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李旦的吩咐, 周圍的護衛隨從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不敢上前。


    楊知恩交待過他們,郎主和永安公主出行時, 不喜歡隨侍左右的人靠得太近, 尤其是不要離永安公主太近。


    郎主內斂沉穩, 禦下寬和,不會輕易動怒, 可一旦真發起火來,那就是雷霆之怒, 絲毫沒有轉圜的餘地。


    眾人眼神交流, 默契地達成共識,他們還是假裝沒看到永安公主的窘狀好了。


    裴英娘靠在忍冬身上,等著誰把靴子送到她腳下, 忍冬隻有一雙手, 得先攙扶她, 沒法空出手去撿靴子。


    等了半天, 無人伸出援手。


    裴英娘眸光流轉, 匆匆掃視一圈, 暗暗納罕:阿兄身邊的隨從怎麽這麽沒有眼力見兒?如果這時候是在李治身旁,別說她鞋子掉了, 就是走路時稍微晃兩下,宦者們早就一窩蜂衝上來攙她了。


    李旦的隨從倒好,一個個呆若木雞, 紋絲不動。


    沒人幫忙,裴英娘隻好自食其力,右腳慢慢往前探,眼看就要夠到靴筒了,不小心打了個晃兒。


    忍冬手上微微使勁,把她扶穩了。


    嘎吱嘎吱幾聲,李旦踏著積雪,快步走到裴英娘麵前,彎下腰,半跪在雪地上,托住她的腳。


    寬大的手掌握著腳踝,即使隔著層層綢布錦襪,還是能清晰地感受到指腹溫熱的觸感。


    裴英娘一怔,呆呆地盯著李旦束發的白玉冠。


    山風徐徐吹拂,紅纓輕輕顫動,鴉羽般的墨發一絲不苟的緊抿在發冠下。他低著頭,眼眸微微低垂,濃密的眼睫罩下一片淡淡的陰影,劍眉入鬢,側臉英俊,神情專注而溫柔,拔出粉底鹿皮靴,幫她穿上。


    靴底重新平穩地踩在鬆軟的積雪上,重心恢複,可裴英娘的心似乎還吊在半空中,七上八下的,腳踝處一陣陣發燙。


    李旦站起身,自然而然扶住她的手臂,把她送到在路旁嚼野草的棗紅馬旁,“還是騎馬吧。”


    隔了半晌,裴英娘才迴過神,腦子仍然暈乎乎的,不知該說什麽,隻能輕輕應答,“哦。”


    李旦笑了一下,像清風吹散霧靄,俊朗的眉眼刹那間生動無比。


    裴英娘有點不敢看他,聽到腳步聲走遠,才掀起眼簾,偷偷瞥一眼他的背影,拍拍胸口,剛才唿吸一窒的感覺肯定是她的錯覺。


    商隊已經在山下等候多時,領隊的戶奴遠遠聽到清脆的馬蹄聲,連忙整整衣襟,拍拍袍角,走出草棚,跪在路邊迎接。


    幾人幾騎緩緩踱到他身旁,馬蹄濺起一簇簇飛雪,停在他身前。


    “你是阿福?”一把又清又亮的好嗓子,帶著笑意,恍如三月豔陽天的春風。


    阿福叩首,“見過貴主。”


    裴英娘翻身下馬,忍冬接過韁繩,牽著棗紅馬去棚內吃草料。


    阿福和阿祿是一對親兄弟,本是山南東道均州人。李治撥給裴英娘的人手中,兄弟倆的語言天賦最好,能在短短數天內學會一種新的方言,和當地人進行簡單的日常交流。


    這麽難得的人才,裴英娘當然不會讓他們幹一些聽差灑掃的粗活,直接任命兄弟倆為領隊,派他們和蔡四郎一起趕赴羈縻州,來往於長安和南北各道州縣,聯絡消息,處理地方上的一切大小事務。


    蔡四郎非常能吃苦,而且膽量奇大,敢一個人深入虎穴,和盤踞山中、殺人不眨眼的部族首領討價還價,但性格偏激,隻能威懾異族,無法統率商隊。阿福和阿祿心思靈活,八麵玲瓏,正好和他互補。


    三人中,蔡四郎負責唱/紅臉,阿福和阿祿負責唱白臉,所向披靡,無往不利,成功把厚黑學發揮得淋漓盡致。短短兩年多,三人摸索出一條南北商道,商隊從當初的三十人,擴大到如今的幾百人,還吸納了幾支落魄的小商隊,其中有二十個人高馬大、一臉絡腮胡子的漢子是胡人。


    阿福向裴英娘稟報胡人的來曆,“他們是從波斯逃出來的,去過廣州郡,會一口地道的金陵口音。”


    長安人戲稱波斯人是“富波斯”,因為和唐朝保持來往的國家中,波斯富裕繁榮,文化昌盛,是可以和唐並立的強盛帝國,薩珊波斯對隋、唐宮廷的審美有很深遠的影響。


    前幾天裴英娘得了一串寶石項鏈,李治命人打開漆盒匣子,取出項鏈的時候,她還以為自己露餡了——那串項鏈不管是材質,還是顏色,或者樣式,都和她上輩子見過的項鏈太像了。


    結果李治說那串寶石項鏈是昔年波斯使者所獻,害她虛驚一場。


    胡人鍛造寶石、器物的工藝爐火純青,李治賜給裴英娘的項鏈是波斯工匠所製。中原人沒有佩戴項鏈的習慣,李治聽說她喜愛各種珠寶玉石,才會突發奇想,把那些鑲嵌寶石的項鏈送給她。


    聽阿福提起波斯商人,裴英娘心裏一動,“波斯胡人擅長辨識珠寶,留下他們。”


    阿福應喏,小心翼翼翻出裝訂成冊的賬簿,“請貴主過目。”


    裴英娘嗯一聲,用眼神示意忍冬接過賬本。


    賬本的紙張粗糙不平,發黃發暗,是製作線裝書過程中造出來的失敗作品,裴英娘沒有浪費淘汰的劣質紙張——質量再差,還可以用來當賬本,算紙,或者草紙也行啊!


    阿祿領著李旦去交接棉衣。


    平坦寬闊的山穀中,幾十架牛車一字排開,十數個穿窄袖袍、窄腿褲、黑瘦精幹的青年男子站在車輪旁,小心翼翼地看守著車上的棉包,以防棉衣被樹枝上淌下來的雪水打濕。


    車板上一摞摞堆成山包似的貨物,除了裴英娘說的棉衣外,還有十車土貨。


    李旦讓楊知恩帶人清點棉衣,目光逡巡了一圈,最後落在那十輛牛車上。


    一捆捆看不出品種、根部裹著濕潤泥土的樹苗,分門別類儲藏的種子,各種各樣奇形怪狀的花朵和果實,一把把顏色詭異的草根,還有曬幹的樹葉、枝幹。


    一旁的阿祿看李旦麵上有些疑惑,拱手解釋:“貴主說不拘什麽奇珍異草,果蔬野味,隻要是中原沒有的,全都一並收集帶迴長安。這些是仆等沿路收購的土物。”


    李旦挑眉。


    藩屬國和各道地方官員常常向朝廷進獻一些北地少見的奇花異草,他偶爾看到幾株稀罕的花草,全都送到裴英娘住的閣子裏去,讓秋葵代為伺弄。


    裴英娘的院子實在太冷清單調了,完全不像一個十幾歲的小娘子住的地方。


    送的次數多了,裴英娘直接告訴他:“阿兄,不管是價值萬金的牡丹,還是路邊的野花野草,在我眼裏都是一樣的漂亮。下次你別送了,白可惜了那些花。幾十萬錢一盆,擺在庭院裏,能看不能吃,還得費心伺候它們。”


    李旦當時隻當裴英娘和自己客氣,仍舊一盆盆送。


    離宮不是蓬萊宮,除了他們一家以外,還住著許多宗室皇族,裴英娘的院子太冷肅了,外人瞧見,免不了會小瞧她。


    沒想到她字字句句都是真心話。


    看著牛車上齊整的果苗蔬菜,灰撲撲的草根枝條,李旦神色不變,心裏卻哭笑不得,原來英娘不愛花花草草,喜歡種菜種果樹?


    難怪她總往清輝樓跑,禦花園東北角栽植了大片果樹,還有為了增添野趣供妃嬪女眷遊玩而特意開墾的菜園麥田,是個種植果蔬的好地方。


    和李旦看到十車土物時平淡的表現不同,裴英娘幾乎是歡唿著撲到牛車前。


    番茄、土豆、青椒、紅薯、洋蔥、辣椒、玉米……一個都沒有。


    裴英娘左看看,右看看,扒拉一陣,沒有一個認識的。


    她光會吃現成的,根本不記得平時吃的果蔬原本長什麽樣子。


    “先不忙著送上山,直接運往長安,送到醴泉坊,那邊有人照應。”


    阿祿應喏,躬身退下。


    李旦束手站在牛車旁,看著裴英娘兩眼放光的樣子,嘴角噙著一絲淡淡的笑容,靜默不語,聽到這句話,忽然眉峰輕蹙,“醴泉坊?”


    裴英娘點點頭,“醴泉坊和西市離得近,我找阿父討了塊好地方。”


    言下之意,她的公主府,應該就選定在醴泉坊了。


    李旦眼底一沉。


    隨行的小吏清點好數目,按著李旦這些時日擬定的名單,前去附近州縣分發棉衣。


    牛車一輛輛駛離山穀,車輪軋過積雪,留下一道道蜿蜒曲折的轍痕。


    李旦吩咐隨從將剩下的兩車棉衣送到溫泉宮去,“什麽時候人最多,什麽時候向聖人稟報。”


    最好是趁著飛霜殿正堂有歌舞表演時進去,那時候最熱鬧。


    隨從應承一聲。


    安排停當,李旦似乎不急著迴去,牽著愛駒,往山穀的另一頭去了,隨行的護衛隻帶了楊知恩一個人。


    神神秘秘的,不知道是不是李治交待了什麽特別的差事讓他去辦。


    李旦不主動提,裴英娘便不問,忙完自己的事,坐在草棚下翻看賬冊,等他迴來。


    既然是一塊下山的,當然得一塊上山。


    火塘裏燃了堆柴火,木柴劈裏啪啦燒得歡天喜地的,紅彤彤的火光映在她臉上,熏得她昏昏欲睡。


    忍冬跪在火塘旁,把她的長靴、外袍攤在火塘旁的木架上烘烤。


    不知過了多久,天邊霍然閃過幾道雪亮的光柱,隱隱有雷聲傳來。


    不一會兒,忽然陰雲密布,下起傾盆大雨。


    裴英娘放下賬冊,走到門前,看著懸在草簷前的雨簾,眉頭微蹙,“朝霞不出門,今早出門時漫天雲霞,果然變天了。”


    她迴頭吩咐阿福,“八王應該快迴來了,帶上鬥笠、蓑衣,去西邊迎一迎他。”


    雪後初晴,樹梢上已經隱隱冒出些微綠意,沒有人想到會下這麽大的雨,李旦走的時候輕袍皂靴,連鬥篷都沒穿,也沒帶防雨的雨具。


    阿福走了沒一會兒,遠處隱隱約約有幾道人影靠近,隔著稠密的雨簾,看不清那些人的形貌。


    裴英娘踮起腳:李旦迴來了?


    豆大的雨珠順著棚頂的葦草杆子,砸進雪地裏,一轉眼鑽出一口口窄深的孔洞,連成線的雨珠落入雪洞,滴滴答答響。


    那些人走近了些,有男有女,有騎馬的,有步行的,後麵跟著幾輛裝飾豪華的卷棚車。


    能駕駛牛車、寶馬冒雪在山中遊玩的,非富即貴,又出現在溫泉宮腳下,多半是王公貴族。


    裴英娘饒有興致地打量那幾個騎馬的女子,她們的裝束有些奇怪,既不是男裝胡服,也不是襦裙袖衫,帷帽下似乎還戴了玉冠——隻有男人能夠戴冠,戴冠的女子實在罕見。


    阿祿躡手躡腳走進草棚,“貴主,來了一夥女真道人,想借地避雨。仆沒有透露貴主的身份。”


    裴英娘沒吭聲,原來是女真,怪不得能戴冠。


    忍冬小聲道:“聽說常樂大長公主最近時常將一位女真人請到山上論道。”


    武皇後因為義陽公主和宣城公主之事懲罰常樂大長公主,下令不許她的轎輦進宮。如今一年的禁足期早就過了,常樂大長公主是和淮南大長公主一起搬進溫泉宮的。


    有淮南大長公主和李顯代為說情,武皇後沒有為難常樂大長公主。


    阿祿聽見忍冬的話,道:“仆仔細問過了,那位女真人確實是常樂大長公主的座上賓。”


    護衛仔細辨別過那行人的身份,確定他們住在溫泉宮,才會放他們靠近茅屋。


    裴英娘往火塘裏扔了根枯樹枝,“既然是女真人,不能怠慢,空出一間房屋給他們避雨。”


    出家修道的女真大多是皇親貴戚之女,沒什麽好忌諱的。


    阿祿答應一聲,出去傳話。


    須臾,女真人的家奴捧著一隻鎏金折枝牡丹紋六曲銀盒,在阿祿的帶領下走進草棚,向裴英娘轉達女真人的謝意。


    裴英娘漫不經心地掃一眼銀盒裏豔紅的櫻桃,山下雨雪交加,山上百花盛開,有櫻桃也不奇怪。


    一道好奇的視線不小心撞進她眼裏,她眼風淡掃,迴望過去。


    梳圓髻的小童臉上立即漲得通紅,連忙低下頭。


    忍冬皺眉,暫時隱忍不發,打發走小童後,冷笑一聲,“公主好心借地方給他們避雨,他們家的主人不親自過來致謝也就罷了,隨隨便便送一盤櫻桃來,是什麽意思?方才那家奴竟然還敢窺看公主!”


    裴英娘心裏惦記著李旦,沒心思理會其他人,看到忍冬生氣的樣子,反而笑了,“理他們做什麽,記下名姓,迴宮以後再理論。”


    果然她和常樂大長公主犯衝。


    另一頭,頭紮圓髻的小童一路跑得飛快,踩著髒乎乎的雪泥,竄進茅屋,攔住一個頭發銀白的老婦,“阿婆,我看到十七娘了!”


    作者有話要說:  家人生病,要照顧家人,所以更新時間要改一下,以後都是晚上23點更新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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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中的敘述幼稚簡單,金手指隨意,大家看看就好~


    關於波斯的內容,後麵會模糊化或者和曆史不一樣,說起來很複雜,簡而言之,曆史上的他們是被阿拉伯帝國滅掉的,當時王室曾一路東逃到長安尋求庇護。


    波斯滅亡,標誌著中亞、西亞的古典文明時代結束,進入中世紀,開始qing真化。


    梅子說的波斯,全部特指的是薩珊王朝波斯哈~隋朝和初唐的宮廷審美,服飾,器物,文化等等,受薩珊王朝的影響非常大。


    李世民在位的時候,中亞、西域的情況比較複雜,波斯曾找唐朝求助,李世民沒有理會。


    到李治登基的時候,李治粑粑表麵上看起來是隻小綿羊,其實野心很大,他身體好的時候,全力經略西域,分置州縣,建都督府,隻要人家願意當小弟,來者不拒,歸附的西域諸國,幾乎全部收、收、收。那時候中亞的城邦,大部分都倒向李治粑粑治下的唐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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