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大才子王勃在王府擔任侍讀, 恰逢長安貴族間流行鬥雞比賽。


    李賢和李顯兄弟尤其癡迷鬥雞。有一次, 李賢的鬥雞贏了李顯的,王勃湊趣,寫了一篇洋洋灑灑的《檄英王鬥雞文》為李賢助興。


    有好事者把《檄英王鬥雞文》送到李治麵前, 李治勃然大怒, 認為王勃的文章會挑撥李賢和李顯的兄弟情誼, 不顧旁人勸阻,立即命人將王勃逐出王府。


    李治知道王勃完全沒有挑撥離間之心,但那又如何?


    李唐皇室的權位更迭總少不了刀光劍影, 李治經曆過殘酷的兄弟相爭, 格外忌諱這點。他嗅覺敏銳,在李賢和李顯還沒生出什麽心思時,果斷掐滅一切會導致兄弟不和的可能。王勃觸犯了他的忌諱,不算冤枉。


    趙瑰說完王勃的故事,看著淚流不止的趙觀音,肅然道:“二娘, 你別看聖人脾氣溫和, 看起來像個佛爺,就以為他真的把你當成親表妹看。阿耶說句大逆不道的話,聖人如果真的沒有城府,當年怎麽能在夾縫中奪得先帝的信任?”


    太宗李世民在位時,太子李承乾,吳王李恪,魏王李泰, 齊王李祐,哪一個不是文武雙全的好兒郎?


    那時候,李世民最寵愛的兒子,不是太子李承乾,也不是庶出的吳王李恪,而是魏王李泰。隨著魏王李泰年紀漸長,李世民對他的偏愛越來越明顯,引得朝野側目,以至於魏征、褚遂良多次上書諫言,指責李泰恃寵而驕。


    太子李承乾占據嫡長之位,魏王李泰深得李世民的歡心,吳王李恪才華橫溢,朝臣交口稱讚,齊王李祐也不容小覷。


    當時,李治年紀最小,性情懦弱,他的王兄們根本沒把他當成對手。


    最後,太子李承乾倒下了,齊王李祐倒下了,魏王李泰和吳王李恪也沒有討得什麽好結果,年幼的九王李治以不變應萬變,坐收漁翁之利。


    常樂大長公主揮退侍女,“天子之怒,豈是你能當得起的?你真敢在聖人麵前表露對李賢的情意,到時候別說是李顯,連紈絝子弟你都嫁不了!聖人不會容忍你三心二意,影響李賢和李顯的兄弟之情。”


    如果是以前,常樂大長公主不會說出這種話,但今天和李治一番長談後,她也不得不收起對李治的輕視之心。這個皇帝侄兒,遠比她想象中的心機深沉。


    她一直看不起李治,覺得他的太子之位是靠眼淚哭來的,沒有長孫無忌,他坐不穩皇位。


    然而此一時彼一時。


    當年李治一點勝算都沒有,都能在李泰最誌得意滿的時候抓準時機,讓他失去李世民的寵愛,把太子之位攬入懷中。


    現在李治已經是天下之主,二娘如果真的惹怒他,她不敢保證能救下自己的女兒。


    趙觀音淚眼婆娑,“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常樂大長公主狠下心腸,“二娘,難道你想隨便嫁個芝麻小吏,以後隻能看太平那丫頭的臉色過活嗎?”


    趙觀音臉色一變。


    “不嫁給李顯,你還能有什麽更好的選擇?就算你能嫁個宰相,終歸隻是臣婦,宮中宴會,太平受萬人追捧,你不僅要忍氣吞聲,還得搶著討好她。”常樂大長公主幽幽道,“隻有嫁入皇家,你才能直起腰杆,和公主平起平坐。嫁給李顯,你就是七王正妃,日後造化大著呢!”


    趙觀音被父母輪番勸說,有些掙紮,一時惦記著文采出眾的李賢,一時又不甘被李令月壓在頭上,想來想去,隻能恨房氏,如果不是被房氏搶了先,她就能如願嫁給李賢,那才是兩全其美呢!


    知女莫若母,常樂大長公主看出趙觀音已經開始動搖,讓使女送她迴房,“你迴去好好想想,是做一個金尊玉貴的王妃,還是夾著尾巴給太平當跟班。”


    駙馬趙瑰搖搖頭,“其實二娘不一定非要嫁進皇家……”


    常樂大長公主冷哼一聲,一口剪斷駙馬的話,“休要多言,我的女兒,絕不能低嫁!”


    幾日後,李治命人頒下敕旨,七王李顯將迎娶趙觀音為正妃,婚期就定在秋高氣爽的孟秋時節。


    李令月聽說後,連為賀蘭氏傷心都顧不上了,“趙二娘怎麽成我的七嫂了?她不是喜歡我六王兄嗎?”


    裴英娘不好多說什麽,夾起一枚雙拌方破餅,塞到李令月嘴裏,轉移她的注意力。


    昭善端著一隻漆盤進殿,盤子裏堆著十幾朵或粉或紅的芍藥,花是剛從禦花園摘下的,花瓣嬌豔,顏色鮮嫩,“請貴主們簪花。”


    李令月低頭看看自己的衣著,她今天穿的是荔枝色鳳紋羅對襟上襦,鴉青色暗花裙,紅黑相襯,華貴典雅,便挑了一朵紅得最純正、最豔麗的芍藥簪在鬢邊,攬鏡自照,“三表兄到了沒有?”


    昭善跪在坐褥旁,為李令月係上葡萄花鳥紋銀香囊,“鍾聲才響二十下,辰光還早呢。”


    裴英娘坐在李令月對麵,捧著一碗羊肉湯底的漢宮棋,一口一口慢慢吃著。


    李令月貼好花鈿和麵靨,臉頰輕掃一抹暈紅,唇間抹一點朱紅,裝扮停當,催促裴英娘,“小十七,別吃了,今天阿父要帶我們去禦樓看波羅球戲。”


    波羅球是從波斯傳入唐朝的。參賽者分為兩隊,雙方隊員手執鞠杖,騎在馬上,在場中馳騁,共爭擊球。球場兩邊各設一板,板上開孔,孔中加網,搶先將朱漆小球擊中對方網囊者得勝。


    長安城風行擊球鬥雞。如今春光正好,富貴溫柔鄉長大的五陵少年們天天相約在禦樓擊球,正好方便世家女眷們相看女婿。


    往往哪兩家有結親的意思,便會由男方家的女郎邀女方家的小娘子結伴去看波羅球戲。屆時年輕俊朗的郎君們著窄袖錦袍,係銀帶,裹襆頭,馳騁馬上,英姿勃發,在場中揮灑汗水。場外的小娘子們焉能不動心?


    當然,若有哪家小娘子看上某家小郎君,也能主動攜親朋好友前去觀看對方參加的比賽,然後由女方家長輩向男方家求親。


    每年花朝節,武皇後都會召集長安的王孫公子們在禦樓前擊球,方便貴族少女們為自己挑選夫婿。


    李治的眼疾反複發作,很少去禦樓觀看波羅球比賽,今年是他頭一次主動提出要去觀賽。


    天大地大,吃飯最大,裴英娘依舊吃得慢條斯理的。


    李令月無奈,隻能撐著下巴,坐在食案旁等她吃完,“今天七王兄也要下場比賽。”


    “噗嗤”一聲,裴英娘差點被滑嫩的麵片嗆著,“七王……也會蹴球?”


    殿裏的侍女們捂嘴輕笑。


    李令月也忍不住跟著笑,“不會也得會呀,今天大長公主和趙駙馬也會來看比賽,他總得露露臉。前幾天八王兄天天押著七王兄去禁苑獵場練習騎射,總該有點效果吧!”


    裴英娘不由同情起李顯來,胖乎乎的他和一群朝氣蓬勃、俊秀風流的年輕郎君列隊站在一起時,那對比會有多麽強烈……


    等裴英娘吃完麵湯,李令月立刻喚昭善,“快給小十七打扮!”


    裴英娘像個娃娃一樣,盤腿坐在簟席上,任李令月擺弄。


    李令月喜歡一切熱鬧喜氣的東西,讓昭善為裴英娘綰起雙螺髻,以絲絛、珠玉、點翠裝飾,芍藥花旁還鑲上一排金玉珠花,把她裝扮得十分富貴。


    末了,李令月拉著裴英娘站起來,讓她對著一麵貼金鸞鳳銜瑞草紋銅鏡轉個圈,看她穿一件淺縹色散點小簇花交領窄袖上襦,底下係紅黑間色裙,外罩綠地團窠聯珠花鳥紋半臂,臂上攏金絲臂釧,挽一條暈色滿地嬌夾纈披帛,還嫌不夠鄭重,打開一隻卷草紋銀盒,拈起一片花瓣形狀的翠羽花鈿,“再配上這個。”


    裴英娘年紀小,平時隻點朱砂,頭一次貼翠鈿,覺得有些新鮮,總是忍不住拿手去摸。


    薄薄的翠鈿貼在額間,絲毫沒有鬆脫的跡象。


    李令月笑著拉她的手,“這東西是用嗬膠黏的,很牢固,掉不下來。”


    姐妹倆手拉著手,去含涼殿向李治和武皇後問安。


    李治已經用過早膳,穿一件寬鬆的露褐色圓領袍衫,歪在憑幾上,和太子李弘說話。


    李令月和裴英娘進殿的時候,正在長篇大論的李弘忽然閉口不言,隨即躬身告退。


    李治的臉色不大好看,眼光掃到兩個粉妝玉琢的小娘子身上,才露出一絲微笑,“今天怎麽來得這麽早?”


    李令月大大咧咧走到李治身邊坐下:“我和小十七想陪阿父一起去禦樓觀球。”


    李治笑嗬嗬道:“我看你是盼著見薛三吧?他今天也上場?”


    李令月笑容滿麵,點點頭,“三郎和七王兄一隊!”


    李治失笑,轉頭對裴英娘說,“小十七,待會兒和你阿姊遠一點,免得被她聒噪。我可是記得,去年的時候,她把鄰座的韋家小娘子給嚇哭了。”


    裴英娘莞爾,像模像樣拱手作揖,嚴肅道:“多謝阿父提醒。”


    周圍侍立的宮人都笑了。


    李令月輕哼一聲,氣唿唿道:“韋沉香成天傷春悲秋,動不動就哭哭啼啼,看到園子裏的樹葉落了要哭,看到花池子裏的花朵殘了要哭,看到一群鳥飛過頭頂也哭。去年場上的比賽打得好好的,她非說什麽觸景傷情,莫名其妙開始淌眼淚,和我不相幹!”


    宮人們笑得更歡。


    這時,武皇後領著頭發花白的尚藥局奉禦進殿,為李治診脈。


    李令月和裴英娘不敢打擾奉禦,老老實實坐在一邊看著。


    武皇後親自服侍湯藥,李治皺著眉頭喝完一碗黑乎乎的藥汁,從頭到尾沒和武皇後說一句話。


    賀蘭氏的死,到底還是影響了夫妻間的感情。


    李治人到中年,天性中的溫柔多情愈發明顯,見不得太多血腥。而武皇後正好和他相反,手中的權力越大,手段也越激烈。


    天帝和天後二聖臨朝的開始,也是帝後逐漸產生裂痕的開端。


    裴英娘端起一盤拌了酪漿的醍醐餅,送到李治麵前,“藥湯聞起來就苦,阿父快吃些甜口的茶點。”


    她可以自然而然喚李治阿父,但從不敢管武皇後叫“阿娘”。


    李治摸摸裴英娘的發頂,目光慈愛,“還是小十七最乖。”


    武皇後眼波流轉,瞥一眼李令月。


    後者抬起淡施脂粉臉頰,朝她咧嘴一笑,“阿娘看我做什麽?”


    武皇後笑而不語,心裏卻不像臉上表現出的那麽平靜:李治和裴英娘親如父女,令月竟然一點都不吃味。


    她想來想去,最後隻能暗歎一聲:裴家小娘子不簡單,而女兒令月太單純。


    好在裴十七淡泊隨和,沒有野心,和令月像親姐妹一樣要好,否則她肯定要出手幹預。


    她的兒女,全都隨了他們的父親,沒有一個像她的。


    耳畔響起一陣歡快的笑聲,武皇後收迴心神。


    裴英娘不知道說了什麽好玩的話,李治和李令月都笑成一團,宮人們也都陪著擠出一張張笑臉。


    武皇後已經很久沒看到李治笑得這麽痛快了。


    從她和太子李弘的第一次爭吵開始,他總是蹙著眉頭,悶悶不樂。不管她怎麽溫柔解勸,曲意開解,他始終愁眉不展,看著她的眼神,不再飽含愛意和欣賞,而是摻雜著防備和警惕。


    她當初帶裴十七進宮,就是為了哄盛怒中的李治迴心轉意。


    如今看來,這個目的已經達到了,而且成效比她原先設想的還要好。


    與此同時,李治、令月和李旦儼然已經把裴十七當成真正的家人看待。


    武皇後嘴角輕抿,在李治沙啞的笑聲中垂下眼眸。也許李旦說得對,裴十七還小,不該承受太多東西,隻要她能安安心心給李治當開心果,讓李治心情暢快,就足夠了。


    至於賀蘭氏的死,武皇後根本不放在心上,李治對她狠不起心腸,過個十天半月,就會淡忘此事。


    少時,宮人進殿通報,七王李顯和八王李旦並肩進殿。


    李旦今天也要下場比賽,衣著打扮比平時簡練。頭戴紫金冠,腰束玉帶,穿一件紅地聯珠團窠對鳥紋窄袖翻領羅袍,腳踏錦緞皂靴,長身玉立,英姿勃發。


    旁邊的李顯也從頭到腳穿了一身簇新衣裳,然而和高挑清瘦的李旦站在一起,他的那身錦衣繡袍,硬是被襯得黯然無光。虧得他皮膚白皙,臉圓福相,很符合時下的流行審美,才沒被比成草木。


    裴英娘兩眼閃閃發亮,圍著李旦轉來轉去,“阿兄今天好帥氣!”


    “帥氣?”李旦聽不懂,伸手按在裴英娘頭頂的兩個螺髻上,“別轉了,小心頭暈。”


    裴英娘踮起腳,下意識去扯他的袖子,費了半天勁,什麽都沒夠著——李旦今天穿的是窄袖羅衫,手腕上綁了類似臂鞲的護具,滑溜溜的。


    辰時末,殿外傳來陣陣清越鍾聲。


    李治一手拉著李令月,一手牽著裴英娘,從含涼殿出發,啟程去禦樓。


    李顯和李旦必須提早趕去球場,已經提前走了。


    為恭迎聖駕,禦樓上上下下裝飾一新,屋角房梁上懸掛各色彩綢,五顏六色的花球迎風招展,說不盡的富貴風流。


    到場的官員、命婦們等在禦樓前。裴英娘從卷棚車往外看去,香車羅列,寶蓋如雲,豪奴壯仆們簇擁著無數錦衣華服的男人和珠翠滿頭的女人,到處是歡歌笑語,氣氛熱烈歡快。


    她心想,難怪半夏和忍冬聽說能陪她一起來看波羅球戲時會那麽高興,光是這份熱鬧喜慶,就足夠讓生活單調的她們驚喜了。


    李治和為首的幾位大員閑聊幾句,帶著李令月和裴英娘登上禦樓。


    武皇後被百官命婦們簇擁著奉承,一時抽不開身,足足一炷香過後,才笑著迴到李治身邊。


    李治命人把常樂大長公主、淮南大長公主、千金大長公主、臨川長公主和她們的女兒一並請到高樓上。


    淮南大長公主李澄霞是個琵琶高手,曾經教授過李令月一段時間,有師徒之誼。


    看到她上樓,李令月拉著裴英娘過去廝見。


    淮南大長公主舉止高雅,性情溫和,讓人把準備好的禮物拿出來送給裴英娘和李令月——每人一把螺鈿紫檀琵琶。


    淮南大長公主拉起裴英娘的手,摸摸她的指骨,滿意地點點頭,“小十七和令月一樣,是個學琵琶的好料子。”


    裴英娘陪笑虛應兩聲,看著忍冬接過琵琶,暗暗道:迴去就把琵琶送人,堅決不學!


    李令月笑得促狹,光明正大和裴英娘咬耳朵,“姑祖母沒別的愛好,癡迷琵琶幾十年,不管看到誰,都攛掇人家學琵琶。當初我就是這樣被她哄去學琵琶的!”


    裴英娘忍俊不禁,原來李令月學琵琶還有這麽一段淵源。


    千金大長公主對裴英娘和李令月最為熱切,一手拉一個,誇了又誇,比對自己的孫女兒還親熱。送的禮物也貴重,是一匣子來自西域的美玉寶石。


    “我是個粗人,比不得姊妹們風雅,幾塊石頭,給你們拿去玩罷。”


    裴英娘的臉都被千金大長公主捏紅了。


    說起來,她倒是聽說過這位大長公主的名聲。


    千金大長公主之所以出名,不是因為她和高陽公主一樣不停作死,醜聞纏身,也不是因為她豢養年輕麵首,更不是因為她像淮南大長公主一樣才藝特別突出,真相隻有一個——她非常沒有節操。


    堂堂李唐公主,高祖李淵的女兒,在武皇後稱帝之後,為了巴結討好武皇後,竟然自降身份,足足把自己壓低兩個輩分,哭著求著認侄媳婦武皇後做幹媽,丟棄李姓,跟著武皇後姓武。


    為了保命,無所不用其極,大長公主的顏麵,幾乎被她丟盡了。


    如今武皇後還隻是天後,千金大長公主是帝後姑母,身份高貴,沒有露出想給武皇後當女兒的意思,但那份熱切討好勁兒,還是頻頻惹人側目。


    尤其是常樂大長公主,滿臉諷笑,眼刀子時不時往千金大長公主臉上掃過,看那架勢,恨不能當場撕了曲意諂媚的千金大長公主,來個眼不見為淨。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李令月略過常樂大長公主,拉著裴英娘走到臨川長公主的坐褥前。


    大長公主是李淵之女,長公主是李世民之女。


    長公主雖然占了個天帝姐妹的名分,其實品級和公主的一樣。


    臨川長公主李孟薑是太宗李世民和韋貴妃的女兒,擅長書法,李世民特意為她取了一個和王羲之的女兒一樣的小字,以示喜愛。


    李孟薑頭梳高髻,纖細嫋娜,眉眼和李治有幾分像,看到裴英娘指間的繭子,笑著道:“我聽九兄說,小十七也喜愛書法?”


    裴英娘厚著臉皮點點頭。


    李令月故意大聲說:“小十七,姑母會寫一手好字,府上藏有不少前人真跡,你得把姑母哄好了,到時候姑母一高興,說不定會把珍藏的帖書送給你。”


    李孟薑失笑,“就知道惦記我的東西。”側頭吩咐使女,“昨天讓你們揀出來的那幾樣東西可帶來了?”


    使女取出兩隻鎏金瑞錦紋大銀盒,揭開盒蓋,墨綠色錦緞上臥著幾樣筆墨文具,還有兩卷用絲綢包裹的書卷,裝裹得極為細致,應當是前朝真跡。


    李孟薑拉起裴英娘和李令月的手,鄭重道:“迴去好生研習,莫要辜負辰光。”


    裴英娘連忙應聲,李令月卻皺起臉,“姑母,你送小十七書卷就好了,怎麽還送我一份?我可不練字!”


    李孟薑笑睨她一眼,“我送我的,學不學你自己決定。”


    最後才蹭到常樂大長公主麵前。


    裴英娘謹記李旦的囑咐,跟著李令月行禮問好,盡量避免和常樂大長公主麵對麵。


    常樂大長公主態度敷衍,隨手摸出兩對鑲金玉鐲子,打發兩人。


    李令月和靠在母親懷裏的趙觀音對視一眼,不約而同扭過臉,神情是如出一轍的傲慢。


    等後輩們廝見畢,武皇後淺笑一聲,“今天不知哪一隊能搶先拔得頭籌,枯坐無趣,不如咱們各自選一隊,看哪方先勝。”


    別人還沒反應過來,千金大長公主頭一個出聲附和:“皇後看好哪一隊?我跟著皇後押寶!”


    常樂大長公主輕嗤一聲,朝天翻了個大白眼。


    裴英娘退迴自己的坐席,心裏嘖嘖道,難怪千金大長公主能安然無恙躲過武皇後對李唐皇室的大清洗,堂堂姑母,大唐公主,在所有人的圍觀中放下身段,擺出如此卑微、如此不要臉的逢迎姿態,這份投誠的決心,絕對不摻假!


    武皇後起頭,千金大長公主、淮南大長公主和臨川長公主李孟薑跟著湊趣,李令月攛掇裴英娘一起參加,其他女眷也開始找使女打聽李顯和李旦是哪邊隊伍的。


    李治也來了興致,命使女取來兩隻雙鳳紋大托盤,一隻代表紮紅色綢的隊伍,一隻代表紮金色綢帶的隊伍。


    “支持哪個隊,就解下隨身佩戴的一樣飾物,放到托盤裏。屆時哪方贏了,輸家的寶貝全歸押寶的贏家所得,不止如此,輸家還必須罰酒三杯。”


    眾人聽了這話,抿嘴輕笑,解下腰間掛的玉佩或是取下手上戴的玉釧,拋在托盤中。


    “小十七,你押哪邊?”李令月摘下一枝嵌珊瑚金步搖,問裴英娘。


    裴英娘摸出一塊山玄玉佩,“阿兄是哪一隊,我就押哪一隊。”


    使女舉著托盤,在屋裏轉了個大圈,不多時,兩隻托盤都裝得滿滿的。


    樂班奏起蕭瑟,使女們魚貫而入,送來美酒佳肴。


    武皇後手執鎏金銀壺,親自走到常樂大長公主麵前,為她斟酒。


    當著外人的麵,常樂大長公主沒有故意為難武皇後,和武皇後言笑晏晏,相處得很融洽,一點都看不出不和的跡象。


    說了幾句場麵話,常樂大長公主示意趙觀音起身,“二娘,為皇後斟酒。”


    眾人已經知曉趙觀音是未來的七王正妃,聞言都把目光投諸到她身上。


    趙觀音嬌羞無限,起身為武皇後斟了一杯葡萄酒。


    武皇後含笑道:“二娘端莊嫻靜,有大長公主昔日之風。”


    也不知這話是讚還是貶——常樂大長公主年輕時以跋扈剛烈聞名長安裏坊,駙馬趙瑰曾被她當街打罵,一個五大三粗的武將大漢,硬被媳婦打得泣不成聲,隻能跪地討饒。連當時的太宗皇帝都驚動了。


    眾人摸不準武皇後話裏的深意,麵麵相覷,不知該不該應和。


    千金大長公主沒有想那麽多,隻要是武皇後說出口的話,她頭一個支持!


    她舉起飛鳥紋酒盅,“皇後喜得佳媳,應當多飲幾杯。”


    常樂大長公主笑容不變,把武皇後的客氣話全盤接下,“我性子暴躁,她比我強多了。”


    武皇後眼眉舒展,笑而不語。


    李令月偷偷朝裴英娘做鬼臉,“有這麽個嶽母,七王兄以後有的受!”


    宮人們在台上添設坐席,眾人彼此寒暄幾句,各自坐下。


    李治斜倚憑幾,笑容淺淡,時不時和幾位姑母閑話幾句。


    李令月不想和趙觀音搭話,特地繞到另一邊,把自己的坐席移到武皇後身側。


    鑼聲陣陣,氣氛為之一肅。


    數十個俊秀挺拔、神采飛揚的少年郎君,額束彩帶,手執鞠杖,騎著皮毛油光水滑的純色駿馬,唿嘯著奔入場中。


    馬蹄踏在平滑的球場上,風馳電掣,聲勢浩大,猶如千軍萬馬。


    寶馬神駿,馬上的郎君們也風度出眾,姿態瀟灑。


    樓中的貴族少女們不由怦然心動,絞衣帶的絞衣帶的,搖扇子的搖扇子,有人臉上羞得通紅,神情忸怩,也有人大大方方,言笑如常。


    年長的女眷低聲詢問自家女郎,瞧中哪一個了?


    年輕女郎們欲語還休,眼光隨著場上的情郎飄來飄去,恨不能把目光嵌在郎君們身上。


    場中的比賽精彩紛呈,朱漆波羅球滿場亂飛,鞠杖擊打在一處,發出一串串振奮人心的脆響。


    一聲鑼響,一個穿豆綠色圓領缺胯袍的少年郎將小球送入對方的球囊中,禦樓掌聲雷動,觀賽的眾人發出熱烈的唱好聲。


    饒是見過大場麵的裴英娘,也不由看得心情激蕩,忍不住趴在欄杆前,仔細盯著樓下的圍場,生怕錯過李旦進球的場麵。


    她押了一塊玉佩,李旦進的球越多,她的贏麵越大。


    武皇後端坐在簾幕下,和常樂大長公主、淮南大長公主、千金大長公主等人說笑,並不關心場上的賽事如何。


    李令月一顆心全係在薛紹身上,連和趙觀音鬥嘴的工夫都沒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薛紹,跟著他的動作,繞著半敞的軒窗踱來踱去,時不時跺幾下腳,氣道:“武三思竟然敢對三郎揮鞠杖!他不知道波羅球該怎麽打嗎?我看他分明是故意的!”


    武承嗣和武三思也在場中,兩人額前係的是紅色綢帶,和李旦、薛紹、李顯不在同一隊。


    裴英娘的目光跟著李旦打轉。


    平時的八王,沉靜嚴肅,雍容矜持,總讓人誤以為他是個不苟言笑的老古板。


    今天看他在場中馳騁,身手利落,意氣風發,雙眸燃燒著熊熊鬥誌,一臉不肯相讓的狠厲執著,這才像個爭強好勝的少年郎嘛!


    就在此時,黃隊的四名郎君把李旦圍在中間,四根成人手腕粗細的鞠杖,同時揮向李旦!


    裴英娘唿吸一滯,提心吊膽,一聲驚唿脫口而出:“阿兄當心!”


    禦樓和球場離得不近,人聲嘈雜,場中馬蹄陣陣,李旦不可能聽見她的喊聲,但是他卻像是有所察覺,千鈞一發間,迴眸看向高樓的方向。


    高台上帷帳舒卷,彩綢飄揚,簾幕後珠環翠繞,花枝招展。


    水晶簾後,有無數張年輕貌美的麵孔。


    但李旦還是一眼看到那個趴在窗前的小小身影。


    他嘴角微彎,小十七向來乖巧柔順,原來也會露出這種目瞪口呆、驚異激動的鮮活表情。


    馬嘶聲近在咫尺,幾根鞠杖從不同方向掃來,眨眼間已經襲向他的肩頭。


    李旦收迴眼神,下腰後仰,在馬背上挪了個身,動作猶如行雲流水,順利從鞠杖夾擊中搶到拳頭大的朱漆小球。


    圍著他的人立刻調轉方向,想再次堵住他的去路。


    李旦輕笑一聲,手腕一沉,揮動鞠杖,隔著大半個球場,把朱漆小球準確無誤地擊進對方的球囊中。


    鑼聲響起,令官尖聲唱籌,示意進球得勝。


    高樓上爆發出雷鳴般的喝彩聲。


    李旦輕勒韁繩,迴頭找到裴英娘的身影,舉起鞠杖,束發的泥金綢帶在風中飛揚,端方的臉孔上漾出一個極輕極淺的笑容,勝過浸染了三月朝陽的春風。


    李令月攥住裴英娘的手,發出歡快的尖叫聲:“八王兄擊中球囊啦!”


    場中的比賽仍然如火如荼地進行著。李旦衣袍獵獵,神采攝人,東奔西突,風迴點擊,一次次揮動鞠杖,把朱漆小球送入對方球囊。


    裴英娘很快喜歡上波羅球戲。一顆心跟著場上的局勢,時而激動,時而擔憂,時而惱怒,時而振奮,不論結局如何,能親眼觀看整場比賽,已經讓她大開眼界了。


    不止李旦讓她大吃一驚,素來文弱的薛紹也表現出和平時完全不一樣的年輕風貌,就連肥胖慵懶的李顯,爭搶朱漆小球時,也絲毫不露怯懦,勇武非常。


    這才是大唐兒郎,文能熟讀經書,武能弓馬騎射,自信灑脫,健朗豪爽。


    朝中的文臣,才華橫溢,出口成章之餘,亦能打馬遊獵,仗劍而行,新科進士,無不是文武雙全的俊傑英才。


    場上的兒郎中,除了李旦、李顯、薛紹、武承嗣、武三思這樣的王公貴族,剩下的便是今年的新科進士,這是他們在各大世家前露臉的好時機。


    往往波羅球戲結束後,會有數家女郎爭搶表現出色的郎君。


    武皇後很看重寒門學子,她之所以能在朝堂上站穩腳跟,除了李治的默許之外,離不開來自寒門士子的支持。這些年來,她任用大批根基淺薄的寒門學士和宰相分權,打擊關隴貴族,成效顯著。


    寒門學子的崛起,讓長安城的各大世家十分不滿。然而科舉製度經過多年發展,已經根深蒂固。武皇後從不遮掩對寒門士子的器重,世家們不得收起輕視之心,積極謀劃,爭相把新科進士攬入門下,為自家女郎定下東床快婿。


    裴英娘發現,各家公主名下的戶奴全擠在窗前,默默關注著場上的比賽,時不時交頭接耳幾句,點評某幾個相貌最俊朗的少年郎君。


    臨川長公主李孟薑幹脆讓人把她的坐褥挪到窗前,目光灼灼,專心致誌地盯著場上的動靜。


    忍冬悄悄對裴英娘道:“長公主的嫡女今年及笄,還沒定下人家。”


    裴英娘迴頭掃視一圈,除了心願達成的常樂大長公主,其他女眷貴婦都關注著場中的局勢。


    有人提起薛紹,誇他不愧是“美三郎”,果然生得俊秀。


    李令月雙眼圓瞪,吩咐昭善:“去看看誰在議論三表兄,我還沒吭聲呢,誰敢打他的主意?!”


    裴英娘失笑,目光無意間落在李治身上。


    他患有眼疾,視力不好,大概看不清樓下場中的情景,雖然眼睛一直望著球場的方向,但神色平靜無波,完全不像在看一場激動人心的蹴球比賽。


    李顯進了一個球,得意洋洋時差點摔下馬,他也沒什麽表情。


    武皇後忙著和世家貴婦們應酬,沒有注意到他的異樣。


    裴英娘躡手躡腳走到李治的坐席旁,矮身挨著李治坐下,“阿父,七王兄剛剛進了一個球呢!”


    李治眉峰微挑,“顯兒嗎?”


    他笑了笑,“前幾天聽他哭訴訓練辛苦,原來是為了今天。”


    他果然看不清比賽。


    裴英娘心裏有點難受,幹脆坐在李治身邊,為他講解比賽。


    “七王兄和武家表兄撞到一塊,鞠杖掉了。”


    “薛表兄好厲害,三個人都攔不住他!”


    “八王兄搶到球了……啊!球被搶走了。”


    今天的比賽,那個穿豆綠色圓領缺胯袍的少年表現得十分出色,幾次截下小球,突破重重圍堵,擊球得籌。


    裴英娘原先是坐著的,眼看比賽越來越膠著,忍不住站起身,急得直跺腳,“阿兄一定要贏啊!”


    李治百無聊賴,權當出來散散心,並不在意比賽結果如何,但聽著裴英娘一句句耐心的講解,不由也跟著操心起來,“哪邊得籌高?”


    武皇後插言進來:“自然是顯兒和旦兒這邊的籌數高。”


    李治嘴角輕揚,目光空茫,“很好。”


    武皇後有些失神,曾幾何時,李治也和場中的兒郎們一樣,年輕俊朗,鮮衣怒馬。


    如今,他卻連久坐一會兒,都渾身難受。


    多年以前,李治是地位穩固的大唐太子,武皇後隻是個默默無聞的、不得寵的才人。


    她看出李治對自己的愛慕,心裏既彷徨又驚喜。


    然而世事多變,太宗服用丹藥暴亡,她被迫絞斷青絲,遷去感業寺。


    她不甘心,但不甘心又能如何?


    一開始,她以為李治和世間所有兒郎一樣,隻是把她當成一個消遣,早把她忘得一幹二淨,皇帝的真情,隻是一場笑話罷了。


    沒想到李治登基後,竟然突破重重阻礙,利用王皇後和蕭淑妃的矛盾,將她重新接迴軒昂巍峨的太極宮。


    武皇後從不服輸,十幾歲入宮,熬到二十多歲,仍然隻是個小小的才人時,她沒有放棄,依舊孜孜不倦學習一切所能學習的東西。


    再次迴到重重宮闈,她的堅忍和勤懇得到迴報,通過自己耳濡目染積累的才智和機謀,她從李治最寵愛的妃子,變成和他並肩而行的盟友。


    她不再年輕貌美,但大權在握,所以神采飛揚,如魚得水。


    李治卻被病痛折磨,一日比一日蒼老衰弱。


    武皇後性情堅毅,很少有矯揉兒女態,此刻看著李治疲憊的麵容,憶起多年來他的寬容和忍讓,心裏一軟,握住他枯瘦的手,“九郎昔年縱馬山林,可比顯兒他們強多了。”


    李治輕笑一聲,眉眼間依稀能看到少年時的風流肆意,“不如媚娘騎術精湛。”


    朱漆小球落入網囊,發出哐當巨響,鑼聲再度響起,比賽結束。


    裴英娘忍不住踮起腳:她的玉佩能不能保得住,就看李旦和李顯爭不爭氣啦!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為了趕肥章,更新晚了,非常抱歉!


    明天依舊是萬字大肥章,不過更新時間在晚上,大家可以等過了23點再刷哈~


    說一下李世民的幾個兒子,從史料上來看,李世民非常寵愛魏王李泰,大臣們天天進諫也沒有,難怪太子李承乾要抑鬱了……


    李治當然也很受寵愛,據說李泰曾和李世民說,如果他當上太子,會殺死自己的兒子,好讓李治將來接替他的皇位,是個狠角色啊。


    波羅球:馬球。


    謝謝大家的投喂!繼續碼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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