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知恩知道馮德在為相王府的彩禮發愁之後, 嗤笑一聲, “娘子出閣, 聖人賜給娘子幾十車財寶做嫁妝。郎主迎娶娘子,難道聖人就一毛不拔了?彩禮不會簡薄的,到時候娘子帶著財寶和郎主的彩禮嫁到王府……一來一迴, 管它多少珍寶, 最後還不是落到郎主內院了, 你頭疼什麽?”


    馮德想了想,確實是這個理, 不由眼前一亮, 兩手一拍, “某家糊塗了!不管聖人怎麽安排, 反正便宜不了別人!”


    他興興頭頭去找王府長史商議,王妃的嫁妝那麽多,要騰多少間屋子給王妃放箱籠呢?


    到了內院, 庭院裏亂糟糟的, 雜役們擔著一擔擔濕土、枯枝往外走。


    李旦頭頂紫金冠, 著一襲淺紫色盤絛麒麟紋圓領襴袍,唇邊含笑,站在迴廊前,看著下人們來迴忙活。


    管家袖子高挽,親自領著人在院子裏搭葡萄架、種石榴樹。


    葡萄架搭好了,又在一旁陰涼處種幾株藤蘿,等樹下支起秋千, 好把藤蘿枝蔓引到秋千架上。


    另一旁的小池子裏種睡蓮,養錦鯉,淺水處以太湖石堆砌出層巒疊嶂,架一座水車。


    岸邊則留出一大塊空地,將泥土夯實了——據說王妃平時喜歡蹴鞠、投壺、調香、品茶,這是特意留給王妃閑時帶著使女們踢球、玩耍的地方。


    馮德小心翼翼,避開鋪灑一地的花藤,走到李旦身邊,問起騰房子的事。


    李旦不加思考,淡淡道:“暫時不用挪地方,星霜閣的配殿、廂房都空著,大禮那天,先把箱籠歸置到廂房,等你們娘子進府以後,看她怎麽安排。”


    言下之意,不管馮德和長史怎麽商量,最後還是由王妃說了算。


    看來郎主準備把內院事務全部交給王妃打理。


    馮德心念電轉,連忙應是。


    星霜閣的配殿原是為安置郎主日後的妾室、寵姬預備下的,郎主卻要拿來給王妃當庫房。


    他知道王妃和郎主自幼相識,甚為親厚,如今又是即將成婚的未婚夫妻,相伴多年的情分和青年男女的情愛交織,郎主的感情愈發熾熱,肯定愈加疼愛王妃,但是沒想到郎主會深情到這個地步。


    院子裏有股淡淡的臭味,臭味中蘊著一種汙濁的腥氣。


    工匠們在挖花池子,青石條隔出一小片角落栽花,填池子的泥土是千裏迢迢、特意從淮南道那邊送迴長安的黑色土壤。


    每月專門有一條船行駛在運河上,為相王府運送黑土,王妃喜歡的花用這種黑土滋養,才能長得肥壯。


    管家拍去袖間的塵土,找李旦請示,水潭南岸的假山下麵要不要鑿一個小凹池子?


    他搓著手掌,堆笑道:“仆聽人說,小娘子們愛養些小烏龜、小魚,水盂裏養的沒靈性,還是養在水裏的精神,凹洞連著池子,取水是現成的,既方便小娘子們賞玩,又精致小巧。”


    他比劃了一下大小樣式。


    李旦似乎很有興趣,讓管家帶他去看看假山裏頭的布置。


    馮德默默退下。


    郎主傲慢矜貴,不理俗務。以前不大在意府裏的陳設布置,一切隨長史拿主意。最近卻事無巨細,一花一木,一磚一瓦,什麽都要親自過問,尤其是內院院落的改建修繕,必須等他點頭才能動工,管家們不能私自做決定。


    這樣的瑣碎事情,何須郎主操心?


    馮德原是要勸郎主注意身份的,但是看著郎主大反常態,笑意盈盈的模樣,規勸的話根本說不出口。


    人逢喜事精神爽,郎主為了迎娶王妃而忙裏忙外,明顯樂在其中,他何必多嘴呢?


    畢竟素來冷淡的郎主難得有這麽開心外露的時候,他高興還來不及呢,哪會給郎主添不痛快。


    馮德憂愁的事情解決了,裴英娘還在為武承嗣拋給她的難題犯愁。


    她挑了個清風和暢的晴天,帶著府中仆婦釀的桂花酒,進宮看望李治,順便找李治幫忙。


    拿不定主意不要緊,李治的敕旨一下,什麽問題都不是問題了,武皇後和李旦都得服軟。


    她先去公主府,約李令月一起進宮。


    李令月聽說她帶了桂花酒、栗子糕、方塊酥糖上門,笑容滿麵,“算你有良心,知道惦記著我。”


    說完直接找她討方塊酥糖吃。


    方塊酥糖又叫“永安糖”——對此裴英娘已經徹底麻木,又香又甜,酥脆開胃,李令月很愛吃。


    “桂花酒給駙馬送去,他愛吃桂花酒。”李令月邊吃糖,邊吩咐昭善,又扭頭問裴英娘,“上迴你送進宮的清酒是什麽酒?我偷偷帶出幾壇,送到薛家去,薛家大郎隻喝了一杯就醉倒了,他可是號稱千杯不醉酒博士!”


    裴英娘哭笑不得,那是用後世的釀酒法釀造出來的酒,送去宮裏是為了在大朝會上招待外國賓客的。


    李令月偷偷搬空李治和武皇後的私庫就算了,怎麽連尚食局的酒也不放過?


    她一手托腮,倚坐在槅窗下的軟榻旁,等李令月梳洗裝扮,“那酒和咱們常吃的酒不一樣,還沒定好名字,阿姊嚐過了?”


    李令月端坐在梳洗床內,對著平脫臥鹿銅鏡眨眨眼睛,臉頰掠過一抹羞紅,“我自然是嚐過的。”


    裴英娘懷疑醉倒的不是薛大郎,而是李令月,或者……是薛紹。


    不知道這對正值新婚的小夫妻醉後到底做了什麽,李令月竟然會露出這種欲語還休的羞澀情態。


    她也不戳破,“既然阿姊嚐過,那幹脆阿姊來取名好了。”


    李令月不知想到什麽,臉上紅得更厲害了,不用抹胭脂,膚色已經十分豔麗,忸怩半天,“哎呀!還是問阿父吧。”


    等她梳妝畢,姐妹倆一起進宮。


    李治才用過早膳,正在麟德殿觀看教坊新排演的樂舞。


    兩人徑直去麟德殿,宴席上的宗室皇親、文武大臣們看到二人進殿,微笑頷首致意。


    到了內殿,裴英娘發現李賢、李顯、李旦也在。


    殿中寬敞,除了三位親王的席位,還有幾位年輕郎君端坐席上,想必是平時和李賢走得近的王孫公子。


    李旦擒著重透犀角杯,抬眸看裴英娘,目光灼灼。


    和裴英娘並行的李令月都被的看得皺眉,悄悄和她咬耳朵:“你待會兒緊跟著我,別被八兄拐走了!”


    裴英娘抿嘴一笑。


    沒了顧忌之後,李旦人前人後都態度強勢。旁人不知是出於畏懼他,還是覺得他不好接近,竟沒有人敢當麵打趣他。


    李顯張了張嘴,想嘲弄一下急不可耐想成婚的弟弟,剛吐出一個氣音,餘光看到李旦似笑非笑地掃他一眼,登時一個哆嗦,沒敢把心裏盤旋已久的調笑之語吐出口。


    宮人在李治身旁添席設案,裴英娘和李令月挨著李治坐了。


    台下笙管合奏,數名彩衣舞伎手托黑地團花紋手鼓,和著曲調,騰挪迴旋,鼓點密集輕快。


    李治等姐妹倆坐定,含笑問:“剛擺宴你們就來了,消息怎麽這麽靈通?”


    台上能清晰看到庭中歌舞,但其實距離很遠,李治受不得濕涼,坐席旁架設圍幛遮擋風,李賢、李顯、李旦的坐席在台階下,離他很遠。


    裴英娘不怕外人聽見,直接說明來意。


    李治還沒吭聲,李令月先搶著道:“這有什麽為難的?你出嫁的時候,讓八兄來我的公主府接人,我要當一迴送嫁的主家!”


    如此一來,她可以送裴英娘上婚車,然後跟著婚車去相王府觀禮,整個婚宴她全程都能參與!既是娘家姐妹,又是婆家姑嫂。


    李治笑著拍拍李令月的頭頂,嗔道:“哪有妹妹從姐姐、姐夫家出嫁的?”


    裴英娘不敢接李令月的話,別看她這會兒隻是心血來潮,接了她的話之後,她肯定真那麽幹。


    “武家不止一處宅子,阿父看哪一處合適?”裴英娘說了幾個地方,武皇後隻說想讓她從武家出嫁,那不管是武家的哪一所宅院,應該差不多吧?反正武家老宅不在長安。


    李治沉吟片刻,一個都不喜歡。


    武家的宅邸是他賜予的,武皇後長居宮中,很少迴娘家省親。武家的宅子主要用來安置武家族親。


    皇親國戚,宅院奢華,自不必說。但是李治私下裏命禮部主持婚禮時,曾特意囑咐過十七的婚宴必須以公主出嫁的規格操辦,武家宅院不大合適。


    他很快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來,“親仁坊有所宅子,原是準備修建公主府的,地方又大又寬敞,和令月的公主府離得近,你搬進去,姐妹倆正好有個照應。到時候等你出閣了,宅子還是你的。”


    親仁坊的宅院是李治早就看好了的,奈何裴英娘當時想要離西市近一點,選了醴泉坊。親仁坊那邊就空置下來了。


    婚禮前掛上他和武皇後親筆書寫的牌匾楹聯,賜一個武家別院的名號,就算是十七從武家出嫁。


    裴英娘瞪大眼睛。


    親仁坊位於朱雀大街第二街,和宣陽坊相鄰,東南接東市,南臨永寧坊,毗鄰皇城,繁華地帶,寸土寸金。


    坊內宅院深深,住的基本上是名門望族。


    李治給她一所永安觀還不夠,還在親仁坊為她留了一座宅院?


    公主府可不是一套房產那麽簡單啊!李令月的公主府占了裏坊的四分之一,亭台樓閣多不勝數,殿宇巍峨堂皇,她閑著無事時,能在園子裏跑馬。


    宰相們合族聚居,幾百人口居住的宅院全部加起來,沒她的公主府一半大。


    李治為裴英娘選好的公主府,少說也得有幾百間房子,打著武家別院的旗號,但住的肯定隻有她一個人,住得過來嗎?


    李令月長歎一口氣,大為可惜,“如果英娘能常住親仁坊就好了,我們倆可以天天見麵。”


    裴英娘還沒開口呢,李令月已經替她接受李治的饋贈了。


    她正想開口推辭,李令月猜到她要說什麽,揪揪她的臉頰,“你別怕。除了公主府,我還有好幾所別院,城外的別墅就更別說了,我根本記不過來。你這幾年幫阿父和我充盈私庫,阿父給什麽你都當得起。再說了,你的品階還在,排場當然要氣派一點。”


    裴英娘使了點心眼,每季度所得收益,除了部分上繳國庫以外,還分出一部分直接進獻給李治和武皇後。


    至於李令月的那一份,除了紅利以外,阿福每次出外差,會帶著公主府的家奴一起出行。李令月喜歡一切熱鬧喜氣的東西,衷情珠寶玉石,她的家奴在幾個波斯胡人的帶領下,專攻玉石生意,利潤極其豐厚。


    李令月覺得把親仁坊的宅院給裴英娘正好,“宮禁森嚴,以後你要是和八兄吵架了,去哪兒找娘家人給你撐腰?萬一你們半夜裏吵起來呢,總不能在宮外苦巴巴守一夜,等著阿父接見你吧?你得像我一樣,有座可以自己做主的宅院,不高興了,迴親仁坊住,讓八兄一個人在相王府耍威風。”


    李治聽了這話,斬金截鐵道:“不錯!就這麽定了。”


    “武家那邊的宅子我去過,以前主院空著,現在住滿了,哪挪得開地方?還是另外設一座武家別院方便。”李令月道,“阿娘那邊我去說。”


    父女倆越說越高興,越說越覺得這個主意絕妙。


    李令月等不及宴散,催促李治早些下旨。英娘和她做了鄰居,她以後不會寂寞啦!


    一個是坐擁天下的皇帝,一個是揮金如土的公主。


    裴英娘說不過他們,挑挑眉,扭頭看一眼李旦。


    剛轉過臉,就撞進他暗沉專注的視線裏。


    她坐的席位比李旦的高,居高臨下看他,有種很奇怪的感覺。


    以後就要和他耳鬢廝磨,以夫妻之禮相處……


    殿前的歌舞仍在繼續,裴英娘決定先不告訴李旦親仁坊的事。


    隨時預備迴娘家,受委屈就常住親仁坊,幾個月不迴家什麽的,還是不要讓他知道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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