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一紙詔書頒布, 工匠們立刻忙活起來, 禮部侍郎親自前去親仁坊督辦工程。


    李令月天天打發人去查看修繕宅院房屋的進度, 派人上門催裴英娘早日搬家,“你早點搬過來,我想找你說句話, 不必等人跑一趟, 套上車走幾步, 一轉眼就到你家門口,再方便不過了。你快搬過來!”


    她心急也沒辦法, 屋子要重新粉刷風幹, 暫時住不了人。


    這一日天氣轉涼, 落了場微微細雨, 帝後二人在含涼殿潑墨揮毫,各作一幅字,命人送到永安觀。


    此時不論是不是過年時節, 都沒有貼對聯的習俗, 門前隻掛桃符辟邪。但是近幾年漸漸興起貼一對聯句在門邊, 以示吉祥。


    裴英娘靈機一動,讓工匠把帝後的墨寶鐫刻在亭台樓閣之間,加上盧雪照那幫文人的詩賦排偶句,滿園都是錦繡文章。


    門外則貼上大紅對聯,書坊造出來的劣等紙迴爐重造一番,可以拿來當對聯使嘛!


    不出半個月,第一批紅紙售賣光了。


    當然, 大戶人家不屑和平民百姓爭紅紙,他們要用最貴的灑金紙,另外他們也請工匠雕刻門聯,鑲金砌玉,怎麽奢侈怎麽折騰。


    整整一個月,往永安觀送禮的人流沒有斷過。


    親仁坊的宅院布置好了,裴英娘準備搬遷。


    幾場秋雨過後,天氣越來越冷,池子裏的蓮葉也枯萎了,府中開始陸陸續續收拾大件的行李。


    後院栽有幾棵高大的柿子樹,柿子早就熟爛,天天有鳥雀飛過來啄食。


    忍冬領著仆婦摘下幾枚綿軟柿子,洗淨送到裴英娘麵前,“好歹也是住過的地方,娘子嚐一嚐院子裏的柿子。”


    裴英娘一邊吃柿子,一邊翻看禮單,看到一個韋字時,眉頭微蹙,“英王府的韋孺人也送賀禮了?”


    忍冬和半夏不知道外邊應酬的事,叫來長史。


    長史答道:“不是韋孺人,是韋家。”


    韋沉香很謹慎,作為李顯的孺人,她越過趙觀音給裴英娘送禮,肯定會被人指責。


    她沒那麽做,讓娘家代她送上厚禮示好,別人說起來隻會提韋家,不會想到她身上。


    韋家送的禮物是一車蜀錦,匹匹色彩鮮明,富麗堂皇,價值不菲。


    蜀錦是劍南道每年進貢的貢品之一,韋沉香的父親此時正在蜀地任職。


    韋家沒有做出什麽不合時宜之舉,送禮也隻是尋常富貴之家的人情往來。


    長史挑不出錯來,自然不能拒絕韋家的禮物。


    二話不說趕出去,會壞了裴英娘的名聲。


    聽完長史的解釋,裴英娘沒有細究。


    韋家的打算她能猜到,趙觀音的父母獲罪離開長安,他們想勸李顯廢黜王妃,改而請旨冊封韋沉香。


    韋家高興得太早了。


    李顯耳根子軟,處處留情,他之前同情被趙觀音任意欺辱的韋沉香,難道現在就不憐惜趙觀音了?


    這時候裴英娘漸漸能明白為什麽宮裏的宮婢說李顯好相處。


    李顯不會真和誰生氣。哪怕宮婢們犯了天大的錯,隻要對著他痛哭一場,他的怒火立刻煙消雲散,還跑前跑後幫宮婢求情。


    他對誰都好,對誰都憐愛有加。當年喜歡取笑裴英娘,也隻是口頭上占點便宜,沒有捉弄過她。


    趙觀音處境越艱難,李顯越不會廢黜她。


    “韋家的蜀錦不必入庫,送去繡娘那兒裁新衣。重陽換衣,給府裏的使女人人添兩套新衣裙。”裴英娘端起半夏剛沏好的溫茶呷一口,蜀錦貴重,給下人裁衣裳穿不大合適,但是韋家的這個曲意逢迎她不能接,韋沉香的心思太多,而且她不想插手李顯的後院紛爭。


    長史頷首應是,明白自家娘子不喜歡韋家,以後和韋家人打交道,他知道該怎麽做了。


    院外忽然傳來一片嘈雜聲響,馬鳴嘶嘶,腳步紛雜。


    牆角的芭蕉叢嘩啦啦劇烈搖動,蔡淨塵抄近道進院通稟,衣袍被芭蕉葉子上的露水打濕了半邊,“娘子,秦將軍送來二十匹健馬。”


    “秦岩?”裴英娘放下茶盅,站起身,走到台階前,穿上木屐,迎出內院。


    秦家的賀禮是最早一批送到永安觀的,秦岩怎麽又單獨給她送禮?


    而且還是二十匹健馬。


    長安的文武百官和少年郎君們出行大多騎馬。


    郎君們年輕時最愛仗劍跑馬,宴飲曲江,狎妓風流,鬥雞蹴球……轟轟烈烈,以為風尚。


    買馬很方便。


    但朝廷對馬匹的管製其實很嚴苛,東西市騾馬行賣的馬品相不佳,比不上高門大戶培育的馬,而高門大戶的馬不如朝廷選育的官馬,朝廷的官馬不如西域進貢的寶馬。


    西域寶馬得來不易,僧多粥少,年老功高的宰相們想討一匹西域神駒,都得提前看準時機,逮著李治和武皇後心情好的時候開口。


    秦榮的坐騎是李治所賜,秦岩的馬是從哪裏來的?


    裴英娘出了東廊,站在台階前,一牆之隔的院子人語喧嘩,秦岩的大嗓門格外明顯,“你們仔細些,這可是突厥馬!突厥馬啊!”


    他心心念念想要一匹純血的突厥馬,無奈找不到門路,隻能退而求其次,從宮中求來一匹馴養的突厥馬後代。


    這天他家門口忽然多出二十匹威武雄壯的突厥馬,他欣喜若狂,恨不能摟著馬脖子親幾口……結果執失雲漸的僮仆斜刺裏冒出來,說突厥馬不是送給他的。


    秦岩大驚大喜之後,陡然被僮仆一盆冷水澆下來,氣得跳腳,如果執失雲漸在跟前,他不介意再和他比試一場。


    馬廄裏已經有十幾匹馬,二十匹馬送進去,一下子擠得水泄不通。


    秦岩戀戀不舍地盯著一匹膘肥體健的黑馬看了又看。


    裴英娘在仆從的簇擁下走進馬廄外邊的長廊,隔著半個院子,笑道:“秦將軍喜歡的話,自己挑一匹牽走吧。”


    馬廄髒亂,蔡淨塵勸她不要過來。


    她想親眼看看曾追隨太宗李世民縱橫馳騁的突厥寶馬到底有多高大俊美,能引得公卿貴族們趨之如騖,沒聽勸。


    馬廄確實醃臢,隔得老遠她還能聞到濃烈的腥臭味。


    “真的?”秦岩抬起頭,滿臉期待。


    裴英娘本來是開玩笑的,看他這麽高興,倒不好接著調侃他了。


    來的路上蔡淨塵已經和她通稟清楚,執失雲漸西行的路上順手收拾了幾個搶掠歸附部族的部落,繳獲了大批突厥戰馬,送迴長安。


    這二十匹是單獨送給她的賀禮,事先經過李治的準許。


    執失雲漸的理由很簡單,打敗那幾個部落時沒費一兵一卒,炸了幾包□□,直接把對方嚇得屁滾尿流,以為是天神懲罰,不戰而降。


    二十匹突厥馬算是戰後論功行賞。


    突厥馬確實神駿結實,身姿優美,而且脾性溫和,如果馬也分等級,本地馬是吃苦耐勞的莊稼漢,突厥寶馬像高貴典雅的貴公子。


    朝廷馴養的寶馬是突厥馬後代,可以說是極為出色的寶馬了,和它們的親戚一比,霎時黯然失色。


    裴英娘問秦岩,“除了送去宮中馬廄的,隻有我得了二十匹?”


    秦岩拱手道:“正是。”


    所以他才特意告假,親自把二十匹馬送到永安觀來啊!宮廷馬廄的馬肯定先由皇室挑選,剩下的才能給大臣們挑,他年輕,沒什麽資曆,輪到他的時候,都不知道是哪年哪月了。


    和跟其他王公貴族比賽誰的腰板更硬相比,還是找裴英娘軟磨硬泡,求得一匹神駒的希望更大一點。


    這麽說李賢、李顯、李旦都沒有了。


    裴英娘沉吟片刻,“勞煩秦將軍辛苦走一趟,這二十匹馬,隨你挑。”


    秦岩心花怒放,他知道裴英娘比伯祖父還富裕,不和她客氣,樂樂嗬嗬挑走剛才一見鍾情的黑馬,歡歡喜喜告辭。


    他要去西市,買最好的馬鞍,最貴的籠頭,最奢華的金葉,裝扮他的愛駒!


    哎!秦岩搖頭歎息,親昵地拍拍黑馬,可惜他官職不夠,不然自家愛駒可以掛上滿身金飾到處溜達。


    “六王府、七王府、公主府,兩位相公家,儒學士府上……”裴英娘迴到內院,吩咐蔡淨塵,“一家送兩匹,剩下的送到莊子上養著。”


    蔡淨塵應喏,下去安排。


    半夏把一隻烤好的梨子送到裴英娘的食案上,小聲問:“娘子是不是怕相王會不高興?”


    裴英娘啃著梨子,苦惱地點點頭。


    狩獵過後,執失雲漸帶著家奴親兵離開長安。


    秦岩當時試探過她,執失雲漸這一走,不知道歸期是何時,相熟的朋友紛紛告假,前去送行。他想邀請她一起去為執失雲漸餞別,又怕給她添麻煩,覺得不好意思開口。


    她最終沒去。


    執失雲漸直來直去,送馬應該隻是單純賀喜而已,沒有其他意思。


    但是推己及人,假如明茹給李旦送賀禮,送的還是大禮,她絕對不樂意。


    他會不會生氣?


    裴英娘不怕李旦生氣,事情說起來合情合理,沒什麽出格的地方。


    李治都同意贈馬了。


    她隻是怕李旦把心事藏在心底,他十幾歲的時候就像個老頭子一樣古井無波,喜怒全都掩埋在古板之下。


    唯獨打馬球時能看到他像個普通少年郎一樣鋒芒外露。


    他如果一直不開口的話,她其實意識不到他對自己的感情早就超出兄妹界限了。


    她不想成親以後猜他在想什麽,有疑問,一定要問出口。


    不然她夜裏睡不著。


    半夏跟著裴英娘一起發愁,“娘子擔心的話,不如直接和相王商量?”


    梨子吃完了,裴英娘用澡豆麵子洗淨手,合掌一拍,“現在就去!”


    婚禮前新郎、新娘盡量避免見麵,但婚期定在明年,現在還沒到年底呢,不用忌諱。前幾天他們還在宮宴上見過一麵。


    戴上帷帽,套車到了相王府,不巧李旦出門去了。


    馮德說他一大早去書坊督辦雕版印刻之事,要到坊門關閉前後才能迴府。


    裴英娘想了想,預備打道迴府。


    馮德心中一緊,連忙道:“真師且慢!仆這就命人去書坊稟告郎主。”


    他焦急之下,顧不上尊卑規矩,擋在裴英娘前麵,滿臉堆笑,“郎主去年從廣州的大食、波斯商人手中購得一批香料,今天剛好送達。郎主說真師喜歡調香,早就吩咐過仆將香料送去醴泉坊,正好今天真師來了,不如隨仆前去一觀?”


    廣州、泉州的胡商走的是海路,大多用黃金、香料交易,換取中原精美的絲帛布匹迴西域販賣,他們的香料是最好的。


    裴英娘來了興致,“帶我去瞧瞧。”


    馮德悄悄鬆口氣,要是讓娘子就這麽走了,郎主夜裏歸府,肯定會怪他辦事不利!


    新房內室是喜房,裴英娘現在進去不大合適,外邊的庭院可以隨意逛逛。


    星霜閣的石榴樹種好了,不知是從哪裏挖來的古樹——馮德說是禁苑最早從西域移栽的石榴樹,枝繁葉茂,樹冠張開來,罩下大片濃陰。


    秋千架上綁了彩絛鈴鐺,微風過處,鈴鐺輕輕搖晃,鈴音清脆。


    馮德賣力地解說院子裏的每一處布置,重點渲染李旦每天廢寢忘食,不舍晝夜,隻為了把星霜閣改建成裴英娘喜歡的模樣。


    裴英娘想象著李旦忙忙碌碌的樣子,唇邊浮起一抹甜蜜的笑容。


    李旦心事最重的時候,也沒有冷落疏遠她,不管他怎麽變,對她始終如一。


    她的擔心實在是多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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