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泠的嗓音如金石相擊,鏗鏘錚然,在莊嚴肅穆的奉天殿前盤旋迴蕩。


    殿外空闊,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渺遠模糊,仿佛從雲端飄下來的梵音,但不論是站在香案附近的內監、宮人,還是高台下靜默侍立的文武百官,都將冊封詔書上的每一字每一句聽得清清楚楚。


    阮伯生堆疊起滿臉笑容,捧著冊書寶璽,奉到周瑛華跟前:“請娘娘接印。”


    赤撚金線繡丹鳳朝陽的大紅錦緞上,金冊、金印熠熠生光,烈日被金色的流光熏染,錦緞四周光暈浮動。


    有了這寶書金印,從此周瑛華便是西寧後宮之主了。她可以執掌六宮,發號施令,約束妃嬪和百官命婦——當然,前提是衛澤能夠坐穩他的皇位。


    周瑛華還未動作,衛澤似乎比她更加迫不及待,直接拿了金印,塞在她手心裏,歡喜道:“可算好了,咱們迴宮罷,別累著了。”


    周瑛華眉峰輕蹙,確實覺得有些疲累。皇後袍服,鳳冠霞帔,錦綢宮緞上綴著綿密的金線明珠,極盡奢華,加起來不下十幾斤重,披掛在身上,光是站一天,便能讓人累得氣喘籲籲,何況她從含章殿一路走來,更是累得筋骨酸軟。


    黃門侍郎曹平臉色一僵,小聲提醒:“皇上,典禮過後,皇後娘娘還要接受命婦朝拜……”


    衛澤頓時把眉頭皺得老高:“不見不見,讓她們等著吧!”


    “可是皇上,命婦們已經等了兩個時辰了。”


    衛澤一揮手,“既然她們已經等了幾個時辰,那再等一兩個時辰也不差嘛!反正總要等的。”


    曹平一噎,想說什麽,一旁的阮伯生扯了扯他的衣袖,兩人在旁邊竊竊私語一陣,曹平的臉色變了變。


    “皇上……”


    他轉過臉來,麵色為難,張了張口,卻沒接著往下說。


    衛澤神色不耐:“怎麽?”


    周瑛華眼波流轉,朝曹平使了個眼色。


    曹平心領神會,連忙閉上嘴巴。


    “陛下。”周瑛華略微踉蹌,一副搖搖欲墜的模樣,“臣妾累了。”


    聽她語氣嬌柔,含羞帶嗔,衛澤心頭驟起一陣鼓點,立刻揮退宮人,扶住周瑛華的手臂,攙著她走下台階:“咱們迴含章殿。”


    馮堯看著帝後相攜離去的背影,臉上驚詫莫名:“侯爺,這皇後,怎麽那麽像……”


    想起薛家一家死得慘烈,他忽覺一陣蒼涼,沒有說出薛寄素的名字。


    崔泠神色平靜,連眉毛也沒有動一下,“人有相像,實屬平常。”


    馮堯張大嘴巴,簡直想扒開大舅子的腦袋看一看,他整天想的到底都是啥:就算人有相像,也不該有這麽多巧合啊!而且,剛剛失態的人就是您自個兒吧侯爺?


    崔泠收迴流連在周瑛華身上的目光,翩然轉身,“派密探去南吳國一趟,把這個太薇公主的身份家世,母族關係,侍從舊人,包括她往常的言行事跡,事無巨細,全部打聽清楚。”


    馮堯臉色一肅,一抱拳:“屬下明白。”


    看來,侯爺嘴上不肯承認,心裏也明白,太薇公主和從前的嫂子,肯定有種特殊的關聯。


    崔泠低頭擦著手指,七彩詔書是皇室規格最高的冊封聖旨,他一路捧著詔書,指間沾了些金粉銀末,帕子擦了幾遍,怎麽都擦不幹淨。


    就像薛寄素,本以為她死了,便是一了百了。世上再無人能擾亂他的心誌,影響他的決策。


    可三年多了,永寧侯府處處還能見著她留下的痕跡,他不管走到哪個僻靜角落,腦海中都會浮起她的音容笑貌。


    看到刻花扁肚小竹籠,會想起她在夏夜裏讓仆人捉了一籠螢火蟲,用薄如蟬翼的紗布罩著,掛在房簷下,假充燈籠。


    翌日早起,還歡歡喜喜過去查看,生怕螢蟲在紗布中憋悶而死。結果見了螢蟲真身,她卻大驚失色,嫌棄螢蟲醜陋,自此對幽美綺麗的夏夜螢火失了興味。


    藤蘿花架底下紮了幾副彩綢秋千,繩上係了彩色宮綢,蕩起來的時候,彩綢飛舞,極為絢爛。


    暮春時節,她常常領著族中未出閣的表姐妹們,在花架下打秋千。


    樹上掛上一串玻璃繡球,底下綴著數隻鈴鐺,姐妹們把秋千打得高高的,誰能把秋千蕩到最高處,搖響掛在樹枝上的繡球鈴鐺,便算勝出。


    那時他多半在書房中處理公務,每逢晴朗春日,總能聽見內院傳來一陣陣無憂無慮的歡聲笑語。


    冬日嚴冷,她格外畏寒,吩咐下人在正院燃了數隻火盆。炭火燒得旺,靜坐其間,可以聽到木炭在火焰中一絲一絲綻開的清脆聲響。


    怕火星子濺到衣裙上,燒壞衣裳,火盆上罩了雕花銅絲架子。她斜倚熏籠,擁著暖被,臉頰被熏得微紅,還嫌不足,恨不能掀開銅絲架子,抱起一盆炭火取暖。


    盛夏酷熱難耐,房中常備新鮮瓜果,冰水中湃過的瓜果,鮮嫩水潤,果皮上滾動著晶亮水珠,最宜解暑。


    她偏偏不愛香瓜蜜桃,隻喜歡甘甜凜冽的冰雪荔枝膏水。


    牆角那口黃花梨鏤刻雕花冰鑒,能開啟活板機關,存儲冰塊,是夏季時冰鎮瓜果之用。還是她出嫁時,特意從國公府帶到永寧侯府的陪嫁之物。


    夏秋之際,冰鑒中幾乎天天鎮著一盞冰雪荔枝膏水,專供她一人飲用。她頓頓必須喝上幾盅,才肯吃飯,偶爾飯食油膩,她能一氣喝完整整一大瓶。


    從她死後,東院的梅樹已經枯死一半,剩下幾株開春時勉強抽枝發芽,但卻不能再爭芳吐蕊。


    還有窗屜子上的透風紗、院牆下盛開的美人蕉、靜室地上鋪的湘妃竹簟席……


    內院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全都沾染了她的氣息。


    崔泠素來果斷狠辣,遇佛殺佛,遇神斬神,從來不會退卻半步。即使遍體鱗傷、命懸一線,隻要有一息尚存,他依舊能夠重新爬起來,失敗不會消磨他的鬥誌,隻會鍛煉他的皮肉筋骨,讓他愈來愈剛硬果敢,無所畏懼。


    和天鬥,和人鬥,和命運鬥,三十多年來,他始終目標明確,從來沒有停下腳步。


    唯有薛寄素,曾讓他躊躇猶豫,差點失卻方向。


    他生平最恨這種藕斷絲連,將斷不斷。


    驀然想起母親孟氏離家時,一直瘋瘋癲癲、顛來倒去重複的那句話:“報應,侯爺,這全是報應啊!”


    繡了一簇淡粉梅花的軟帕終於將十根纖長手指擦拭幹淨,金粉簌簌飄落,星星點點落在皂色羅靴上。崔泠扔掉紡綢軟帕,看著自己幹淨整潔的手掌,那杯讓薛寄素飲恨而去的毒酒,便是這隻手遞過去的。


    如果周瑛華的出現是他殺死薛寄素的報應,這時候再恐懼悔恨,不過是徒勞,還不如做好準備,等著周瑛華的下一步動作。


    馮堯把崔泠的神色看在眼裏,在心裏暗歎一口氣,不愧是侯爺,才不過頃刻間,已經收斂起所有愁緒,和方才失魂落魄的樣子判若兩人。


    同時又悄悄慶幸:得虧百官命婦內眷都在九華殿的偏殿那邊哭祭,沒有朝拜皇後,否則新嫂子孟巧曼、和他那個不省心的內人崔灩鬧起來,得怎麽收場?


    衛澤扶著周瑛華的手,緩步踱下高台長階,漸漸把奉天殿拋在身後。


    鍾聲禮樂甫一停下,宮牆之內顯得愈發空寂,耳際隻剩腳步聲和衣裙曳地的窸窣聲響。


    宮人、內監遠遠看到皇上和皇後並肩行來,紛紛退到朱紅宮牆底下,垂首侍立,麵帶恭敬。


    衛澤怕周瑛華肩膀酸,一路緊緊攙扶著她,不肯讓別人幫手。鳳冠兩旁的點翠地鑲嵌珠花博鬢搖動間,磕在他的臉上。他隨手把博鬢銜著的寶石珠串撥到一旁,挽起周瑛華鬢邊一縷散亂的發絲,不動聲色地輕嗅了一口。


    發間搽過刨花水,有股淡雅清冽的茉莉芳香。


    這副親密情狀,落在道旁宮人們眼裏,自然是帝後情深款款、鸞鳳和鳴。


    眾人豔羨之餘,心底不免有些泛酸。新帝年輕氣盛,少年意氣,眼下同新後形影不離,但誰知以後呢?年少時的深情是最經不起歲月消磨的,等宮裏再進幾個美人,新帝看得眼花繚亂之時,心裏還裝得下皇後嗎?


    新後如此恃寵而驕,又能得意到幾時?


    稱心和如意跟在衛澤和周瑛華身後,眾人在偷偷打量新帝和皇後時,她倆也將眾人的嫉妒和歆羨盡收眼底。


    兩人相視一笑,皇上和皇後情深意篤,怎會容第三人插足其間?


    進了含章殿,宮人侍者按禮上前覲見。


    周瑛華渾身酸痛,巴不得立刻脫下滿身袍服鳳冠,隨意敷衍了幾句,讓如意下去分發賞錢,便進房更衣。


    衛澤也脫了冕服纁裳,換了身寶藍地雲雁紋窄袖博山錦常服,跟進西暖閣。


    稱心為周瑛華取下鳳冠霞帔,脫下厚重外袍,浄室裏備了香湯,宮人端來香脂花粉之物,預備伏侍她沐浴洗漱。


    周瑛華坐在鏡台前,取下發鬢間的一枝累絲嵌寶金釵,從銅鏡中睨了身後的衛澤一眼:“臣妾要小睡片刻,陛下請便。”


    衛澤摸了摸鼻尖,挑眉一笑,掀開珠簾,大踏步走了出去。


    盈盈一汪香湯,潤澤滑膩,晶光閃爍,水汽氤氳繚繞,恍若仙境,赤身浸泡其中,頓覺疲乏全消。


    一時香風細細,靜寂無聲,帳幔中隻有淅淅瀝瀝的輕柔水聲。


    溫水能解乏,亦能勾起人的困倦慵懶。周瑛華神思倦怠,叫來如意,起身擦淨身子,半濕的烏濃長發用綢帶鬆鬆係起,攏在肩頭,隨意披了一件香雲紗衫,踏出浄室。


    潔白纖巧的雙足踏在鋪了波斯織錦花毯的金磚地上,水珠從精致的腳踝滾落下來,留下一道淋漓水跡。


    在室外等候的宮女躬身掀開曳地撒花羅帳,簾幕輕啟處,先露出一雙黑緞皂靴,繼而是緙絲金線的錦服衣擺,鑲邊用細如須發的金銀繡線勾勒出日月星辰、廣闊天地,昭示著赫赫凜然的天子威嚴。


    衛澤大喇喇站在帳幔外,眉宇間俱是柔情笑意。


    周瑛華不妨衛澤竟然等在外麵,臉上頓覺火燒一般,她才剛沐浴,僅著一件輕薄紗衣,發絲間水滴流淌,水汽蒸騰。雪白如玉的肌膚從薄紗中透出來,露華微滲肌香,雪香濃,檀暈少,仿若一朵在蒙蒙春雨中盛開的海棠花,猶紅似白,豔露凝香。


    衛澤屏住唿吸,不待周瑛華低斥,伸手攬住她的腰肢,直接將她橫抱而起。


    周瑛華輕輕驚唿一聲,下意識想要掙紮,衛澤促狹一笑,收緊雙臂,抱得更緊:“別怕。”


    他的體溫透過薄紗,燙得嚇人,周瑛華微微顫抖,心跳如雷,目光躲閃,不肯去看衛澤戲謔的眼神。


    兩旁的宮人已經悄悄退下,連稱心和如意都沒了身影,四麵槅扇緊閉,除了他二人,房裏隻餘一股細細幽香。


    衛澤徑直將周瑛華抱進西暖閣的拔步床內放下,看她立刻忙不迭地躲進杏子紅錦被裏,勾起唇角笑了笑。


    他彎下腰,掀開錦被一角,鬆開衣襟,作勢也要爬上床榻。


    “你!”周瑛華嚇得不輕,麵頰像染了夕陽西下時的燦爛雲霞,紅得似要淌下幾滴蠟淚,一時情急,伸手去推衛澤:“你快出去!我要睡了。”


    衛澤沒起身,順勢摟住她的肩膀,右手擦過她暈紅的臉頰,手指微微一勾,替她解下挽在發間的綢帶。


    烏黑發絲鋪散開來,像濃雲傾瀉,愈發襯得她肌理勻淨,冰肌雪膚。


    “公主。”衛澤的唿吸噴灑在周瑛華的耳側,“我以後喚你阿瑛,可好?”


    周瑛華驀地一怔,羞窘之意如潮水般盡數褪去,香湯浸潤的溫熱肌膚霎時涼如冰雪。


    她仰起臉,黝黑雙眸中寒光閃動。


    曾幾何時,她常常被人喚作阿素。重音往往在第一個字上,到“素”字時,近乎平直呢喃,縈繞在唇齒間,親昵而又飽含珍視。


    那些會笑著叫她“阿素”的人,全都慘死在劊子手的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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