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衛去處理剛剛抓到的幾個探子,很快折返, “剛才抓到幾個探頭探腦的人中, 有一個細皮嫩肉的,說他是裴家十郎君。”


    蔡四郎麵不改色, 低頭邁進朱漆門檻, “不管是誰家郎君,捆了扔進馬棚, 先餓他三天。”


    護衛張大嘴巴,猶豫了一下, 抱拳應喏。


    這是蔡四郎製定的一套刑罰, 三天不喂食水, 不許瞌睡,時時刻刻會有人在旁邊守著,看到被罰的人想合眼時, 馬上打醒他。


    如此幾天下來,折磨得人痛不欲生, 鐵打的筋骨也受不了。


    護衛心裏直犯嘀咕,裴十郎怎麽說也是貴主的從兄, 真要這麽折辱他嗎?


    他搖搖頭, 反正是蔡四下的命令,貴主事後要怪,也是怪蔡四,和他沒有關係。


    阿福和阿祿捧著一堆花花綠綠的香包、彩絡、鮮花,迎麵走出來, 圍觀的百姓剛才往車駕上扔了許多花瓣、彩絛、香囊,他們清理了大半天,揀出幾樣幹淨的,預備送進內院。


    看到蔡四郎,兄弟倆都止住腳步。


    阿福問道:“你跑哪兒去了?貴主剛才問起你呢!我……”


    蔡四郎聽說裴英娘找他,立刻頭也不迴地走了。


    等他高挑清瘦的身影轉過月洞門不見了,阿福剩下的話才慢慢吐出來:“我說你不在……”


    開化坊,英王府。


    使女順著抄手遊廊,悄悄摸進一間逼仄狹窄、潮濕陰暗的寢室,“娘子,夫人出門去了。”


    韋沉香抬起頭,蒼白的臉在暗淡的光線中現出幾分病弱的慘白,咳嗽幾聲,斷斷續續道:“你看……看,咳、咳,看清楚了?”


    “婢子看清楚了!”使女蹲下身,為韋沉香捶背,等她咳得沒那麽厲害了,走到爐子前,倒一杯熱茶,送到韋沉香手上,“聽說夫人請來的神婆會神仙道法,夫人足足花了十萬錢,神婆才肯去公主府為大長公主驅邪。”


    茶湯滾燙,裏頭加了驅寒的草藥,湯汁泛著烏褐色,聞起來便知苦澀,韋沉香眉尖微蹙,小口小口喝著茶湯——這是她全天的食物。


    使女眼圈微紅,義憤填膺,“娘子,夫人太狠心了!您隻不過是和郎君說了幾句話,夫人就把您關在這裏受苦,不許您出去就算了,還不許您吃東西,哪有這樣欺負人的!夫人也不想想,您是聖人親賜的孺人,總得服侍郎君啊,難道夫人要您以後一直躲著郎君嗎?”


    緩緩放下茶杯,韋沉香苦笑道:“姐姐是正室夫人,她說什麽就是什麽,等她氣消了,肯定會放我出去的。”


    使女歎口氣,“您啊,就是性子太軟弱了,夫人才敢這麽對您!”


    韋沉香淚如雨下,“不,不怪姐姐,說到底,還是我對不起她。”


    她哭起來梨花帶雨,我見猶憐,使女雖然是個女子,也不禁動了惻隱之心,跺足道:“不行,再這麽下去,您早晚會被夫人害死,我去找郎君,讓郎君為娘子做主!”


    她說完,不顧韋沉香掙紮著要起來阻止她,轉身跑遠。


    門簾輕輕晃動,爐子裏的茶水還在咕嘟咕嘟冒著水泡,韋沉香擦幹眼淚,躺迴枕上,合上眼睛。


    半晌之後,房裏響起一聲輕蔑的低笑。


    醴泉坊,永安觀。


    長廊曲折迴環,通向正廳。


    從進府的外廳、前院,一直到內院、寢房,百花齊放,林木葳蕤,階前廊下,數千盆牡丹、芍藥、玉簪、鮮支、玉茗競相綻放,紅的、綠的、紫的、黃的、粉的,姹紫嫣紅,流光溢彩。


    裴英娘在濃鬱的花香中穿行,裙裾掃過鋪滿落花的磚地,香氣久久不散,幾隻團扇大的彩蝶似乎把她的穿枝海棠花羅石榴裙當成怒放的一撚紅,圍著她翩翩飛舞。


    她掃一眼鋪天蓋地、累累垂垂的各色花朵,心中嘖嘖道:這每一盆花,都是錢呐!


    如果是在宮裏,她還能靜下心來欣賞眼前的似錦繁花,但是永安觀是她的府邸,她的居所,院子裏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石,全是用她的湯沐邑采買來的呀!


    開的不是花,是她的錢箱子!


    裴英娘麵色不虞,很想讓人把程長史按在地上狠狠揍一頓。


    程長史是李治親自挑選的人,皇帝的心腹,見多識廣,花起錢來不僅僅是如流水,根本是一江奔湧不息的洪水,排山倒海,浪濤唿嘯,一轉眼的工夫,數百萬錢就沒影了。


    幾萬、幾十萬錢對他來說,隻是小數目。


    似乎察覺到裴英娘心裏正在醞釀火氣,程長史眼珠一轉,拱手笑嘻嘻道:“貴主,這些花,是聖人、太子殿下,六王、英王、相王、太平公主和諸位大長公主、長公主、國夫人命人送來的。除了盆景,還有珍奇古玩、綾羅綢緞、金銀器皿、珠寶玉飾、西域香料等各樣禮物。因為盆花太多,府裏實在擺不下了,才擠得到處都是,還有幾百盆堆在後院呢!”


    聽說院子裏的幾千盆花不是長史花錢買的,裴英娘輕輕舒口氣。


    低沉的笑聲在身後響起,一人緩步走到她身旁,把一枝半開的雪白蓮花遞到她跟前,寬袖裏蘊滿馥鬱濃香,濃眉舒展,目光柔和,“不喜歡?”


    花海擁簇,整座宅子浸泡在濃烈的花香中,搬出宮的第一天,能看到這樣的盛景,裴英娘怎麽會不喜歡。


    當然,得知所有的盆花是別人送的,她心裏更喜歡了。


    “喜歡。”裴英娘接過李旦遞過來的蓮花,笑眯眯說,“這麽多花,我也能和大長公主一樣,在觀裏擺個賞花宴了!”


    話說出口,她忽然靈光一閃,長史不是說花太多了擺不下嗎?如果專門租一個園子,把所有花轉移到那邊去,造一個百花園之類的花園,供長安百姓賞花,收取門票,不知道能賺多少……


    長安是大唐最繁華最富裕的城市,百姓們生活富足,業餘生活豐富多彩,常常成群結隊去郊外賞景。曲江池每次開放時,坊中百姓攜家帶口,傾巢而出,幾乎可以說是全城出動……


    城中的普通官吏富戶之家,那就更不差錢了,百花園建起來,不愁沒有客源。


    至於怎麽吸引客流,根本不需要她發愁,不管是富得流油的豪富,還是家境普通的平民,都喜歡看新奇稀罕的東西,越稀罕的越會受到追捧。她這兩年命人從全國各地搜羅各種蔬果植物,商隊帶迴來成百數千種植株,什麽稀奇古怪的植物都有。


    植物不夠有趣,還有動物!貔貅,仙鶴,孔雀,靈禽異獸,應有具有。


    植物園和動物園相結合,來一個生態園林。


    裴英娘越想越覺得可行,眼珠咕嚕咕嚕轉來轉去,烏溜溜的大眼睛裏寫滿興奮和算計。


    李旦背倚欄杆,含笑看著她。


    她想心事的時候,整個人神采飛揚。階前五彩繽紛,花團錦簇,她站在萬紫千紅之中,杏麵桃腮,雲發豐豔,秀目流轉,往他臉上盈盈一望。


    她這麽輕輕一瞥,眸光靈動清揚,滿院繁花也不由得黯然失色。


    他的小十七長大了。


    李旦單手握拳,掩唇輕咳一聲,“在想什麽?”


    裴英娘眨眨眼睛,如實說了自己的打算。


    李旦神情不變,忍了忍,不想在她出宮頭一天打擊她的熱情,“忙完令月的事再說。”


    裴英娘輕哼一聲,李旦分明是在搪塞她。


    李旦掀唇微笑,拍拍裴英娘的頭頂,她接下來很快就要戴上女道黃冠了,等她除冠的那一天,就是她戴上花釵寶鈿出嫁的時候,“你高興怎麽樣就怎麽樣罷。隆慶坊有一處荒蕪的園子,和我的王府隻隔一座矮牆,我前幾天剛命人把山牆打通。空著也是空著,給你當百花園。”


    “真的?阿兄不怕市井坊民汙了你的園子?”


    裴英娘狐疑地瞥李旦一眼,李旦雖然寵她,但偶爾涉及原則問題時還是很霸道固執的,撒嬌服軟全試過了,他不點頭就是不點頭。


    他畢竟是生養在宮廷的嫡親皇子,生而尊貴,有點不知人間疾苦,又或者是太過清醒淡漠,不願浪費心思,除了幾個親近的家人之外,並不關心其他人的悲歡喜樂。在外人看來,甚為冷漠絕情。


    裴英娘不覺得李旦這樣有什麽不好,世上之人千百種,金無足赤,人無完人,不是誰都能活成品性高潔、萬人敬仰的聖賢。


    李旦不是聖人,他是高高在上的相王,是尊貴的帝後幼子,是飽覽墳典的學士,也是個年輕氣盛、外冷內熱的普通男人。


    性情不同,立場不同,做出的選擇也不同。


    李旦身為年紀最小的皇子,想通過明哲保身的方式保護他自己,沒什麽不對。


    如果裴英娘是他,說不定會做出和他一樣的決定。


    人都是有私心的,李旦冷漠也好,熱心也罷,裴英娘都喜歡。


    正如李治優柔寡斷,搖擺不定,做出一個決定後,常常會反複否決,裴英娘不會因為這一點而看不起阿父一樣,她也不會因為李旦的某些小毛病而側目。


    李旦也是如此,雖然他有時候不大理解裴英娘忙活的事情,但從來沒有說過什麽反對的話。


    當然,也沒有很讚同就是了。


    所以裴英娘每次想出什麽新的計劃,都敢照實和李旦說,但沒有想過要拉他入夥。


    今天她隻是隨口一提,李旦就主動送出一個園子,怎麽這麽好說話?


    李旦沉默了一會兒,忽然俯身看著裴英娘,氣息噴灑在她耳畔。微風拂過層層疊疊的花海,吹進迴廊,她縛發的赭色絲絛垂在腰間,隨風颯颯飄動。


    他隨手挽起搖擺的絲絛,纏在指間把玩,“英娘,隻要你喜歡,我什麽都可以給你。”


    一個空置的小園子而已,以後整座相王府都是她的。


    他手裏輕輕摩挲著她的絲絛,動作溫柔,看起來似乎沒什麽不對,但是又分明有點古怪。


    裴英娘唿吸一窒,感覺心跳猛然加速跳了兩下,等等,阿兄好像有點不對勁……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從此,十七發現,哥哥每一天都很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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