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出席賞花宴, 當然得全副武裝。雖然不能穿大紅大綠,至少得端莊明朗, 再特立獨行的貴女,也不會素麵朝天著去赴宴。


    房家舉行宴會的這天,裴英娘卯時就起來梳妝打扮。


    她穿一件出爐銀交領窄袖輕容紗上襦, 蜀錦聯珠團窠鸞鳳紋半臂,衣緣袖口刺繡大片緗色梅花、牡丹、菊花、蓮荷,代表一年四季花開富貴。


    出爐銀是非常淺淡的紅色, 介於紅白之間, 近看有, 遠看若有若無,半臂則是近年最時興的退紅色,是很清淺的淺紅, 緗色也極清淡, 下頭係鴨頭綠穿枝雀繞花枝裙, 色彩蒼翠, 如鴨頸彩羽。腰間束燕尾青絲穗宮絛、香囊, 肩上搭一條銀泥雙色縐紗披帛。


    梳牡丹髻, 髻心別一枝迦陵頻伽花鳥紋金釵, 鬢邊一對金鑲玉蝴蝶步搖簪,以金絲鑲嵌玉片堆疊出顫動的蝴蝶翅膀, 做出幾隻蝴蝶翩翩欲飛的形態,下垂琥珀珍珠串飾,精巧別致。


    發髻斜插寶鈿, 眉間貼並蒂蓮花鈿,唇妝是嬌俏的嫩吳香——石榴嬌、大紅春太過豔麗,和她淡雅的衣著不大匹配。


    裝扮畢,登車出發。


    裴英娘今天不方便騎馬,不知為什麽,李旦今天也不騎馬,陪她一起乘車出行。


    卷棚車駛進房家所在的裏坊時,車窗外的嘈雜人聲漸漸安靜下來,老百姓一般不會靠近有護衛層層把守的高門宅院。


    巷曲幽靜,牛車軲轆軋過石板,這是到房家前街了——市井道路是泥土路,唯有世家豪族前後的長街以石條鋪地。


    裴英娘掀開車簾往外看。


    遠遠看到府門前熱鬧喧嘩,寶馬香車,人來人往,摩肩擦踵。


    女眷們濃妝豔抹,珠環翠繞,端的是雍容富麗,華貴萬千。


    離李弘去世已有數月,京兆府貴族女眷們私下裏早就開始穿紅戴綠,唯有正式宮宴才稍微注意。除了李治時常懷念李弘,親筆為李弘撰寫悼文以外,大部分人早就忘了先太子,一心忙著追捧李賢。


    裴英娘迴頭看一眼李旦,他靠在錦緞隱囊上,垂眸沉思。


    一路上她和他說話,他會認真迴答,她掀簾看外邊的街景,他跟她一起看,她不找他的話,他就這麽靜靜地坐著。


    他心裏想著事情,但是態度很鄭重,沒有隨便敷衍她。


    她靠過去摟著他的胳膊,“阿兄,不管我怎麽胡鬧都不要緊?太子不會遷怒為難你?我頂撞太子,會不會打亂你的計劃?”


    李旦嘴角微扯,攬住她的肩膀,她今天點的唇妝分外嬌媚,上唇兩點嬌紅,下唇一星丹朱,襯著她原本的鮮紅唇色,嬌豔欲滴,像盛開的花蕾。


    他低頭吻她,左手按在她的後腦勺上,幫她穩住搖搖欲墜的發釵。


    蝴蝶步搖的南珠串墜輕輕搖動,折射出一道道溫潤的光華。


    裴英娘一時沒反應過來,反應過來時已經被牢牢摁在他的胸膛上,堅實的手臂橫在腰間,扣得緊緊的。車廂狹窄逼仄,到處是他的氣息。


    卷棚車咯吱一聲停了下來,楊知恩和外麵的人說話,好像是前麵路口碰到什麽人,要讓路。


    裴英娘臉上赤紅,手指緊攥著李旦的衣襟,想推開他,摸到圓領袍下堅實的肌肉,燙得她渾身酥麻,推拒的動作反而讓他吻得更激烈。


    等他終於舍得鬆開,她氣喘籲籲,靠在他手臂上才能勉強坐穩。


    李旦笑了笑,戀戀不舍地撫摸裴英娘溫軟的唇,“你想做什麽都可以,隨你高興,不必顧忌我。”


    裴英娘瞪他一眼,摸出妝奩裏的鸞銜綬帶菱花鏡,攬鏡自照,還好鬢發沒亂,妝容沒花,不過得重新點唇脂。


    “阿兄,我在和你說正事。”她白他一眼,理好散亂的衣領,想叫半夏進來幫著補妝,卻見李旦找到飛禽摩羯紋蚌形銀盒,打開蓋子,挑出一星胭脂,視線落在她唇上。


    她的臉燒得更紅,連耳朵尖都染上豔霞之色。


    李旦微笑,抬起她的下巴,幫她點上唇脂,輕吻一口,“好了,你說,我聽著。”


    卷棚車晃動幾下,重新行駛起來,楊知恩在車窗外抱拳,隔著簾子小聲說,“郎君,剛才是太子的車駕。”


    李旦嗯一聲。


    裴英娘放下銅鏡,抱住李旦。


    發鬢擦過下頜,步搖珠釵叮當響,李旦愣了一下。


    “五兄病歿,不過幾個月而已,朝臣命婦們以前怎麽奉承五兄,現在怎麽討好太子,這世上,大概隻有阿父和裴氏會一直惦記五兄……”裴英娘仰頭看著李旦,“阿兄,答應我,不管你在謀劃什麽,記得給自己留好退路。我不在乎什麽虛名,隻要你好好的。”


    李旦私底下有些奇怪的舉動,這一點他沒有瞞著她,不過他沒有說他到底在忙什麽。


    他神色微動,眼睛明亮而平靜。


    停頓片刻後,他拍拍裴英娘的發頂,輕聲說,“我答應你。”


    “其實我可以幫你……”她握住他的手。


    李旦順勢抬起她的手腕,放到唇邊啄吻,“不了,這是我們兄弟之間的事。你好好玩吧,想怎麽玩怎麽玩,把房家鬧翻天也不要緊,阿兄替你兜著。”


    裴英娘聽了一笑,她又不是潑婦,怎麽會把房家鬧翻天,“為什麽不讓我幫忙?我們是夫妻,應該同甘共苦。”


    李旦抱緊她,“十七乖,你已經幫了我很多,接下來的事,讓阿兄自己來做。”


    她隻要好好待在他身邊就夠了,而且了解越多事情,她會漸漸發現他並不是她從小認識的那個體貼溫和的兄長。


    他手段卑劣,涼薄自私,這樣醜陋的他,怎麽能讓小十七看見。


    她仰慕正直謙恭的君子,偏偏他不是。


    “好吧。”裴英娘鬆開手,她猜得出李旦在幹什麽,無非是給李賢下絆子。她不擅長陰謀爭鬥之事,可以躲在背後給李旦送錢送消息,適時發出示警,“反正不管你在做什麽,我有錢有人,隨時能卷包袱逃命,阿兄你盡管放開手腳去忙活,不用擔心我。”


    李旦眼底暗沉,一字字道:“不會有那一天。”


    他保證過娶了她之後要讓她過得無憂無慮,就一定會做到。


    相王府的車駕行到房府門前,房家幾位娘子過來相迎。


    一旁車馬喧囂,李令月也到了。


    房家大郎寒暄幾句,引著李旦去前院。


    年輕的少年郎們大多醉翁之意不在酒,說是來赴宴,其實主要是為了和意中人幽會,長輩們樂得看少年兒女們成雙成對,不會多加拘束。


    成婚的郎君沒有這個優待,剛到房家就被拉去前院應酬,房家的賞花宴賓客如雲,正是為太子李賢拉攏人才的好機會。


    李旦走之前,低頭幫裴英娘整理臂上搭著的縐紗披帛,拉著她纖細柔嫩的手,小聲說,“剛才說好了,想怎麽玩就怎麽玩,什麽都不用多想,記住了嗎?”


    裴英娘抿嘴笑。


    李令月過來找裴英娘說話,看他們兩人難舍難分,酸得倒牙,賞花宴分開一會兒罷了,又不是好幾天見不著麵,“八兄你快走吧,把英娘借我一會兒,好不好?”


    李旦淡淡掃李令月一眼,轉身和房家大郎一起走了。


    李令月輕哼一聲,和裴英娘咬耳朵,“你們倆真是纏綿……你有沒有看到其他人的眼神?都快把你釘成篩子了!不過你也別不好意思,你們感情好,別人羨慕都羨慕不來。”她話鋒一轉,“八兄平時也這樣嗎?”


    她偏心自家兄弟,不想說李旦的不是,可是不管怎麽看,李旦都不像溫柔小意的人。小時候她找李旦撒嬌,他總是麵無表情,隻有李顯會耐心哄她,陪她玩。


    李旦是兄長中年紀最小的,她卻最怕他,連帶著薛紹也懼怕這位舅爺。


    裴英娘笑著說,“阿兄一直是這樣啊。”


    李令月眼珠一轉,也是,英娘小的時候就能和沉默寡言的李旦說到一起去,現在大了,成了夫妻,料想私底下相處隻會更融洽。


    房家長媳滿臉堆笑,領著兩人逛園子。


    房家的賞花宴賞的是茶花,園中假山,長廊上,庭院間鋪設鎏金鏤刻對雉紋翹角香幾,幾上供花,一盆盆茶花或含苞,或怒放,姹紫嫣紅,連綿不絕,一眼望去,處處是香花綠葉,仿佛眼下並非萬木凋零的初冬,而是百花爭芳吐蕊的春日盛景。


    美貌的彩衣婢女端著雙鳳紋漆盤穿插在繁花間,為各位賞花的命婦獻上摘下的茶花,供婦人們簪花,或是別在衣襟上熏香。


    婢女從身旁經過時,裴英娘叫住她,隨手擷一朵茶花在手中,漫不經心問:“房夫人呢?”


    能稱一聲夫人的,自然隻有房氏的母親。


    房家長媳笑著說,“可是不巧,阿姑今天身子略有不適,因怕擾了大家的雅興,沒有出來,她老人家懶怠動,這會兒想是正和太子妃說話。”


    裴英娘和李令月對視一眼,說:“今天既是為賞花而來,按理應該要選出花中之首,評定花王。”


    房家長媳點點頭,微笑道:“王妃可是已有相中的茶花了?”


    裴英娘笑而不語。


    房家長媳以為她想在評定花王時再出手,笑了笑,沒有追問。


    李令月悄悄扯裴英娘的衣袖,“你看中哪一盆了?這外頭的不一定好,咱們去裏邊看看。”


    裴英娘站著不動,問她,“太子最喜歡什麽花?”


    李令月呆了呆,“好像是梅花、蘭花……牡丹他也喜歡。”


    裴英娘吩咐跟在身後的半夏,“去找一盆蘭花來。”


    李令月心思電轉,壓低聲音,“英娘,你想用一盆蘭花去爭茶花花王?”


    裴英娘點點頭。


    李令月眼珠骨碌碌直轉,一拍手掌,嫣然笑道:“好!咱們一定能贏!”


    宴席過後開始鬥花。


    各人將選中的茶花送到庭前,一一論述其不凡之處,請眾人品評,然後選出其中花朵最絢麗,姿態最雍容的一朵,評為花王。


    比賽進行得如火如荼,等半夏把一盆平平無奇的蘭花擺到紅木香幾上,迴廊裏靜了一瞬,然後響起一片哄然大笑。


    “那是哪家使女?好生有趣。”


    “誰眼神不好?把蘭花當成茶花送上來了?快撤下去!”


    半夏麵色如常,屹立不動。


    眾人笑了一陣,慢慢覺出不對味來。


    這時,房家的婢女快步走到房家長媳身邊,“娘子,相王妃的使女堅持說,那是一盆茶花。”


    房家長媳眉頭緊皺,茶花和蘭花一點都不像,不懂花道的人也能一眼看出紅木香幾上的是一盆蘭花——還是一盆蔫蔫的、無精打采的蘭花,怎麽會是茶花!


    一時之間,席上之人的目光如潮水一般,聚集到裴英娘身上。


    裴英娘從容不迫,手裏握著一隻白瓷蓮花瓣茶盞,慢條斯理呷口茶,側頭看向不遠處的千金大長公主,“姑祖母,您覺得我挑的茶花怎麽樣?”


    千金大長公主裝模作樣地細看幾眼香幾上的蘭花,含笑道,“花色嬌豔,花形優美,是上品。”


    裴英娘淡淡一笑,接著問秦家夫人。


    秦家夫人亦笑著答:“這株茶花開得很好,香氣也好聞。”


    她一個個問過去,餘下淮南大長公主,臨川公主,皇室宗親的迴答都和千金大長公主的大同小異。


    席間議論紛紛,命婦們臉色變了又變。尤其是這段時日曾背後議論裴英娘的命婦們,更是麵色青紫。


    武家人尤為熱心,不等裴英娘問,主動開口誇讚庭中的蘭花是茶花中的魁首,如何富態,如何美麗,如何難得一見……誇得理直氣壯。


    房家長媳冷汗涔涔,吩咐婢女,“去請太子妃!”


    太子妃房氏趕到賞花會上,房家長媳拉住她的手,把事情簡單說了一遍,焦急道:“怎麽辦?相王妃肯定是成心來搗亂的!”


    房氏沒有心情安慰長嫂,環顧一周,迅速辨別席上各人的立場,輕歎口氣。


    和裴英娘站在一邊,睜著眼睛說瞎話的人,大多是這段時間聖人冷落她後,依然和她保持密切聯係的世家。


    她隱忍幾個月,並非沒有依仗,今時今日,聖人是否疼寵她,會影響其他人對她的態度,但動搖不了她的根基。


    房氏曾勸李賢暫且忍耐,不要和武皇後對著幹,更不必得罪李旦和裴英娘,可李賢一意孤行。


    他誰都不信任,覺得所有人都會對他不利,他寧願和那個叫趙道生的戶奴傾訴心事,也不肯和她說實話……


    房家長媳揪著帕子,慍怒道:“就這麽讓相王妃攪和今天的賞花會嗎?”


    房氏閉一閉眼睛,按住長嫂,“罷了,相王妃隻是鬧著玩而已,隨她去。”


    今天不讓裴英娘出氣,以後她還會一直揪著不放,不如把姿態放低一些,由著她鬧。


    反正事情傳出去,裴英娘隻會落一個囂張跋扈的壞名聲。


    太子妃冷眼旁觀,命婦們的臉色更難看了。


    最後評選結果出來,裴英娘挑中的蘭花獲得花王之稱。


    眾人滿臉堆笑,恭賀她眼光獨到。


    裴英娘謙虛幾句,莞爾道,“聽說太子殿下在前院宴請諸位王公,把這盆茶花送過去,為太子殿下助興。”


    太子妃麵色一僵,正想阻止,不知從哪裏竄出幾個埋伏已久的甲士,端起蘭花,二話不說就衝到前院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還是短褲短袖,今天下雨了,一天入冬,好冷{{{(>_<)}}}賞不了月亮,還得套厚被子,改蓋棉被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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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有,明天一更應該是在晚上,大家早上不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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