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給他們做什麽?那些老狐狸,沒一個安好心的!”


    衛澤立刻板起臉,掀起寶藍色常服衣擺,氣鼓鼓坐到書案前,把筆架上的一排兼毫筆拍得咚咚作響。


    周瑛華搖頭失笑,細細看了看衛澤的臉色,氣惱是有的,但看他目光炯炯,神態悠然,分明是在故意和她玩笑:“別人可以不送,蘭台令的那一份不能缺,不僅不能缺,還必須鄭重其事、大張旗鼓地送。”


    衛澤頓時收起玩笑之色,臉色一肅,身上頓時多了幾絲凜然之氣。


    房內霎時安靜下來,外間的宮人們已經抬著大簍子悄悄退出去,阮伯生放下垂紗簾,在屏風外看守。


    衛澤見四下無人,拉起周瑛華繡著暗花紋的雲雁錦衣袖,想扶她坐在寶座上。


    宮中凡是皇帝常常坐臥的起居之處,都設有寶座。寶座即代表著皇帝,除了皇帝能夠坐臥之外,其他人等必須恭恭敬敬,不能有絲毫僭越。


    周瑛華雖然不敬衛文帝,但不至於連規矩都不懂,輕斂衣裙,想坐到對麵的矮榻上去。


    衛澤手上略一使勁,強按周瑛華坐到自己身邊,籠著她的雙手,慢聲慢氣道:“依阿素所說,偷走袁茂書稿的人應當是蘭台令孟文才。他是孟丞相的心腹,幾次故意挑起事端,在朝堂上給我難堪,為什麽要給他那麽大的臉麵?”


    寶座上鋪了明黃氈毯,鎏金閃爍,雙手被衛澤死死按著,掙脫不得,周瑛華隻得垂下眉目,輕輕道:“因為他到底不姓孟。”


    孟文才原本是南吳人,是薛田氏的親弟弟。因為庶出身份,早年曾飽受屈辱,後來偶然之下得到衛文帝的賞識,被封為通事舍人,出使南吳國。又因為嫡妻孟初雲的緣故,孟文才和父兄決裂,氣死老父,叛出田氏宗族,後來幹脆跟隨孟初雲改了孟姓,成為孟家的贅婿。自此一心一意為孟家排除異己,打壓那些反對孟氏專權的忠直大臣。


    周瑛華、衛澤都曾和孟文才有過一麵之緣,不過經年,他已經從通事舍人爬上蘭台令的位子了。


    朝臣們私底下都罵孟文才是孟家養的一條瘋狗,不僅見人就咬,而且心狠手辣,不撕下別人一塊肉,他絕不會鬆口。


    衛澤眼睛一亮,他雖然暫時被文武百官孤立,沒有權柄,沒有兵權,隻是個傀儡皇帝,但挑撥大臣們的關係可是他的拿手好戲。


    要知道,他罷朝數日,可不隻是單單為了和朝臣們賭氣那麽簡單。前一陣子因為封賞功臣的事,朝臣們各持己見,誰也不肯服誰,崔泠一派的新貴大臣和孟謙義一派的世家大臣天天在早朝上打嘴仗,為了一個封號,一個品級,可以吵上幾個時辰,還吵不出什麽正經結果。


    他索性借著提前加冠的事情大發脾氣,罷朝數日,把封賞功臣的事一拖再拖。


    如今兩邊人互相指責推諉,時有摩擦,要不是崔泠有意彈壓,說不定早就打起來了。


    如果這時候孟文才能夠反咬孟謙義一口,那就更熱鬧了!


    衛澤摩拳擦掌,目露兇光,眼底泛著綠幽幽的狡黠之色,像一頭在躲在暗處等候獵物掉進陷阱的狼崽子:“莫非孟丞相和孟文才也有嫌隙?”


    看到衛澤如此熱衷於挑撥朝臣,周瑛華一時有些哭笑不得,他的心思,似乎還停留在和大臣們鬥智鬥勇上。不過這也難怪,唯有掌握權柄之後,他才會真正認識到該怎麽運用他手中的權力:“就算沒有,陛下也能讓他們有。”


    狗再忠心,也有狡兔死、走狗烹的那一天。何況孟文才來自異國他鄉,和孟氏一族沒有很深的利益糾葛,隻是單純的姻親關係。


    而且孟文才的手段太過毒辣,被他盯上的人,不死也要脫層皮,沒有一個能全身而退。孟謙義見慣他的狠厲,肯定不敢全心信任他,他也不會傻到真的以為嶽家是真心把他當成自己人。


    孟家人現在重用孟文才,不過是利用他這個異國人來除掉對手而已。一旦眾怒難平時,他們肯定會丟車保帥,把孟文才推出去當擋箭牌。


    不過孟文才似乎並非冷酷無情,衛文帝喪葬期間,文武大臣們都忙著站隊,一幫人選擇投靠崔泠,一幫人繼續輔佐孟謙義,少數人明哲保身,繼續中立。


    而孟文才,卻一直堅持為衛文帝守靈,鮮少在人前露麵。


    冊後大典上,孟文才是少數幾個缺席的大臣之一。他本是南吳人,嫡妻孟初雲還曾在驛館中招待過周瑛華,算是和她有些交情,可他沒有趁機和周瑛華攀關係,而是一心一意為衛文帝盡忠。


    正是這一點與眾不同,讓周瑛華相信,也許隻有抬出衛文帝來,才能打動孟文才。


    周瑛華把孟文才和田文通一家人反目的往事一一向衛澤道來:“不管怎麽樣,先帝始終是第一個賞識孟文才的伯樂,有這份知遇之恩在,陛下或許可以撬開孟文才的嘴巴。”


    衛澤撲哧一笑,嘴角輕揚,眼底卻不見一絲笑意,語帶譏誚:“我和先帝連麵都沒見過,先帝對他的知遇之恩,和我有什麽關係?”


    這似乎是衛澤第一次在周瑛華麵前提起衛文帝。他幼時孤苦,忍饑挨餓、挨打挨罵都是常事,對衛文帝這個糊塗生父,自然是有怨氣的。


    周瑛華遲疑了一會兒,輕笑道:“陛下不試一試,怎麽知道沒有關係呢?”


    文人多情,也薄情。古有士為知己者死,也有樹倒猢猻散,人走茶涼之說。


    衛文帝雖然破格提拔孟文才,但之後沉溺於後宮享樂之中,根本沒有給孟文才施展抱負的機會。所以孟文才毅然決然疏遠衛文帝,轉投孟家,甘願受孟謙義驅使利用。


    不過,孟文才入贅孟家,未必是出於對嶽家的感激之情,南吳國已經徹底拋棄了他,除了孟家,他確實沒有別的選擇。


    如果這個時候,衛澤能夠秉承父誌,繼續重用孟文才,以孟文才的誌向,肯定會產生動搖:一個自幼因為庶出身份而備受輕視的書生文人,真的願意拋棄本姓,受妻族奴役利用麽?


    他心裏最想要的,還是揚眉吐氣、衣錦還鄉。這一切,孟家不能給他,也不願意給,唯有西寧天子,能讓孟文才實現位極人臣的野望。


    衛澤沉吟片刻,“也罷,我聽你的,既然孟文才的那一份一定要送,其他大臣那兒也都送一份吧。”


    怕隔夜的蓮蓬不新鮮,宮人們分作幾班,在宮門下鑰之前,把衛澤采摘的蓮蓬分送到文武大臣們各自的府邸。


    稱心看馮夫人崔灩剛巧被送出宮,起了促狹心思,吩咐宮人道:“將軍府的那一份不用讓人專門送了,正好給馮夫人帶迴去。”


    崔灩稀裏糊塗之下,被扔到看押犯罪宮女的地方,關了大半天,甫一出宮,便冷笑連連,麵色猙獰,恨恨道:“那個周皇後,到底是什麽來路?”


    將軍府的婆子們戰戰兢兢,不敢答話。


    這時宮裏一個穿淺碧色羅衣的宮女笑嘻嘻跑到將軍府的馬車前,“這些蓮蓬是皇上賞給馮將軍的。”


    婆子們連忙叩謝不迭,接了蓮蓬,送到崔灩跟前。


    崔灩一把推開蓮蓬:“什麽東西,丟遠點!去永寧侯府!”


    婆子們嚇了一跳,連忙撿起散落一地的蓮蓬:“夫人,這可是禦賜之物……”


    崔灩冷哼一聲,“沒有侯府和將軍府鼎力支持,小皇帝能有今天?一把蓮蓬罷了,本夫人想丟就丟,要你們多話?”


    婆子們支支吾吾,抱著蓮蓬退下。


    馬車徑直去了永寧侯府,崔灩等不急下人通報,直接跳下馬車便往裏走。


    轉過影壁時,一個穿藕絲色廣袖對襟長衫的男子迎麵走來,身後跟著幾名緇衣衛士,幾人行色匆匆,見了她隻是頓了一下,腳步依舊沒停。


    崔灩伸長手臂,擋在長衫男子跟前:“大哥,那個太薇公主,是你親自接到西寧國來的?”


    崔泠眉峰輕蹙,臉一揚,院中的仆役和衛士們連忙迅速散去。


    崔灩杏眼圓瞪,繼續質問崔泠:“她怎麽和薛寄素年輕的時候長得一模一樣?”


    “人有相像而已。”崔泠輕掃袍袖,“朝堂上的事,你別多管,馮堯最近脫不開身,沒時間替你收拾爛攤子。”


    崔灩冷笑一聲,“隻是人有相像那麽簡單?”她圍著崔泠轉了一圈,麵色愈發狠厲,“還是說,大哥你對薛寄素餘情未了,看到一個和她容貌肖似的公主,就把她帶迴西寧國來,想睹物思人?”


    崔泠神色平靜,目光寒冷,嗤笑一聲,“五娘,你在害怕什麽?”


    被崔泠幽幽的眼神直視著,崔灩不由打了個顫,緊緊抱著胳膊道:“我怎麽可能不怕?薛寄素是死在咱們侯府的!”


    “喂她喝下毒酒的是我。”崔泠眼波流動,眸子裏似有水光瀲灩,一字一句道,“她的仇人是我。”


    崔灩踉蹌幾步,像是在笑,又似乎在哭,“大哥,你分明知道,我和嫂子都做過些什麽!”


    她和孟巧曼,都把薛寄素恨到骨子裏,怎麽可能容忍薛寄素死得那麽痛快?要不是崔泠先動手,她們會把薛寄素帶到刑場之上,讓她親眼看著薛家幾百人丁一個接一個慘死在劊子手刀下。


    等薛寄素受盡痛苦折磨之後,再一點一點熬死她。


    要不是崔泠……


    崔灩迴想起三年前的舊事,目光中漸漸透出一絲驚疑之色:“大哥,你既然知道周皇後身上有這麽多古怪之處,為什麽隱而不發,瞞著我和嫂子?”


    害得她貿貿然進宮,在世家命婦們跟前失盡顏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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