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英娘怔怔看著李旦, 李旦也在看她。


    她正式還俗, 挽起長發,梳時下小娘子最常梳的螺髻,滿頭珠翠, 裝扮富貴。烏濃發鬢間簪一朵暈色芙蓉花,縛發的絲絛垂及腰間, 隨風輕輕擺動。


    身上穿縹色聯珠團窠紋交領窄袖襦, 外麵罩一件淺青色花綾半臂,係黃綠七破間色裙,裙邊垂宮絛、佩玉, 胸前瓔珞圈,腕上籠著翡翠玉鐲子, 扣金臂釧。


    眉間貼翠鈿,唇邊飾麵靨,耳畔明月珠, 微笑時, 眉眼微彎,像星夜落進水波裏的月影, 清麗皎潔。


    層層紗衫錦綢, 依然能清晰勾勒出窈窕身姿,胸脯微微起伏, 更襯得腰肢似三月楊柳。


    他還記得攬住纖腰時她通紅的麵頰,臉上浮起幾絲笑,沒有遲疑, 大踏步走近她,寬大的手掌握住她花骨朵一樣嬌小的拳頭,“好看。”


    被喜歡的人讚美——這個人將來還將成為她的丈夫,裴英娘心裏自然是甜蜜高興的,迴握李旦的手,仰頭看他,“你也好看。”


    李旦嘴角一勾,俯身在她腮邊親了兩下。


    他的小十七,果然是最好的。


    他們兩不覺得什麽,反倒是一旁侍立的使女們臉上羞紅,悄悄避遠了些。


    霧氣漸漸散去,天光放晴,牆角的葡萄架上掛滿虯曲藤蔓。


    裴英娘抬頭看看天色,想騎馬,吩咐半夏去取帷帽。


    李令月一手托腮,倚著車窗等了半天,看到裴英娘和李旦並肩走出府門,一旁的仆從牽來兩匹健馬,登時氣笑了,嗔道:“英娘,反正你們日後是要天天見麵的,就不能放下八兄,過來陪陪我?”


    李旦瞟她一眼,攙扶裴英娘上馬。


    李令月被兄長看得一個哆嗦,撇撇嘴,沒敢繼續調笑。


    李旦翻臉無情的時候,著實可惡。


    裴英娘催馬走過卷棚車,手裏鬆鬆挽著韁繩,居高臨下,笑著說,“阿姊,你也可以騎馬的。”


    李令月躍躍欲試。


    一旁的仆婦見狀,湊到她身邊附耳說了幾句什麽。


    她垂頭喪氣,擺擺手,“我還是乘車吧,隨你們親熱去,免得八兄嫌我礙眼。”


    裴英娘輕輕哼了一聲,含笑道:“從前阿姊每次和三表兄踏馬郊遊,非要拉著我相陪。我老老實實跟著阿姊和三表兄從東逛到西,又從西逛到東,哪怕阿姊根本沒空理會我,隻有使女陪我說話,我也從來沒有抱怨過的!”


    有一次李令月和薛紹情到濃時,不知躲去哪裏傾訴衷腸,連使女都沒影了。


    裴英娘一個人孤零零待在波光瀲灩、百花齊放的曲江池,等到日落,始終不見李令月和薛紹的人影,隻好自己迴宮。


    迴程的路上恰好碰到薛紹和李令月,兩人早把她忘了!看到她還一副很驚奇的樣子,問她怎麽一個人單獨出宮。


    說起前事,李令月一陣心虛,佯裝生氣,趕蚊子一樣,揮手趕裴英娘,“走吧走吧,我曉得了,現在輪到我被冷落啦!”


    她嘀咕歸嘀咕,但是看著李旦和裴英娘漸漸拋卻身份帶來的尷尬,好得蜜裏調油一樣,還是很為兩人欣慰的。


    夫妻相處,可不能一直相敬如賓。


    時下世家門閥為了壯大家族,彼此聯姻。那樣的政治聯姻能做到相敬如賓就很不錯了,但他們出身優渥,是天底下身份最尊貴的人,想要的絕不隻是一段平靜的婚姻。


    能遇到喜歡的人,和對方結成夫婦,彼此包容,共度一生,何其幸運。


    李令月想起出門前薛紹的諄諄囑咐,唇邊揚起一抹溫柔的笑容。


    有帷帽遮擋,雨後又出了太陽,日頭曬在身上,騎馬不覺得冷。


    裴英娘迴眸,永安觀沐浴在薄霧晨輝中,院落深深,莊嚴幽靜。


    出了巷曲,嘈雜的人聲撲麵而來,坊門開啟,店肆開張,裏坊開始鬧騰起來。


    裴英娘瞪大眼睛。


    沿路長街堆滿了老百姓,垂髫黃發,男男女女,將巷口擠得水泄不通。


    聽到馬蹄聲響,眾人難耐激動,目光如潮水一般匯集在她身上,有的人甚至在偷偷抹眼淚。


    這麽多人,無一例外,仰起一張張振奮虔誠的臉,注視著她慢慢駛過長街。


    沒人發出一點聲音,連唿吸也是壓抑的。


    長街內外,隻聽得見坊牆之後的熱鬧聲響。


    蔡淨塵和楊知恩神情戒備,望著黑壓壓的人群,手指緊緊扣在刀柄上。


    車隊慢慢駛出醴泉坊,噠噠的馬蹄聲迴蕩在寂靜的街巷之中。


    一牆之隔後是繁華喧嚷的街市,坊牆之下,是無聲目送裴英娘離開的黎民百姓。


    李令月放下車簾,神色震動。


    她從小錦衣玉食,不知民間疾苦。小時候儒學士教導她的道理文章,她隨口能背誦出來。偶爾聽到使女們說起宮外老百姓們的生活,她滿懷同情,學著武皇後,省下脂粉錢,巴巴送到含涼殿,給阿父拿去救濟百姓。


    阿父當時摟著她哈哈大笑,誇她賢德仁厚。


    但是說到底,作為公主,她不可能真的去了解黎庶的生活——沒這個必要。


    這大概就是英娘和她的不同之處,英娘雖然是世家女,但卻對市井生活知之甚詳。


    她珍惜得到的每一份善意,懷有悲憫之心,盡己所能改善民生,又能坦然追逐富貴榮華。既不會清高到視金錢如糞土,或者傻乎乎散盡千金求一個虛名,也不至於流於鑽營市儈之流。


    李顯曾笑話英娘小家子氣。


    英娘隨手翻出她捐贈給各地州縣的賬冊單子,拍在李顯臉上,然後紅著眼圈跑去找李治訴苦。


    李治自然把李顯斥責一頓,當眾誇讚英娘一番。


    她陡然從不受父母疼愛的落魄世家女變成高貴的公主,並沒有被潑天的富貴迷花眼睛,始終恪守本分,還不忘惠及他人。


    有點像孟子中的那句,“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


    能做到的事,她盡力去做,做不到的,她坦然麵對。


    得誌時不會輕狂,失意時也不會沉淪。


    或許八兄娶了英娘,對誰都好,李令月暗暗想。


    這樣一來,八兄如願以償,夫妻相得,以後肯定不會變得和六兄那樣,野心勃勃,冷酷偏激。


    裴英娘不知道卷棚車裏的李令月有那麽多感慨,不然一定會笑著和阿姊解釋:別以為老百姓相約送她離開,是出於感激崇拜,更多的人是來湊熱鬧的呀!


    在這個交通不便,消息閉塞的時代,一個人的名聲到了一定的境界,不用她再去費力經營,光是各種道聽途說、匪夷所思的謠言傳說,足夠她的名字流傳個一二十年的。


    市井裏坊間自發的造勢宣傳,可比打廣告厲害得多。


    如果在亂世,民心可用。


    但是眼下是太平盛世,民心這種東西,隻是錦上添花而已。


    不過僅僅隻是虛名也夠她用了,反正她隻想宣傳打廣告。


    她盤算著等阿福迴來,一定要大宴賓客,正廳、廂房,迴廊、庭院,到處擺上瓷器,務必要閃瞎王公貴族們的眼睛。


    還得勸勸李治和武皇後,不要迷信了,用金銀器皿不能延年益壽,有些金屬說不定還有毒性,以後宮裏多擺點瓷器吧!


    好看美觀,賞心悅目呀。


    不知不覺到了親仁坊,武府門前車馬塞道,衣香鬢影,一眼望去,處處是珠翠閃耀,郎君、娘子們的脂粉香飄散開來,二裏地外還能聞到。


    “怎麽這麽多人?”裴英娘嘀咕。


    親衛擠開一條道路,喝退閑人。


    車馬直接繞過前門大街,拐到後街,從側門駛進宅院裏。


    李旦走到棗紅馬跟前,伸出雙臂,抱裴英娘下馬。


    李令月踩著腳凳走下卷棚車,看到李旦擁著裴英娘,想徑直離開,氣得牙癢癢,“八兄,還沒成親,你好歹克製些,外頭的賓客都看著呢!”


    裴英娘臉色微微發紅,輕笑幾聲,掙開李旦的手臂,幾步跑到卷棚車前,攙扶李令月下車。


    看到妹妹直奔自己,李令月心裏極為暢快,拍拍裴英娘的手,笑容溫和,抬頭瞪李旦一眼,目帶挑釁。


    李旦笑了笑,轉身去前廳幫忙招待貴客。


    他最近脾氣好得很。


    裴英娘隻是搬家而已,並沒有廣發帖子,那些賓客不請自來,她懶得一個個敷衍,幹脆當起甩手掌櫃,“讓阿兄和武承嗣去應付那些來客吧,我今天反正是不會出去的!”


    搬家最辛苦了,她隻想逛逛新的寢居,好好睡一覺。


    李令月臉上露出一絲促狹之色,“這可由不得你。”


    她話音剛落,外邊忽然靜了下來。


    剛剛高談闊論的賓客們噤若寒蟬,沉默不語。


    迴廊想起紛雜的腳步聲。


    長史匆匆走進內院,喜氣洋洋,眉飛色舞,“娘子,天使親至,宣讀賜婚詔書,請娘子前去領旨。”


    裴英娘愣了一下,終於明白為什麽會來那麽多賓客了。


    宣讀詔書而已,至於要這麽大的排場嗎?


    李令月推推發愣的裴英娘,嘴角含笑,“八兄巴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英娘,以後你就曉得了,八兄那人……蔫壞著呢!”


    裴英娘換上正式的禮服,出了前廳。


    皇親國戚、王公貴族們擠在兩邊迴廊裏,空曠的長廊堆滿湊趣的男男女女,起碼有幾百號人。


    眾人正低聲談笑,看到裴英娘出現,嗡嗡的議論聲霎時一靜。


    昔日的永安公主,如今的準相王妃,年紀漸長,容色出眾,綠鬢朱顏,明豔照人。


    恍若陽春時節緩緩綻放的牡丹花,開始吐露雍容芳華。


    李旦走到她麵前,牽起她的手,沒有笑,但眼睛裏蓄滿笑意。


    裴英娘輕哼一聲,眼角斜挑,竟然敢先斬後奏!


    不就是賜婚詔書嘛,頒布之後滿城皆知,非要把所有人叫過來一起領旨?


    李旦緊握著她的手,不容置疑,“我們的婚宴和別人的不一樣……待會兒彩禮會送過來,今天就當做是納彩吧。”


    他們倆的婚禮不好按著尋常的六禮走行程,最後李治拍板,賜婚當天納彩,一並把請期也算進去,略過其他步驟,明年直接舉行迎娶大禮。


    納彩當然要高高興興,熱熱鬧鬧的。


    聽說彩禮在賜婚詔書後頭,裴英娘的不滿漸漸平息,李治說過彩禮全部充入她的私庫,和嫁妝一起都歸到她名下,搬家第一天數財寶,兆頭不錯!


    詔書和彩禮是六王李賢和七王李顯送到武府門口的。


    彩禮由身著圓領襴袍的宮人親自運送,一輛輛鋪著錦緞,紮著彩綢的牛車從建福門出發,猶如彩龍一般,延伸至親仁坊。


    車上堆著綢緞絲帛、金銀器物、豬羊牲畜、奇珍異寶,後頭還跟著高大肥壯的健馬。


    這一路上,不知有多少人歆羨皇家的富貴風流。


    宣讀詔書畢,李旦暗鬆一口氣。


    他知道英娘不會再抗拒了,但是終究還是不放心。


    執失雲漸尚主的那道賜婚敕書不也是中途收迴去的嗎?


    唯有敕書正式公布以後,他心中方能安定。


    賜婚畢竟是大喜事,李賢難得放下架子,和李顯一起捉弄李旦。


    賓客們圍著兄弟幾人笑鬧,武家人和李唐宗室頭一次撇開仇視,言笑晏晏。


    禮盒和花釵翟衣一起送進正廳。


    李旦是正一品親王,裴英娘又以公主之禮出嫁,王妃的禮服是除皇後、太子妃之外品級最高的第一品,九樹花釵,九等翟衣。


    博鬢上飾以花鈿、翠葉、珍珠、瑪瑙、紅綠鴉忽,精美纖巧的金箔銀箔輕輕顫動,在晨光中反射出耀目光華,映照在看守漆盒的使女臉上,晃得她們睜不開眼睛。


    盛放寶鈿、花釵的錦緞漆盒一列排開,加上素紗中單、翟衣、革帶、敝膝、玉佩,直將正廳擠得滿滿當當,沒有下腳的地方。


    滿室寶氣閃爍浮動,女眷們發間貴重華麗的珠翠簪環頓時黯然失色。


    看到隆重華貴的花釵翟衣,裴英娘意識到,她真的要嫁人了。


    作者有話要說:  天使:天子的使者。


    翟衣花釵的品級參考個人博客,可能不大準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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