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人潮如織, 比肩接踵。


    市鼓三百響後,巷曲間的店肆、食鋪陸續開張。


    市署小吏四處張貼告示,駝隊、商隊、客旅擠在布告前, 請識字的人幫忙解讀告示上寫了什麽。


    裴英娘好奇, 掀開車簾,盯著布告前裏三層外三層的人群看了幾眼。


    係銀帶、佩銀刀的大食人, 五官深刻的中亞人,膚色黝黑的昆侖奴, 信奉襖教的襖教徒, 彬彬有禮的倭國人,會說一口流利漢話的新羅人,麵容嚴肅的景教司祭……還有前來遊玩的外國留學生, 擁著美姬的王孫公子, 下衙後閑逛的官吏……


    不同膚色、不同服飾的人站在一處高談論闊,竟沒有一點奇異之感。


    耳畔氣息溫熱,李旦俯身靠近她, 附耳道:“上麵寫的是每天錢、帛米糧的交易價格。”


    金子用於大宗貨物交易, 尋常買賣錢帛兼用,換算比例一般是固定的。但隨著季節變化, 有些商品的價格會出現巨大的浮動。


    或是某段時期有大量商隊湧入西市, 帶來大批積壓的貨物,那麽也會影響買賣價格。


    通常來說,米價是衡量物價的標準之一。


    米價時漲時跌,收成好時一鬥米隻要幾文錢, 災荒年間,或是世道不穩時,可能會漲到幾十文。


    前幾年因為氣候惡劣,南方諸州時有洪澇災害,米價一升再升。


    李治和武皇後為此頭疼了一陣。


    裴英娘愛莫能助,高產量的作物此時還在遙遠的大陸野生野長,經過當地人數代持之不懈的悉心培育後才能食用。現在的造船技術建造的船隻無法進行遠洋航行,隻能沿著近岸海岸線行駛,才能保證補給,當世幾條海上貿易路線幾乎都是如此。


    直掛雲帆濟滄海什麽的……幾條小破船,剛走到半路,就被大風大浪打趴下了,披頭散發哭爹喊娘也沒用。


    作物產量極低,氣候災害頻繁,此時的農戶們是真正的靠天吃飯,一旦遇到天災,全家隻能束手無策,忍饑挨餓熬過寒冬。


    所以某地發生災禍,假如朝廷不及時救災,一定會引發動蕩,米價暴漲,餓殍遍野。


    京兆府是天子腳下,不必擔憂無米糧可吃。長安的存糧不夠,二聖可以帶著文武百官、侯門貴戚搬遷去洛陽。


    東都附近建有數座糧倉,布帛堆積如山,栗米、稻穀、鹽等動輒幾千幾萬石,存糧豐富。


    但是影響米價升降的因素複雜多變,所以仍然時有漲跌,東西市的市署每隔幾天會根據市價規定一個大約的範圍,以免產生爭執。


    裴英娘迴頭睨一眼李旦,忍了忍,決定不把他趕下車,今天阿兄可是她的錢袋子呢!


    “茶葉的價格最近是跌了還是漲了?”


    李旦摸摸鼻尖,另一隻空著的手仍然攬著她的腰,言簡意賅:“對外繼續漲,對內繼續跌。”


    對外,自然指的是中原商人和西域胡商的買賣,對內,說的是南北商隊交易。


    吐蕃崛起,勢力漸漸接近天山南北,隴右道岌岌可危,原本暢通的絲綢之路受到極大阻礙,已經有越來越多的番客選擇走海路,從波斯灣出發,穿馬六甲海峽,過南海,到達泉州、廣州,從揚州改水路,經杭渠北上,沿運河到達洛陽,最終把貨物送抵長安。


    絲綢之路的繁華,獲益最大的並非中原商人,粟特人才真正把持商路,絲路難走,對他們影響更大,茶葉價格反而不會跌。


    至於國內,朝廷一直嚴格把控茶葉價格,暫時沒有出現一兩茶葉一兩金的高價——當然,那些被達官貴人追捧的貢品茶葉絕不在此列。


    按理說聽到李旦的迴答,裴英娘應該高興才對,但是她卻眉頭輕蹙,若有所思。


    李旦濃眉微微一挑,沒有打擾她。


    她平時嬉笑玩鬧的時候脾氣很好,怎麽逗她都不會生氣,生氣了也不要緊,哄一哄就能迴轉。


    但是她認真思考的時候就不一樣了,在她專注想事情的時候去撩撥她,乖巧的小十七也會板起臉孔,不理人的。


    裴英娘沉吟片刻,合掌一拍,“我想不明白現在的情勢到底是好是壞,迴去以後寫下疑問,交給戶部的人去操心罷!”


    當初朝絲路伸手前,她事先費了不少口舌,動用李治和武皇後的關係,才贏得戶部的支持和默許。


    內外差價大,很多商人受利益驅動,必定會利欲熏心,越過市署,直接和胡人交易。


    這樣的買賣是朝廷嚴令管製的。


    假如所有商人們以低價收購國內貨物,高價倒賣給外國商旅,長此以往,說句動搖國之根基,絕不是危言聳聽。


    朝廷曾三番五次下令,禁止國人從事外國貿易活動,違者懲罰極為嚴苛。


    所以,要麽徹底放棄宗族關係,選擇財富。要麽老老實實做點小生意,發點小財,當個富家翁。


    可以說,假如沒有身份上的便利,一般人想靠商路發財,然後成功融入權貴階層,基本上是癡人說夢。


    但是財帛動人心,有錢能使鬼推磨,總有人會鋌而走險鑽空子。


    裴英娘並非專業人士,目前隻能從茶葉價格的變動中想到這麽多,不懂其他更深層次的東西。


    朝中臥虎藏龍,不乏能人,交給他們最妥當。


    想著想著,卷棚車停在一家珠寶首飾鋪前,這是西市規模最大的一家首飾鋪,光店麵就有別家的四五倍大,一共有三層,樓上是雅間,用來招待貴客。


    李旦直接帶著裴英娘登上三樓。


    店主隻需看一眼親衛們的裝束和身板,就知道兩人身份貴重,沒有上前賣力獻殷勤,而是先命人去雅間熏香煎茶。


    西市沒有賣茶的,隻有他們首飾鋪提供上等茶飲。


    楊知恩早就提前探過地方,熟門熟路分派好人手,找到店家:“把你們店最好的鴉忽都拿來。”


    雅間擺設高雅,珊瑚雲母屏風圍出小小的空間,水晶簾低懸,琉璃玉飾熠熠奪目。


    裴英娘倚在窗邊看風景,聽到楊知恩和店家的對話,撲哧一笑,有種自己變成暴發戶的感覺。


    “宮裏的東西不一定是最好的。”李旦遞杯茶給裴英娘,拍拍她的發頂,“喜歡什麽拿什麽,外邊的東西樣式新鮮。”


    裴英娘低頭喝茶,沒敢讚同李旦的話。


    宮裏的東西確實不一定是最好的。她前幾天發現連李治身邊的內侍也上當受騙,把胡人作假的珠寶當成稀世奇珍進獻給武皇後了。


    正是大水衝了龍王廟,自己人坑自己人。


    珠寶這種東西,裴英娘從不嫌多,吃過茶後,興致勃勃挑了十幾樣。


    聽仆役說店裏的寶石盆景是流亡的波斯襖教徒偷運出來的,她立刻丟下珠寶,要看寶石盆景。


    李旦一揮手,楊知恩立馬一口氣跑下樓,眨眼間親自端著流光溢彩的寶石盆景上樓。


    裴英娘眼前一亮,看一眼寶石盆景,再看一眼李旦。


    李旦淺笑著頷首。


    店家會意,吩咐仆役準備裝車,心裏暗暗道:王公貴族,就是豪氣!


    日薄西山時,裴英娘滿載而歸。


    她本以為李旦今天帶她出門,不隻是領著她逛西市那麽簡單。


    結果兩人一下午真的隻在西市裏頭兜兜轉轉,逛了一家又一家店肆,連脂粉鋪和鞍韉店都去過,還去書肆看了看。


    明明宮裏什麽都有,府中庫房的綢緞布帛、金銀財寶多不勝數,李旦卻不厭其煩地陪她一家家挑選平常用的小物件、小玩意兒,神情不見一絲焦躁。


    她坐在卷棚車裏,隨著車駕的顛簸輕輕晃動,心裏泛起百般滋味,不知是甜蜜還是感動。


    牛車駛入巷子,人聲漸漸融入金黃的暮色中,她掀開車簾。


    李旦騎馬走在卷棚車旁,聽到響聲,低聲問她,“是不是累了?快到了。”


    裴英娘雙手托腮,看著李旦俊朗的側臉。


    他少年時眉目俊秀,傲慢矜貴,這幾年五官輪廓越來越清晰深刻,眉宇間多了絲陰鬱冷淡,但是依然還是俊俏好看的。


    “阿兄。”她臉上的笑容越來越燦爛,像飽滿的花朵綻放,嬌豔欲滴,“誰教你這些的?”


    李旦麵不改色,“嗯?”


    裴英娘自顧自道,“是六王?七王?還是王府的門客?”


    帶著她逛西市,一路買、買、買。這架勢,根本不像李旦的風格。


    他通常會一匣子一匣子珠翠源源不斷往她房裏送,或者直接把她領到庫房裏,隨她挑喜歡的寶貝。


    她喜歡什麽,他就送什麽,不會帶她去人山人海的西市拋頭露麵。


    逛首飾鋪子,不看珠寶式樣材質,隻要最貴的……分明是五陵少年郎追求小娘子的老套招數!


    婚期在即。


    當初他生怕會出變故,剖白心意之後立即要求成親,不容許她考慮太久,婚期定得倉促。


    他大概想補償她,加上年長七歲多,怕年紀小的她會嫌他古板,特意征詢其他人,讓她感受一下普通小娘子和情郎一起閑逛西市的樂趣。


    簡直把她當成奶娃娃來哄了。


    不過這法子不錯,裴英娘確實領略到樂趣了——不是狂買珠翠的滿足,而是好像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李旦,覺得新鮮好玩。


    李旦不理俗務,黃金珠寶在他眼裏,隻是尋常。他明明什麽都不懂,卻莫名從容自信,結果自然而然震懾住一家家店主,最後竟然沒有被宰!


    裴英娘不得不佩服,果然是錦繡堆裏長大的天潢貴胄,自帶氣場,無人敢欺。


    李旦催馬前進,拒絕承認他找別人討教過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郎君,要怎麽討好一個青春年少的小娘子,才能被小娘子喜歡。


    裴英娘沒有追著逼迫他承認,這種事,心照不宣就好啦!


    第二天就要遷去親仁坊,永安觀內院的大件已經搬得差不多了。


    仆從們忙裏忙外,有條不紊地準備搬遷事宜。


    裴英娘留李旦吃杯茶再迴去。


    她讓人把今天買的寶石盆景一架架堆在廊簷下,寶石盆景沐浴著夕陽的餘暉,折射出一道道璀璨光華。


    李旦正襟危坐,姿勢是嚴肅的,但臉上的表情溫柔和煦,含笑看她打發走院內的使女,認認真真清點盆景和珠翠。


    就像世間最尋常的丈夫和妻子。


    他低頭吹去杯口縈繞的水氣,頰邊忽然一熱。


    和花瓣一樣嬌軟的櫻唇在他臉上親了好幾下,鼻尖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體香。


    他愣了一下,體內像燒著一把火,火焰騰空而起,燒得他渾身發熱。


    裴英娘臉上微帶暈紅,小聲說:“這才是報酬!”


    不等李旦反應過來,她笑著站起身,飛快提起裙角,作勢要逃。


    李旦幾乎控製不住自己,伸手去抓她,隻抓到她肩上挽的披帛。


    裴英娘隻想親親他而已,沒想到他立刻變了臉色,整個人氣勢驟變,如淵渟嶽峙,


    壓迫得她喘不過氣。


    看到他眼裏隱忍的□□,她心中悸動,暗悔玩笑開大了,低低驚叫一聲,甩下披帛,逃也似的跑遠了。


    嬌小的身影像天邊雲霞,隱沒在朱欄背後。


    李旦勾起唇角笑了笑,把錦帛湊到鼻端,深吸一口氣。


    石榴紅地撒繡纏枝牡丹蓮花紋蜀錦披帛,觸感細滑,暗藏幽香,像撫著她雪白嬌嫩的肌膚。


    翌日天不湊巧,早起時落了場微雨。


    院子裏本來起了場濃霧,霧裏又撒下一片細雨,使女們從院子裏走過,頭發、衣裳都濕了。


    李令月在四五個婢女的簇擁下走過長廊,鬢邊的步搖隨著她的步子晃動,鳳嘴鑲嵌的紅鴉忽和她的寶石耳鐺交相輝映,煞是好看。


    裴英娘坐在梳洗床裏,仰著頭,瓊娘正為她畫眉。


    透過支起的槅窗看到李令月,她笑著說:“阿姊怎麽來得這麽早?”


    李令月站在槅窗外打量她幾眼,看她細眉杏眼,臉頰紅潤,脫下道裝,換上青襦紅裙,玲瓏曲線顯露無疑,笑眯眯道:“英娘果真長大了。”


    裴英娘怔忪片刻,以前的李令月天真爛漫,略帶嬌蠻,成親以後,她像是陡然成熟一樣,說話行事,不再跳脫隨性,變得端莊穩重。


    李令月走進房,對著水晶麵銅鏡審視了一會兒,吩咐瓊娘,“英娘膚色天然,搽玉簪粉夠了,不用抹胭脂,待會兒把胭脂洗了。”


    瓊娘答應一聲,手上描眉的動作依舊平穩。


    裴英娘坐著不動,她以前年紀小,不必施脂粉,也明豔照人,現在才開始學著敷粉、描眉、貼麵靨,倒不是要自己動手,而是學會分辨好壞美醜,以後好支使婢女。


    裝扮過後她攬鏡自照,嫌麵靨礙事,想揭了去。


    李令月按住她的手,“待會兒到了親仁坊,內侍要上門傳旨的,得打扮鄭重點。”


    “搬家而已,阿父不是已經封賞過了嗎?怎麽還特意下詔書?”裴英娘放下銅鏡,挽上赤色披帛,手腕上的金臂釧和玉鐲碰在一處,響聲琳琅。


    李令月抿嘴一笑,不答話。


    外邊鬧哄哄的,牛馬車駕已經預備好,隻等裴英娘打扮好,就能啟程。


    裴英娘去過親仁坊,那邊已經掛起武府的牌匾,武承嗣等人知道宅子是李治所賜,當然不敢搬過去住,也不敢上門叨擾。


    武皇後很樂於看到武承嗣和裴英娘和平共處,暗示兩人繼續保持眼下的同盟關係。


    裴英娘無可無不可。


    武承嗣對武皇後言聽計從,賭咒發誓說真心把裴英娘當族妹看待,不會給她添亂。


    裴英娘將信將疑。


    今天她正式搬遷至親仁坊,武承嗣提前著人送了份大禮,一大早天沒亮就起身,帶著武家人去親仁坊幫忙迎客,熱情周到,貼心至極。


    她一邊低頭整理袖子和披帛,一邊思索待會兒怎麽打發走武承嗣,胸前一副赤寶瓔珞圈叮叮響。


    瓔珞圈是李令月送的,說是能討個吉利。


    長史急匆匆進院,委婉催促裴英娘早些動身。


    她之前已經拜過大殿,穿戴好後,可以直接離開。


    李令月拍拍她的手,“我去外邊等,你再四處看看。”


    裴英娘趿拉著木屐穿過庭院,目光逡巡,冬日蕭瑟,芭蕉叢依然綠得蒼翠,葉片上滾動著細密的雨珠。偶爾啪嗒一聲,葉片被風吹得搖晃,雨珠連成一條細線,滴落在泥地上。


    “娘子——”半夏小跑到她身邊,低聲說,“相王來了。”


    她慢慢轉過身。


    李旦頭戴紫金冠,穿一件紫色團花圓領綾羅袍,腰束玉帶,係宮絛、絲絡玉佩,腳踏錦靴,雍容內斂,眉間帶笑。


    他是騎馬來的,沒有撐傘,發鬢有些濕,顯出幾分不同以往的深邃氣質。


    裴英娘的唿吸一窒。


    昨天才剛見過,還大膽主動親了他幾下,怎麽感覺一夜過後,李旦好像變了很多?


    以前是溫和體貼的兄長……現在站在她麵前的,是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唐第一公主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羅青梅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羅青梅並收藏大唐第一公主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