼,臉上未起波瀾。他懷裏抱著一個胖乎乎的奶娃娃,奶娃娃咿咿呀呀鬧著要下地,手腳直撲騰。很快把他那件藕絲褐細布長袍糅得像醃菜一樣,皺巴巴的。


    孫天佑還想接著看孟雲暉的笑話,身後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


    是李綺節。


    他慌忙轉身,堵在門前,同時示意阿滿關上院門。


    李綺節抬起頭,眉眼含笑,“表叔走了?”


    看到她的笑容,孫天佑心裏豁然開朗,“嗯。”


    李綺節眨眨眼睛,露出幾分俏皮神態:“表叔剛剛拉著你的手不肯放,他和你說什麽呢?”


    孫天佑臉色一僵。


    還能說什麽,無非是勸他不要和楊縣令鬧得太僵,有時間的話,迴家看看,最好到嫡母金氏跟前賠個罪,祈求對方原諒他的衝動莽撞。然後重新改迴楊姓。


    他離開楊家的時候,走得瀟灑快意,怎麽可能再迴去受氣。


    李綺節飛快地瞥孫天佑一眼,“我一力為阿爺張羅續娶的事,你意外嗎?”


    孫天佑搖搖頭,“你那天半路折返,我就知道,你已經拿定主意要勸你父親娶親。”


    當時是有些意外的,但仔細想想又覺得很正常。


    “不錯,那時候我就想好了。”李綺節低頭,手心裏揪著一塊雪青色軟帕,“不管是我,還是大哥,兒女始終是兒女,沒法替代夫妻,阿爺終究需要有個人陪伴。”


    她從來未曾對自己說過這種心裏話,孫天佑一時有些詫異,心底剛剛浮上兩點喜意,又忽然微微一沉。


    李綺節分明不是在向他傾訴心事。


    “你也想勸我迴楊家?”


    他臉上的笑容像潮水般褪去,狹長雙眼裏泛著冰冷的幽光。誰都可以給楊家人當說客,唯有她不行,不管他是對是錯,是任性還是固執,她都應該和他站在一邊。


    李綺節暗暗翻個白眼,沒好氣地瞪孫天佑一眼:“你覺得呢?”


    楊家的家事就像一團亂麻,怎麽理都理不清。尤其是金氏這對母女,一個瘋癲,一個跋扈,儼然是一對大殺器,想安安生生過日子,離他們越遠越好。她既要嫁孫天佑,以後夫妻同甘共苦,孫天佑離開楊家,徹底和金氏母女劃清關係,才能過上清靜日子,她高興還來不及呢,又不是吃飽了撐的,幹嘛要勸孫天佑迴楊家?


    而且,如果孫天佑沒和楊家劃清界限,她當初也不會點頭答應親事。


    孫天佑知道自己誤會了,摸摸鼻尖,眼裏重新浮出幾點笑意。


    不等他開口賠不是,李綺節板起臉:“我確實想勸你幾句。”


    孫天佑的笑容再度僵硬在臉上。


    李綺節依舊板著臉孔,表情是嚴肅的,但她眼裏卻滿是促狹之色,眼珠子骨碌碌轉了個圈,別人做這個動作,是狡猾,她來做,卻隻有天真狡黠。


    麵對這張臉,孫天佑無論如何都硬不起心腸,長歎一口氣,雙手一攤:“好吧,你想勸我什麽?”


    李綺節看向他的眼睛:“你以後真的一輩子都不見表叔嗎?”


    那雙烏黑的眸子瞬間凝滯。他怔愣片刻,臉上的神情說不清是悵然,還是堅定,“至少現在我不想見他。”


    “我明白了。”李綺節點點頭,她知道孫天佑沒有撒謊,“阿爺和我說,表叔想找我們家討杯水酒吃。”


    話裏的意思,是希望能夠以親戚的身份,參加她和孫天佑的婚禮。


    李乙不知該怎麽應對,隻能把楊縣令的話如實告訴李綺節。


    孫天佑默然不語,嘴角輕抿,酒窩顯得比平日深刻。然而這一次酒窩裏盛的不是笑意,而是愁苦。


    想來想去,心裏酸甜苦辣,不知到底是什麽滋味。末了,他唯有苦笑,“三娘,你做主吧。”


    “既然你不想見他,那我們家的水酒,不給他吃。”李綺節神色輕鬆,很快拿定主意,“桐、桐章……”


    她皺眉想了半天,才想起孫天佑的字,“我今天為阿爺和大哥做的這些,不及他們往日對我的十分之一。你不必自責,我和周桃姑,你和金氏,完全不一樣,我想通了,不代表你也得想通。哪怕你一輩子不原諒金氏,也不要緊。”


    ——逼人當聖母比盲目聖母還可惡。


    早在李、周兩家人商量分家細節時,她就看出孫天佑心事沉沉,讓寶珠找阿滿打聽了一下,果然如此。楊表叔拿她和李子恆當例子,勸孫天佑敞開心扉,接納金氏,孫天佑拒絕了,楊表叔當時的表情很難看,孫天佑的臉色也沒好到哪裏去。


    不知是因為被看出心事而驚愕,還是因為想起楊表叔的話而鬱憤,孫天佑喉頭一陣發緊,竟說不出話來。


    李綺節還想再安慰孫天佑幾句,恍惚聽見李乙和李大伯說話的聲音,臉上有些發熱,拔腳就走,“不管你做什麽決定,隻要你開心就好。”


    這一句,徹底撫慰了孫天佑躁動的思緒,他心口怦怦直跳,一股熱流從胸膛緩緩滑過,繼而溢滿五髒六腑。


    如果不是怕人看見,他差點就伸手把她攬入懷裏了。


    像灌了蜂蜜一樣,心裏甜滋滋的,從李家告辭出來,再次看到抱著奶娃娃的孟雲暉時,他竟然覺得對方挺順眼的。


    孟雲暉目送孫天佑離開,懷裏的楊福生在他胳膊間使勁蹬腿,不會開口說話的奶娃娃,折騰起人來就像他親舅舅一樣,蠻橫直接。


    他臉色一沉,手指微微使力,在楊福生的腿上掐出一道淺淺的指痕。


    楊福生歪著腦袋撲騰了幾下,放聲大哭。


    丫頭端著一碗香噴噴的米糊糊出來,:“少爺,我來吧,您迴房歇會兒吧。”


    孟雲暉抱著楊福生不放手:“沒事兒,我再抱一會兒,迴去他又得鬧了。”


    小奶娃一鬧,孟娘子就生氣,孟娘子生氣,遭殃的是他。


    那道指痕很淺,他飛快卷起衣袖,擋在繈褓前。丫頭光顧著喂楊福生吃米糊糊,什麽都沒發現,隻是覺得小少爺今天好像哭得格外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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