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官算清雙方隊伍的籌數, 將一條泥金色綢帶係在場邊的高杆上, 綢帶迎風翻卷,獵獵作響。


    裴英娘和李令月齊聲歡唿,李旦和薛紹贏啦!


    兩隊人馬肩扛偃月形鞠杖, 在雷鳴般的唿喝叫好聲中, 徐徐繞場一周。


    馬上的郎君, 個個都是在富貴溫柔鄉中熏染出一身風流意態的天之驕子,並不在乎一場比賽的輸贏,贏的一方當然意氣煥發、神采飛揚, 輸的一隊也沒有氣餒頹喪。


    畢竟能夠強健體魄、盡情揮灑汗水、鍛煉騎射技藝, 才是波羅球戲得到朝野上下推崇的主要原因。


    而且今天在禦樓前打球的眾位郎君,大多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紅粉麗人中也。


    少年英氣內蘊,春衫輕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小娘子們佇倚高樓, 芳心暗許。


    一場球戲, 不知又要湊成多少對美好姻緣。


    在長輩們的默許下,禦樓中的年輕少女們攜手奔至高台前,錦袖齊揮,拋出隨身佩戴的香包、鮫帕、手釧、絹花。


    或豪爽,或靦腆,或輕靈的嬉笑聲中,裹挾著馥鬱芳香的香包、絲絹紛紛揚揚, 灑在少年們的錦袍繡襦上。


    李旦和薛紹躲閃不及,被劈頭蓋臉飄落下來的香包、手帕砸得煩不勝煩。


    兩人隔著漫天飛舞的絹花,相視苦笑,丟下明顯樂在其中、正迴頭使勁朝樓中小娘子招手的李顯,策馬穿過如落雨一般的香囊、絲絹夾擊,躲進禦樓。


    上樓時,兩人已經把落在肩頭的手帕、香包清理幹淨,但袍袖衣緣間還是浸染上一股濃烈的脂粉香氣。


    李令月眼尖,上前幾步,摘下一方纏在薛紹發鬢上的湖色羅帕,隨手拋出欄杆,輕哼一聲:“豔俗!”


    隨即從袖中摸出自己的手帕,要給薛紹拭汗。


    薛紹剛從馬上下來,氣喘微微,滿頭細汗,怕醃臢了李令月,連忙後退兩步,“不敢勞動公主。”


    李令月固執地瞪著他。


    薛紹無奈,小心翼翼接過手帕,抹去額間的汗珠。


    看到李令月和薛紹別別扭扭的小兒女們情態,幾位長公主相視一笑,連常樂大長公主也收起盛氣淩人的驕矜之態,滿臉慈和。


    薛紹是城陽長公主之後,父母早亡,惹人憐愛,又生得唇紅齒白,麵容俊秀,皇室公主們向來頗為憐惜他。


    比賽分出勝負,羊仙姿把輸家那邊的雙鳳紋托盤捧到李令月和裴英娘的席案前,讓她們隨意挑選自己喜歡的彩頭。


    女眷們跟著下注,不過是為了附和李治和武皇後,並不關心結果。隻有李令月和裴英娘年紀最小,覺得很新鮮,對頭一次贏得的彩頭虎視眈眈。


    眾人看姐妹倆興致很高,便讓她們二人最先選。


    托盤裏琳琅滿目,珍珠玉石,瑪瑙翡翠,什麽都有。


    裴英娘有些犯難,不知是該拿那塊溫潤剔透的水倉玉佩呢,還是選一條鑲嵌貓兒眼的南珠手串。


    公主貴婦們拿出手的物件,哪一樣都不一般,這種時候,絕對不能客氣推讓!


    她左顧右盼,想找李令月討個主意。


    李令月和薛紹站在窗前,不知在說什麽體己話。


    薛紹臉頰微紅,神色有些尷尬。


    李令月皺著眉頭,臉色也有點不愉快。


    這對小冤家向來如此。好起來的時候說說笑笑,旁人根本插不進嘴。一時惱了,誰都不理誰,非要對方先賠禮道歉才肯放下架子。


    裴英娘不好過去打擾他們,正好看到李旦從李治身邊退下,扯扯他的衣袖,仰頭看著他,做賊似的,悄悄問:“阿兄,你看這裏頭的寶貝,哪樣最值錢?”


    李旦怔了一下,垂下眼眸和她對視,眼瞳像浸在夜色中的星辰,似笑非笑著道:“怎麽養出一身市儈脾性?”


    他居高臨下,目光看起來很柔和,袖子裏有淡淡的花露香味,金色綢帶垂在肩上,比平時多出幾分銳利的英氣。


    裴英娘現在已經不像之前那麽怕他了,知道他不是真的在指責自己,理直氣壯道:“隻能挑一樣,當然要挑最好的!”


    李旦嘴角輕揚,俯下/身,寬大的手掌罩在她的發髻上,耐心陪她挑選,“喜歡珍珠還是喜歡美玉?”


    裴英娘看看左右沒人注意自己,靠著李旦的肩膀,小聲說,“哪一個最值錢,我就最喜歡哪個。”


    她說話間,螺髻上的珠翠發出淙淙細響,束發的絲絛輕輕蹭過李旦的臉頰,宮用雲紗質地精細,冰涼柔和。


    李旦笑了笑,細長的指節隨意翻揀兩下,抽出一塊五色彩絡網著的赤紅色獸形玉佩,“這是阿父的。”


    裴英娘眼前一亮:李治貴為天子,他的隨身之物,肯定是最好的!


    李旦把玉佩塞進裴英娘掌心,看她似乎稀罕得不行,想往袖子裏藏,搖頭失笑,“拿去還給阿父。”


    “啊?”裴英娘目露疑惑。


    李旦看著她,笑而不語。


    裴英娘想了想,迴過味來,原來李旦也會耍小心思呀!


    她兩手舉著瑜玉獸形佩,走到李治身邊,“阿父,我幫你把彩頭贏迴來了。”


    李治怔愣片刻,看著裴英娘鄭重的神情,眉眼漸漸舒展,像一夜間被春風吹綠的柳梢,霎時展現出璀璨的盎然生機,眉宇間的鬱色一點點淡去。


    他把裴英娘攬進懷裏,歎息一聲,“好孩子,多虧你了,不然阿父隻能空著腰帶迴宮。”


    裴英娘嘴角輕抿,把玉佩重新係迴李治腰間的玉帶上,“完璧歸趙。”


    李治歪在憑幾上,微笑著向一旁的武皇後道:“依皇後看,這迴該賞小十七什麽?”


    裴英娘眼皮一跳,佩服李旦的機智,果然,一塊玉佩,能換更多好東西!


    武皇後隨口道:“陛下不如問問小十七想要什麽?”


    李旦適時開口,“小十七常常出入宮闈,路途顛簸,阿父不如把園子裏空置的清輝樓借給她使,隨她去搗騰。”


    清輝樓在太液池北端,和北衙禁軍駐守的玄武門相去不遠,平時很少有人過去,人跡罕至。那一處雖然荒涼,但五髒俱全,花草茂盛,有蜿蜒的清溪、有茂密的叢林,一並連寺廟、道觀也不缺,是一座小小的避暑殿宇。


    小十七有了清輝樓,就不用每天趕去安平觀,自然而然的,執失雲漸也就沒機會和她多接觸。


    不管阿父有沒有想過要把小十七許配給異族將領,以便拉攏軍隊中的胡人,早點讓小十七和執失雲漸撇清幹係,總不會錯。


    裴英娘不知道李旦的謀算,隻覺得聽他的肯定不會錯,雖然沒去過清輝樓,還是立即點頭,眼巴巴盯著李治看。


    李治朗聲大笑,“這有什麽難的?迴宮後我立刻讓程福生領人去打掃樓舍。”


    說笑了幾句,宦者佝僂著腰上樓,“大家,郎君們預備好了,等著大家接見。”


    比賽過後,李顯、李旦和薛紹可以徑直進禦樓,其他人沒有這個資格,必須先去洗漱幹淨,換下汗濕的衣袍,才能麵見天顏。


    李治笑道:“宣他們進來吧。”


    一個個錦衣繡袍、年輕俊朗的少年郎君陸續登上高台,滿樓的金枝玉葉們擠在紗簾屏風後,點評眾位郎君的風采相貌。


    有幾個大膽的,賴在席位上不走,光明正大和眾位郎君麵對麵交談。


    此時的貴族女子作風大膽,豪爽豁達,年輕少男少女之間可以大方交往,不算出格。


    李治誇讚眾人幾句,各有賞賜,最後命人為場上的郎君送上美酒。


    使女們提壺斟酒,送酒的卻換成各家小娘子,淮南大長公主、千金大長公主和臨川長公主的孫女、女兒們越眾而出,一人擎著一隻鑲金摩羯紋酒杯,走到各自心儀的小郎君麵前,“請郎君滿飲此杯。”


    趙觀音也在幾個同伴的慫恿下,羞答答走到李顯跟前,為他斟酒。


    李令月自然霸占了給薛紹斟酒的角色,其他有眼色的世家貴女都和薛紹離得遠遠的,生怕打攪他們表兄妹。


    裴英娘也站起身,把一盞泛著琥珀色澤的醽醁酒送到李旦麵前:“恭賀阿兄。”


    李旦揚眉,沒有笑,瞳孔裏卻溢出一絲淺淡笑意,接過酒盅,一飲而盡。


    千金大長公主笑眯眯看一眼自家激動萬分的孫女,找羊仙姿打聽,“方才場中有個穿綠袍的小郎君,身手利落,器宇不凡,不知是誰家兒郎?”


    迴到李治身邊的李令月和裴英娘對視一眼,兩個小腦袋擠在一處,小聲八卦:看來,千金大長公主的孫女已經找到滿意的夫婿了。


    羊仙姿掃視一圈,眉頭輕皺,走到武皇後身邊,附耳低語。


    武皇後先是詫異了一下,隨即輕笑一聲,“讓他走近些,我要仔細看看他。”


    羊仙姿過目不忘,能一口叫出各位公侯宰相家中兒郎、女郎的名字,哪怕是幾年沒見過、麵貌已經大不一樣的半大少年,她也能認得出來。


    但今天這個綠袍青年,她竟然不知道對方的名姓!隻覺得他有些眼熟,像是在哪兒見過,但偏偏又不記得有這號人物。


    武皇後頭一次見羊仙姿犯難,不由對綠袍青年有些好奇。


    青年麵色清寒,走到殿前。


    他今天屢次擊球得籌,表現十分出色,風頭差點蓋過兩位王子李顯和李旦,雖然他的隊伍輸掉了比賽,但他絕對是場中最引人注目的少年郎之一。


    眾人不約而同停下議論,目光像傾瀉而下的流水一樣,匯湧到他身上。


    武皇後含笑道:“小郎風采出眾,未知是誰家兒郎?”


    綠袍青年沒有吱聲,先從容不迫地舉袖作揖,然後一把摘下頭上裹著的襆頭,抹去臉上的妝粉。


    青絲如瀑布一般飛揚開來,眉目清秀,英氣勃勃,長眉斜斜入鬢,略顯淩厲。


    這哪裏是個少年郎,分明是位唇紅齒白、清麗無雙的女郎!


    殿中眾人頓時嘩然一片。


    羊仙姿紅唇微張,驚訝道:“原來是房家大娘子,難怪我瞧著眼熟。”


    武皇後頓了一下,目露欣賞之色,“不愧是房家女郎,果然肝膽過人。”


    房瑤光披散著頭發,站在原地,眉目冷淡。


    眾人錯愕萬分,像冷水落進滾熱的油鍋,刹那間油花四濺,炸得劈裏啪啦響。


    有敬佩房瑤光騎射不輸男子的,有不屑她這般扭捏做派的,有嫉妒她得到武皇後讚語的,有嘲笑她不顧身份和男子們廝混的。


    其中,最吃驚的,是和房瑤光一起並肩作戰的少年們——他們是臨時湊齊的隊伍,平時沒有往來,加上房瑤光臉上抹了好幾層厚厚的鉛粉,衣袍底下塞得鼓鼓脹脹的,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隊友是個嬌弱小娘子!


    有幾個曾在房瑤光麵前說葷話、大肆品評平康坊藝伎花魁的少年,臉上漲得豬肝一般,窘迫不已。


    李顯最為驚愕,下意識甩開趙觀音,眼珠子都快掉到地毯上了。


    房瑤光麵色不變,任眾人譏諷或是吹捧,她眼眸低垂,一言不發。


    李顯不由自主走近幾步,不可置信地盯著她看了又看,癡迷之態盡顯無疑。


    李令月不滿道:“七王兄怎麽一直盯著房一娘看,他把姑祖母和趙觀音置於何地?”


    裴英娘揚眉,有些驚訝地掃李令月一眼。


    “小十七敢取笑我?”李令月捏捏裴英娘的臉頰,撓她的癢癢,等她笑著討饒,才放開她,正色道,“我可不是那種是非不分的人,七兄既然應下趙家的婚事,就不該這麽三心兩意、左右搖擺!就因為他天天圍著房一娘打轉,又不敢違抗阿父和阿娘的旨意,房家才會急著催房一娘嫁人。”


    房瑤光沒有愛慕的情郎,不願匆匆出嫁。房家長輩怕她和李顯鬧出什麽醜事,以至於得罪常樂大長公主,硬逼著她從幾位表兄中挑一個嫁了。


    房瑤光執意不肯,“我不點頭,誰敢上門迎娶?除非他們想娶個死人。”


    房家人沒辦法,隻能退而求其次,哄著房瑤光出家做女冠,當幾年清修女道士,等李顯淡忘她了,再還俗嫁人。


    房瑤光嗤笑一聲:“京兆府的道觀,哪一家是真清淨的?外頭看著幹幹淨淨,裏麵比平康坊還荒唐!我戴上黃冠,七王就不敢來尋我了?隻怕照樣不得安寧。”


    果斷拒絕出家修道。


    兩條路都走不通,房家人束手無策,總不能真狠心逼死自家女郎吧?


    李賢的正妃房氏是房瑤光的嫡親從姐,為了從妹的歸宿,曾多次哭著找李賢求助。


    李賢受不了房氏的哭哭啼啼,暫且放下殿中浩瀚如煙的書卷典籍,找到鬼鬼祟祟躲在房家對麵佛寺裏窺看的李顯,警告他莫要再去沾惹房瑤光,李治和武皇後不會讓他把房氏女娶進門。


    李賢說一不二,比太子李弘更有威嚴,李顯不敢當麵反駁兄長,灰溜溜離開房家。


    哪曉得,他這邊答應得好好的,一轉頭,又厚著臉皮去騷/擾房瑤光。


    李令月說完李顯和房瑤光之間的糾葛,兩手絞著衣帶,小聲嘟囔:“我不明白,七兄愛慕房一娘,房一娘是正室嫡出,品貌出眾,又沒嫁人,阿父和阿娘為什麽不讓七兄娶她當正妃,非要選趙觀音呢?”


    裴英娘沒說話。


    原因太多了,或許李治不希望李賢和李顯成為連襟,威脅太子李弘的地位,鬧得兄弟相疑。或許李治提防房家,怕房家被權勢迷了眼睛,慫恿兩位親王生出什麽不該有的心思。


    又或許,李治單純希望通過李顯和趙觀音的聯姻,讓武皇後和皇室公主們成為姻親,緩和他們之間的矛盾。


    不止李顯和趙觀音這一對,李治積極撮合李令月和薛紹,除了兩人青梅竹馬、情投意合之外,應該也有這個考量在裏頭。


    裴英娘不知不覺想得出神,她既不是李唐皇室中人,也和武皇後沒有任何血緣關係,李治將來會怎麽安排她的婚事呢?


    但願她不是第二個文成公主。


    “哐當”一聲,突兀的脆響聲把她從沉思中喚迴神。


    李顯當著一屋子人的麵圍著房瑤光發癡,趙觀音顏麵大失,氣惱至極,把酒杯擲在案幾上,拂袖離去。


    旁邊幾名盛裝女郎麵麵相覷,連忙跟過去解勸。


    常樂大長公主眼神陰鷙,惡狠狠地盯著房瑤光,冷笑道:“我當是誰在故弄玄虛,原來是房家大娘子!好好的小娘子,怎麽做男兒打扮?還混在一群沒有婚娶的少年中間,成何體統!”


    房瑤光瞥她一眼,臉上依舊淡淡的,沒什麽表情,“昔日天下大亂,平陽大長公主以女子之身,率兵東征西討,多次大敗敵軍,屢立軍功,巾幗不讓須眉。耀光不才,比不得平陽大長公主文才武略,隻會一些雕蟲小技,在聖人麵前獻醜了。”


    平陽大長公主雖是女兒身,但膽略過人,曾經親身參與過幾場戰事,輔佐李淵和李世民爭天下。


    她逝世時,李淵和李世民悲痛難抑,下令以軍禮安葬她。不想竟然遭到朝臣的極力反對,禮官說自古以來,沒有婦人以軍中鼓樂下葬,公主也不能例外。


    李淵怒斥上書諫言的禮官:公主曾舉兵起義,親上戰場,有克敵之功,為什麽不能以軍禮下葬?


    朝臣無話可說,不敢多言。


    平陽大長公主是唐朝第一位死後有諡號的公主,也是唯一一位死後有前後部羽葆送行,按軍禮下葬的公主。


    按輩分,平陽大長公主和常樂大長公主都是高祖李淵的女兒,屬平輩姐妹。但兩人為大唐建立的功勳不可同日而語,一個是主動為父募兵、攻城掠地的義軍首領,一個是在父兄庇佑下享尊處優的金枝玉葉,孰優孰劣,不言自明。


    房瑤光抬出平陽大長公主來,饒是嬌蠻霸道如常樂大長公主,也隻能不甘不願地輕嗤一聲,暗中飲恨。


    武皇後等著常樂大長公主啞口無言,才微笑道:“你不必自謙,我看這場中的兒郎們,多不及你。”


    李顯目光呆滯,附和道:“不錯!一娘是最厲害的!”


    常樂大長公主臉色鐵青。


    這時隻聽一陣銀鈴般的輕笑聲響起,千金大長公主的孫女兒鄭六娘撲進祖母懷裏,“大母,我嫁不了‘房小郎’,認個房姐姐也不錯。”


    李令月噗嗤一聲笑了,悄悄和裴英娘說:“六娘素來眼光高,挑來挑去,整座京兆府快被她翻遍了,沒一個她看得順眼的。今天瞧中一個,沒想到是房一娘,哈哈,合該她有今天!”


    裴英娘看李令月笑得幸災樂禍,心中篤定:鄭六娘肯定打過薛紹的主意!


    千金大長公主早就看出武皇後讚賞房瑤光,想幫她說幾句好話,聽孫女兒開口,便順著她的話,笑眯眯道:“那也要看房小娘願不願意認你這個妹妹。”


    鄭六娘起身離席,挽住房瑤光的胳膊,軟語撒嬌:“我不管,房姐姐方才喝了我斟的酒,就當是認下我了。”


    殿中眾人看她嬌憨,抿嘴輕笑。


    一派祥和中,房瑤光輕輕掙開鄭六娘的手,麵無表情著說:“家中阿翁尚且要喚令慈一聲姑母,我和你隔著輩分,不敢僭越。”


    李令月嘴裏含著一塊粉糍糕,聞言撐不住怪笑一聲,差點被嗆著。


    昭善連忙奉上牛酪漿。


    李令月喝幾口酪漿,把粉糍糕咽下肚,“小十七,我和你說個好玩的。聽說房一娘從小到大,從來沒有笑過,對誰都冷冷淡淡,一年到頭擺著一張冷冰冰的臉,韋沉香她們背後管房一娘叫‘冰一娘’。”


    裴英娘笑著搖頭。


    房瑤光確實夠冷淡的,千金大長公主和鄭六娘主動為她解圍,她就算不領情,當著外人的麵,也該拒絕得迂迴些,這麽果斷地落鄭六娘的麵子,不得不說有些孤僻過頭了。


    鄭六娘倒是好脾氣,見房瑤光不答應,惋惜道:“俏郎君沒撈著,會打球的姐姐也沒撈著,迴去阿翁問起,我怎麽答他呀!”


    眾人笑得更歡,連武皇後也笑著安慰她:“六娘莫要煩惱,京兆府的好兒郎多的是,你隨便挑,挑中哪一個,我為你做主。”


    鄭六娘歡喜道:“真的?”


    千金大長公主立即直起身,諂笑道:“多謝皇後美意,有皇後為她掌眼,我這個當大母的,可以放心啦,六娘好福氣。”


    裴英娘悄悄替鄭六娘捏把汗:武皇後手段粗暴,絕不會考慮六娘看上的郎君是否婚配,到時候萬一六娘看上一個有婦之夫,敕旨一下,對方不娶也得娶,怕是有的鬧騰啊!


    正自腹誹,忽然聽見李治小聲問她:“房小娘相貌如何?”


    裴英娘低聲說:“長眉毛,鵝蛋臉,生得很俊秀呢。”


    李治目露疑色,“喔?那怎麽沒人認出她是個女郎?我還當她女生男相——你知道的,顯兒的眼光,總有點與眾不同。”


    要不是看李治他說得認真,臉上一副嚴肅思考的模樣,裴英娘還以為他在和自己說玩笑話。


    她朝羊仙姿眨眼睛,羊仙姿心領神會,示意房瑤光走到帝後二人麵前。


    等房瑤光走近了,李治不動聲色打量她幾眼,又看看跟在她身後寸步不離的李顯,歎息一聲。


    少頃,房瑤光帶著帝後二人的賞賜退下,武皇後朝羊仙姿道:“留下房小娘,我要見她。”


    羊仙姿應喏。


    未時帝後擺駕迴宮,剛迴到含涼殿,李治就病倒了。


    武皇後立即叫人去請尚藥局奉禦。


    兩名尚藥局奉禦先後從寢殿出來,神情沉重。躲在屏風後麵討論半天,向武皇後提議,湯藥已經對李治的眼疾失去所有效用,也許隻能大膽嚐試針灸術。


    太子李弘頭一個反對:“針灸術之說荒誕無稽,不能妄用。”


    在場的門下省侍中和中書省的中書令不敢輕易表達意見,等著武皇後發話。


    武皇後掀開軟簾一角,看著躺在榻上的李治,眉間帶了幾分憂愁,但不像太子李弘那樣慌亂,慢條斯理道:“有幾成把握?”


    尚藥局奉禦對視一眼,“不敢欺瞞殿下,隻有五成。”


    李弘皺眉道:“聽寺中的高僧說,婆羅門神藥能治愈頑疾,不如向高僧求藥?”


    尚藥局奉禦麵麵相覷,不敢答這話——先帝太宗,就是因為吃婆羅門藥而暴亡的。武皇後和李治目睹太宗氣絕身亡的場麵,從不服用任何婆羅門丸藥,尚藥局也不敢進獻婆羅門神藥。


    武皇後忌諱丹藥,倒是真的想過找到那位傳說能醫治百病的婆羅門神醫,請他為李治診脈,可惜每次都是無功而返。


    不等武皇後說什麽,侍中和中書令先委婉勸阻太子:“婆羅門藥乃虎狼之藥,陛下秉性柔弱,怕是禁不住。”


    如果是武皇後反對,李弘肯定會辯駁幾句,堅持去佛寺求藥,但見提出反對意見的是兩位宰相,他便老老實實閉上嘴巴,不再多言。


    李治是天子,他的身體狀況影響甚大,牽一發而動全身,尚藥局奉禦不敢隨便更改診治方案,最後還是決定讓尚藥局暫時按著老藥方熬藥。


    李治每天吃的藥比吃的飯還多,在病榻上一連休息了五六天,病情仍然沒有起色。


    原先他還興致勃勃,打算參加今年的春狩,因為這場突如其來的病,最後自然未能如願。


    圍獵那天,長安城的貴族兒郎們身著獵裝,肩負弓箭,騎著高頭大馬,趕著獵狗、猞猁猻,浩浩蕩蕩奔向山林。


    辰時一刻,武皇後帶著李令月在殿門口乘坐卷棚車。


    春狩不止是郎君們的盛會,城中女郎們也積極參加,不能打獵,至少可以騎馬在林間走走逛逛,欣賞杏花微雨的明媚春光——騎馬是世家女郎們必須學會的本領之一,如果連馬都不會騎,還可以乘車。


    兒郎們爭強好勝,為爭得更多的獵物而摩拳擦掌,女眷們則完全當是去郊遊,披上輕薄的紗羅衫,係上最豔麗的石榴裙,結伴踏馬陌上,屆時等各家郎君打獵歸來,正好一起宴飲慶祝。


    武皇後和李令月要去西內苑參加宴會。


    太子李弘領著一眾兒郎行獵山間,那麽太子妃裴氏自然是女眷之中的領頭之人。


    武皇後不能容忍有人奪走她的權柄,說是去西苑散心,其實是想打壓太子妃。


    裴英娘不會騎馬。沒有跟去湊熱鬧,送別依依不舍的李令月後,留在含涼殿陪伴李治。


    用午膳時,宦者把食案挪到榻前,勸李治多用些湯粥。


    春天的豆葉湯清淡鮮美,濃香撲鼻,李治略微用了幾勺,實在吃不下,擺擺手,“擱著罷。”


    裴英娘吃的是櫻桃畢羅和餳麥粥。


    畢羅鬆軟可口,薄如輕紗的麵皮底下,透出一抹朦朧的殷紅,柔軟的麵皮配上紫紅的櫻桃果,再淋上乳酪,酸甜可口。


    李治看她吃得兩頰鼓鼓的,也跟著饞,“把湯撤下去吧,小十七吃的是什麽?”


    宦者立刻把李治的食案撤走,送上一張新的食案,上麵擺的吃食,和裴英娘正在吃的一模一樣。


    李治吃了三枚櫻桃畢羅,一碗餳麥粥。


    宦者悄悄鬆口氣,叮囑尚食局送膳的宮人:“下次別那麽麻煩了,大家吃什麽,也給永安公主送什麽,要一模一樣的!”


    反正不管是誰,隻要和永安公主一起吃飯,絕對會被永安公主饞得口水直流。


    所以聖人吃不進飯食時,一定要把永安公主摁在食案前,讓她當著聖人的麵吃東西,聖人絕對會胃口大開!


    宮人連聲答應。


    午後晴空萬裏,白牆青瓦在日光籠罩中靜靜矗立,太液池水波瀲灩,池中心已經冒出一兩支蜷縮成角的荷葉,涼風送爽,空氣中蘊著花草果木的清香。


    裴英娘看側殿的一株杏花開得正好,讓宮人把坐褥抬到廊簷下,鋪設簟席香幾,燃上香爐,卷起竹簾,和李治一起坐在廊下賞花。


    春日中萬物複蘇、草木繁盛,連開的花也比其他季節的多幾分燦爛生機,一樹繁花,顏色不盡相同,剛探出頭的花苞顏色最濃豔,開得越好的杏花,顏色越淡,深紅、淺紅、粉紅、淺白層層暈染,像朝霞映雪,清麗嬌媚。


    盤式鎏金博山薰爐裏點的是裴英娘調的四葉餅子香,香味清芬優雅。


    李治斜倚著錦緞隱囊,聞著淡淡的香氣,聽著花朵萎落在地的簌簌聲響,眼皮越來越沉,合眼入睡。


    裴英娘命人取來一條花團錦簇的織金薄毯,輕輕蓋在李治身上。


    看他睡得安詳,輕輕舒口氣。


    她坐著賞了會兒花,枯坐無聊,怕玩雙陸、打步球會吵醒李治,幹脆讓忍冬迴東閣取來她的筆墨文具,坐在樹下習字。


    涼風習習,時不時卷下一簇簇淺粉色花瓣。


    她一開始還伸手揮開掉在書案上的杏花,後來越寫越認真,放任花朵在書案角落摞成一堆,也沒空去管。


    等李治醒來的時候,她已經足足寫了一個時辰的字。


    李治一覺醒來,覺得渾身舒泰,笑著探身看她筆下寫的是什麽,“怎麽在抄佛經?”


    裴英娘有點不好意思,“我聽阿姊說臨川長公主曾經抄寫九十九卷佛經,想效仿她,每天抄寫一段佛經,為阿父祈福。”


    人和人的緣法說來也奇怪,她和生父裴拾遺情分淺薄,倒是李治讓她感受到什麽是父親的慈愛。不管李治把她當成誰的替身,她還是滿懷感激。


    李治默然良久,看一眼旁邊已經密密麻麻寫滿小楷的卷冊,不禁動容,摸伸手摸她的發頂,歎息一聲。


    裴英娘覺得自己該說點什麽,“阿父,房娘子不喜歡七王兄,就算七王兄不娶趙二娘,房娘子也不會嫁給他。”


    李治神色震動,看著裴英娘的眼睛,目光裏帶了幾分審視,不複剛才的溫柔慈和。


    裴英娘麵不改色,繼續道,“阿父不必覺得愧對於七王兄,房娘子那樣的女郎,受不了一絲拘束。我敢說,如果阿父改變主意,讓七王兄娶房娘子當正妃,敕旨還沒發出去,房娘子肯定已經出家當道士了!”


    房瑤光不願嫁人,又拿李顯沒辦法,幹脆另辟蹊徑,找武皇後當靠山。


    就在前天,武皇後已經任命她為宮廷女官,每天出入都把她帶在身邊。


    今天圍獵,房瑤光也去了。聽李令月說,房瑤光養了一隻新羅國進貢的蒼鷹,是捕獵的好手。


    房瑤光和她的從姐房氏不一樣,她無拘無束,淡漠孤僻。即使沒有李治阻撓,李顯也不能抱得美人歸。


    李治看得出來,裴英娘說這些話,完全發自她的內心,不是其他宮人教會的討好手段。


    她隻想開解他。


    李治收起心防,拍拍裴英娘圓圓的臉頰,難為她小小年紀,能看懂他的心事,還像模像樣說出這麽一番話。


    他知道不能和真心愛慕的人雙宿雙棲的那種落寞痛苦,不希望李顯也在痛苦中煎熬。但他不得不在房一娘和趙二娘中做出選擇,房一娘千好萬好,偏偏已經有個做親王正妃的從姐。趙二娘性子驕縱,可她是常樂大長公主的女兒。


    皇後和李唐皇室之間的隔膜太深了,深到無法調和。尤其是以常樂大長公主為首的宗室,和皇後勢同水火,矛盾尖銳。


    李治隱隱感覺到,一旦自己哪天撒手走了,皇後和李氏宗族之間一定會爆發衝突。


    要麽是李氏宗族聯合起來架空太子李弘,把皇後趕下台。


    要麽是皇後大開殺戒,除掉所有反對她的宗族長輩。


    手心手背都是肉,李治不希望任何一方受到傷害,他隻能不斷和稀泥,盡量軟化雙方的矛盾。


    可惜,他的時間不多了。


    聯姻是化解仇恨的最佳捷徑,李顯胸無大誌,趙二娘愛慕虛榮,兩人是最好的人選。


    然而李治沒有料到,整天吊兒郎當的李顯,竟然會喜歡上房一娘。


    李治這幾天確實有些猶豫,考慮要不要收迴賜婚的旨意,讓李顯得償所願。


    不過小十七說得也對,房一娘寧願拋棄貴女身份,一輩子當個勞勞碌碌的女官,也不肯嫁給李顯,他收迴成命,終究改變不了什麽。


    李治看一眼神情嚴肅、擺出一副想和他長談姿態的小十七,忍俊不禁,“你這性子,倒是更像兕子,她總是愛操心。”


    兕子性情內斂,聰慧通達,和他一起長大,感情親厚。每天他踏著鍾聲去大殿站班時,兕子總會把他送到宮門口。


    直到那年她病得下不了床榻,還記得讓宮人代她為送他送行。


    李治想起往事,眉眼間不知不覺染上幾分寂寞惆悵。


    他的同胞姐妹們都走得太早了,同胞兄弟們也因為爭權奪位折戟沉沙。


    他不希望李弘、李賢、李顯、李旦和李令月重複上一代走過的老路,他們應該平安一世,安心享受富貴榮華。


    裴英娘捧起一盞半夏按著她的吩咐煎好的清茶,送到李治跟前,茶香從杯口細縫間逸出,暗香浮動,“阿父,你還說我像姑母,我看您才是最愛操心的那一個。”


    李治被她逗笑了,接過茶盅,淺啜一口,茶水清冽,舌尖有一抹淡淡的苦澀,繼而是若有若無的甘香,滋味獨特。


    他打趣道:“你倒是節省,這麽一杯白水打發朕。”


    裴英娘偷偷翻個白眼,這杯白水,可是我花了幾塊金錠才鼓搗出來的!


    父女倆一個靠著憑幾,一個倚著隱囊,動作都很隨意,絲毫沒有儀態可言,對坐簷下,靜靜飲茶。


    微風拂過,杏花飄飄灑灑,落了一地。


    李旦從杏樹下經過,淺白杏花映襯之下,他身上穿的丹朱圓領袍衫像一團燃燒的火焰。


    裴英娘下意識直起身,正襟危坐,掩飾性地輕咳一聲,“阿兄怎麽迴來得這麽早?”


    李旦看她坐得端正,點點頭,先向李治解釋:“阿娘惦記著阿父,讓我給阿父和小十七送些野味、果點來。”


    看裴英娘伸長脖子,一臉好奇之色,又加了一句,“兒子怕腥氣衝撞阿父,已經讓人把獵物送去尚食局了。”


    作者有話要說:  忙著碼肥章,剛剛登錄,上來嚇一跳,我從來沒有收過這麽多評論( ⊙ o ⊙ )啊!簡直受寵若驚,好想去樓下跑圈……


    一條條看下來,真的好開心,有人喜歡咱的文是最幸福的事了o(n_n)o~~


    謝謝大家的各種鼓勵!明天後天還要碼肥章,可能沒時間迴複評論,等忙完就會找個時間一一迴複~


    然後說起來慚愧,這篇文其實很多都不符合曆史,年紀、人物關係什麽的都改了好多,不會按著曆史劇情走,一切為溫馨和甜努力,絕對的he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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