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武皇後心裏怎麽想, 執失雲漸的歸期還是一日日近了。


    為了親自迎接凱旋的將士, 李治決定端午前返迴長安。


    明明還有幾個月,李令月已經開始迫不及待收拾箱籠行禮。


    離宮並不冷清,每天都有馬球、百戲、宴飲、歌舞。為了討李治和武皇後高興, 程福生選出數千名才藝絕佳的教坊歌姬伶人, 陪侍帝後左右。


    離宮的宮婢差事輕省, 賞賜豐厚,不用勾心鬥角, 遠離爾虞我詐,還能每天陪著帝後遊樂, 一個個高興得合不攏嘴, 殿宇樓閣內外,處處是歡歌笑語。


    李令月也很享受在離宮無憂無慮的生活,但是成天對著翠微青山, 縹緲水色, 實在單調乏味得很。李治如果再不提起迴長安的話, 她也會和李賢、李顯一樣, 偷偷溜走。


    隻有裴英娘是最不想遷迴長安的。


    李治在溫泉宮調養兩年, 成效不錯, 等迴到蓬萊宮,不知他的頭風是不是又要頻繁發作。


    而且溫泉宮遠離朝堂, 即使武皇後和太子李弘有矛盾,也是在書信奏折間你來我往,刀光劍影化成筆墨文章, 殺傷力有限,母子關係依然緊張,但不至於當麵撕破臉。


    迴到長安,就不一樣了。


    這一次,武皇後不會手下留情。


    溫泉宮的平靜歲月,給裴英娘一種現世安穩的錯覺,如今該到夢醒的時候了。


    她不能改變什麽,隻能做好準備,等著武皇後和李弘爆發衝突的那一天。


    新年前後降下幾場大雪,山下累起幾尺厚的積雪,幽幽山穀,莽莽群山,早已是千裏冰封,一片冰雪琉璃世界,驪山溫泉宮照舊翠柏青青,繁花似錦。


    李旦每天來迴往返於冬宮和山下城鎮,眼看著瘦了不少。


    這天雪後初晴,五彩斑斕的朝霞映著潔白的新雪,燦爛奪目。裴英娘攔住剛剛跨上駿馬的李旦,“阿兄,我和你一道下山去。”


    她頭梳螺髻,穿一身青地花樹對鹿紋翻領宮錦胡服,腰束玉帶,腳踏長靴,站在台階前,仰起臉,雪光和霞光映在她光潔的臉龐上,黑亮的眸子裏仿佛摻有揉碎的星光,嫣然道:“阿兄放心,我不是溜出去玩的。”


    李旦鬆開韁繩,迴首示意楊知恩,“把公主的帷帽取來。”


    楊知恩沉聲應喏,轉身去楠竹院。


    裴英娘見李旦同意自己隨他一起下山,先是喜笑顏開,等聽到他讓人迴去取帷帽,笑容立刻隱去,忍不住小聲嘀咕:“我都穿上男袍了,還要戴帷帽?”


    聲音輕輕的,軟而嬌,不像抱怨,反而有種撒嬌的感覺。


    裴英娘很少撒嬌,因為心底確信李旦真心疼愛她,才會在不知不覺間流露出小女兒態。


    這一點連她自己都沒有發覺。她是一個知道分寸的人,□□歲時就老成早熟得讓人心疼,長大後,更加懂事體貼,絕不會仗著身份的改變而任性。


    唯有在李治和李旦麵前時,她才真的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娘子,像隻乖巧聽話的小狸貓,天真嬌憨,溫婉和順,偶爾也恃寵而驕,伸出貓爪子撓一撓別人,然後彎起眼睛,得意地蹲在高處舔爪子。


    裴英娘自己並沒有發覺這一點,但李旦自從對她有了一些異樣的綺念之後,幾乎時時刻刻關注她的一言一行,怎麽可能錯過她態度的悄然轉變。


    英娘對他是不同的。


    李旦明白這一點的刹那間,仿佛鋪天蓋地的潮水洶湧而來,將他徹底淹沒。那一瞬間,他思緒紛亂,五髒六腑內湧動著激烈尖銳的情感,連他自己都說不清,到底是狂喜居多,還是後怕居多。


    狂喜的是裴英娘待他和別人不一樣。


    後怕的是假如裴英娘真的隻把他當成兄長看待,他依然還是會毫不猶豫地打破阻隔在兩人之間的障礙。裴英娘遲早會發現他的真麵目,他怕自己會傷害到她。


    狂喜隻是一瞬,很快轉化為沉著和隱忍。李旦知道,他暫時不能暴露自己的心意,否則會給裴英娘帶來麻煩。


    別的不說,李治和武皇後肯定會堅決反對。李治不願把裴英娘留在宮廷,而武皇後手段更利落,她很有可能會毫不猶豫地除掉裴英娘。


    李旦不想拿裴英娘的性命去賭武皇後對他有幾分慈母心,他舍不得,也賭不起。


    上窮碧落下黃泉,隻有一個裴英娘而已。


    不過即使希望渺茫,李旦依然堅信,等裴英娘長大那天,誰都搶不走她。


    因為她隻能是他的。


    他微微一笑,看著裴英娘上馬,淡淡道:“山下鄉民粗野,還是戴上的好。”


    裴英娘脾性溫和,從不在小事上反駁李旦,老老實實戴上帷帽。雖然頭頂豔陽高照,是個難得的大晴天,但雪後北風凜冽,像尖刀子一樣刮在臉上,不僅冷,還疼,戴帷帽也好,可以擋風。


    她的騎術已經練得很好了,上鞍的動作利索熟練,李旦似乎還是不放心,放慢速度,和她並轡而行。


    護衛甲士不遠不近的跟隨在二人身後,馬蹄踏著隨瓊亂玉,濺起細碎的雪粒子,隊列徐徐前行。


    下山的路被積雪覆蓋,反而比平時好走,裴英娘勒緊韁繩,讓棗紅馬小跑了幾步,迴頭看李旦。


    他脊背挺直,坐姿端正,手裏鬆鬆挽著韁繩,眼睛是冷的,但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默默看她撒歡。


    裴英娘發現他的半邊袖子濕透了,軟綿綿搭在織錦障泥上。想起剛才下山時,路上遇到被積雪壓得低垂的枝丫,他會抬起袖子,撥開垂枝,讓她先走,袖子大概是那個時候打濕的。


    她心裏既感動又疑惑:阿兄這麽溫柔,為什麽別人都說他不如李顯隨和呢?


    馬蹄不知踩到什麽硬物,打了個趔趄,陡然發出一聲沉悶的鈍響。


    雪層簌簌響動。


    積雪下有活物!


    裴英娘嚇一跳,她的馬兒不會無意間踩死人吧?


    正自六神無主,忽然覺得背後一暖,李旦不知何時躍到她身後,接過她手裏的韁繩,迫使馬兒調轉方向,同時扶住她的腰,幫她穩住身形。


    唰唰幾聲,楊知恩和其他幾個護衛躍下馬背,抽出橫刀,圍住從雪地裏爬起來的陌生男子,“什麽人!”


    男子衣衫襤褸,凍得麵色青白,衣裳上就不說了,連頭發、眉毛、睫毛全都白花花一片,眨眨眼睛,便有雪花從他的眼睫掉落,“我是來見永安公主的。”


    他形容狼狽,但腰背挺得筆直,說話的聲音慷慨從容,還有些倨傲。


    如果不是因為他實在太落魄了,裴英娘差點以為他是一名清高傲物的世家公子。


    她試探著道:“蔡四郎?”


    男子的目光越過團團包圍他的護衛,直直望向她。


    不會錯了,這種倔強的、不服輸的狠戾眼神,裴英娘記憶深刻。


    耳畔傳來溫熱的氣息,李旦在她身後問,“你是為了他下山的?”


    裴英娘心頭一顫,耳根發紅,下意識往前躲,怎麽忘了李旦還摟著她的腰呢!


    冰天雪地裏,她熱得頭頂冒煙,雖說她素來親近李旦,但現在畢竟年紀大了,得盡量和兄長保持距離,不能和小時候那樣讓他抱來抱去的。


    好在李旦還沒有娶親,不然八王妃肯定要多心。


    李旦沒有強摟著裴英娘不放,鬆開手,側身下鞍,長靴踩在雪地上,嘎吱響。


    “怎麽迴事?”他的聲音很平淡,臉色卻比山間的寒風還冷。


    裴英娘怕李旦誤會,連忙跟著下馬,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阿兄,你和阿父最近不是在為山下的老百姓發愁麽?正好我得了一樣好物件,可以幫助老百姓們抵禦嚴寒!”


    李旦腳步一頓,握緊的雙拳漸漸鬆開,“東西在哪兒?”


    裴英娘轉身,纖纖素手指著蔡四郎,“得問他!”


    蔡四郎幾乎凍成了一個冰人,如果不是裴英娘的馬恰好踩醒他,他可能會一直睡到凍死。他全身上下沒有一塊好地方,楊知恩怕他來不及迴話就一命嗚唿,從馬背上解下酒囊,讓他先飲幾口燒春暖暖身子。


    哪隻蔡四郎並不領情,看都不看楊知恩一眼,邁開僵直的雙腿,一步一步挪到裴英娘跟前,沉聲道:“我把公主交待的東西帶迴來了,並牛馬駱駝一起,存放在山下的佛寺中。”


    他從袖子中掏出一張書帖,雙手捧著遞給裴英娘。


    裴英娘接過書帖,疑惑道:“你怎麽不在山腳下等著?”


    她懷疑蔡四郎是昨晚動身的,夜裏風雪未歇,冒雪趕山路非常危險。


    蔡四郎伸手抹把臉,露出那張肖似他的母親馬氏,俊秀得近乎陰柔的臉,鳳眼微微挑起,“今天是公主信上約定的日子,我怕耽誤公主的計劃。”


    裴英娘默默歎息,流放之地和驪山相距數千裏,路途遙遠,就算他耽誤十天半月也沒什麽,根本無需如此嚴格地恪守約定。


    “難為你了。”她感慨一句。


    楊知恩適時上前,小聲征詢裴英娘:“公主,這位郎君連夜冒雪上山,不及時診治的話,十有八/九會凍出毛病來,仆先帶他迴溫泉宮?”


    裴英娘點點頭:“勞你費心。”


    楊知恩忙稱不敢,眼神示意左右隨從把蔡四郎帶走。八王不喜歡蔡四郎,他得先把這小子支開。


    蔡四郎眉頭緊皺,左右看看,屈身向裴英娘行禮畢,跟著隨從離開。


    等他走遠,裴英娘捧著書帖,喜滋滋給李旦看,“阿兄,兩千套棉衣,剛從南邊運來的!”


    “棉衣?”李旦接過書帖,匆匆掃一眼,“哪裏來的這麽多絲絹製衣?”


    裴英娘道:“不是絲絹,是棉花。”


    “西域的草花絮?”李旦愕然,西域諸國每年進貢的棉布,隻有區區數十匹,裴英娘竟然能一下子拿出兩千套棉衣?


    能拿出兩千套棉衣也就罷了,她竟然還想把價格高昂的棉衣分發給山民?


    裴英娘還嫌不足,繼續道,“去年種出了頭一批,隻能先趕出這麽多,到明年肯定能裁更多棉衣、棉被。”


    李旦想起幾年前的那場煙花,喉頭滾動,欲言又止,伸手摸摸裴英娘的頭頂,指尖隻觸到帷帽,就飛快收迴。


    剛才已經嚇著她了,不能得寸進尺。


    “阿兄記得清輝樓麽?”長靴踩在積雪裏,深深陷進去,得用力拔,才能□□,裴英娘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雪地裏,像隻蹣跚學步的小鴨子,“我在清輝樓試種西域的棉花,十株隻有一兩株成活,棉籽也少。還好護送馬氏和蔡四郎去羈縻州的人幫我尋到了當地土人的棉花種,才能順利種出棉花。”


    早在漢代時,西域就有棉布出現,但棉花一直沒有傳入中原,到唐朝時,嶺南道邊境也開始有人種植棉花,南方諸州偶爾會有棉布進貢,棉布被王公貴族當成稀罕珍品。可在中原,棉花依然頂著“白疊子”的名頭,充當達官貴人花園中的觀賞花草,沒有得到重視。


    豪富人家自有錦緞絲綢、貂裘皮襖,老百姓穿不起絲織品,冬天大多以麻布禦寒,軍中將士的冬袍,也是絲麻所裁。


    宋元之時棉花陸陸續續傳入中原,元朝曾大量征用棉花,但南北老百姓廣泛種植棉花,還是明初時候的事。


    以上從陸路和海路傳入中原的粗絨棉花產量低,質量差,後來逐漸被細絨棉花取代。


    裴英娘一開始打算先把菜油鼓搗出來,沒有炒菜吃的日子,實在是太難熬了!可忙活來忙活去,倒是棉花成了她最先種出來的作物。


    西域的棉花品種不適應長安的氣候,勉強能夠開花結棉桃,很難推廣種植,她本以為試驗可能以失敗告終。幸好遠赴南方的蔡四郎辦事利落,成功從深山野林中的少數部族處求得另一種棉花品種,試種出第一批棉花,她的計劃才能順利進行下去。


    至於土豆、玉米、辣椒什麽的,現在根本沒有蹤影,彼時海上貿易雖然發達,廣州有大批外國人從事貿易活動,但商隊規模有限,還遠遠沒有到能縱橫幾大洋的程度。


    裴英娘隻能望洋興歎。


    至少先種出棉花了,菜油會有的,炒菜會有的,高產量的糧食作物也會有的。


    裴英娘收迴思緒,感歎道:“可惜沒有趕上大軍出征,如果那時候將士們能穿著棉衣出征,說不定能打更多的勝仗。”


    然後李治論功行賞,她就可以要更多賞賜了。


    李旦眉頭微微一蹙,打斷裴英娘的遐想,“現在獻給阿父,也是一樁功勞。”


    “也是阿兄的功勞。”裴英娘眉眼微彎,笑嘻嘻道,“沒有阿兄的那些戶奴幫我跑腿,我哪能隔著千裏之遙種出棉花來。”


    南方的棉花品種也不適合關中地區的土壤和氣候,目前隻能在沿海邊疆地區種植。


    裴英娘想著既然中原不能種,那不如幹脆在邊疆地區建立一個棉花種植園好了,遂掏出自己的全部積蓄,讓蔡四郎一次性買下數萬畝荒地種植棉花。那邊的地價委實便宜,稅收也輕,人工更廉價。


    事情如此順利的主要原因,除了蔡四郎吃苦耐勞、膽大心細以外,還離不開李旦的幫助。派去羈縻州的戶奴亮出了皇子隨從的身份,立即得到當地官員的鼎力支持。當地官員做夢都沒想到竟然能有和皇子、公主的仆從打交道的機會,巴不得裴英娘多買些地,白送她都可以。


    公主在他們的治下置地,他們求之不得。


    於是,裴英娘買、買、買,當地官員賣、賣、賣加送、送、送,她名下的棉花種植園就這麽搗鼓出來了。


    李旦輕笑一聲,“你倒是瞞得緊。”


    他根本不在乎馬氏和蔡四郎在流放地過得好不好,之所以會派忠仆過去照應,隻是為了讓裴英娘心安而已。


    沒想到她不聲不響間,又做出一件會震驚朝野的大事。


    民生關乎社稷根本,棉花如果真能推廣種植,假以時日,必定能代替絲麻。


    到那時,永安公主之名,肯定會隨著棉花的普及,傳遍大江南北。


    有了民心,她的地位將會更穩固。


    李旦沉聲道,“阿父知道嗎?”


    裴英娘點點頭,“我下山之前告訴阿父了,阿父很歡喜呢。”


    她一邊走,一邊和李旦說話,一腳踩在雪坑裏,連拔了兩下,長靴紋絲不動,拔不出來。


    李旦走在前麵,沒有注意到裴英娘的窘迫。


    裴英娘腳下一使勁兒,“啵”的一聲,往後踉蹌了兩下,右腳是□□了,可長靴還在雪地裏呐!


    同樣穿一襲男袍的忍冬連忙撒開牽著的棗紅馬,上前扶住她。


    李旦迴頭時,便看到裴英娘以一種金雞獨立的姿勢,努力朝前麵墊腳,試圖把右腳重新塞迴靴筒裏。


    作者有話要說:  元朝對中原經濟、文化的破壞真的超乎大家的想象,明朝開國的時候,全國上下連幾個懂得專業知識的農業專家都找不到,明朝可以說是從廢墟裏開創出一個嶄新的朝代,可惜費了幾百年時間重新建立起民族自信,又被清給滅了……


    朱元璋的某些想法其實很好,可是手段比較粗暴直接,他要求官員建立類似於孤兒院、福利院的場所收養孤兒,撫育老人,強製實行,誰辦不到撤誰的官,然後那時候的官員就建了一堆豆腐渣工程,假裝收養孤兒……


    推廣棉花時,朱元璋也是很粗暴的強製實行~長江流域廣泛種植棉花,是明初之後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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