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傅皇後對周瑛華很有幾分保留:一個突然投誠的庶女,可以加以利用,但不值得信任。


    不過在聽說周雙君把周瑛華的臉打得破相之後,傅皇後很快放下對周瑛華的最後一點防備,時不時把她喚到壽安宮閑話解悶不說,遇到煩難事,也會和她念叨念叨,儼然把她視作可靠的心腹。


    有傅皇後時時照應,碧瑤夫人和周雙君暫時不能把周瑛華怎麽樣。


    不過讓周瑛華奇怪的是,自那天之後,周雙君忽然偃旗息鼓,再沒找過她的麻煩。


    這實在有些反常。


    公孫慕梅遠嫁西南。袁盼兒當時僥幸逃過一劫,不過她終究還是逃不過。前不久周慧帝命袁妃協理宮務,袁妃掌權之後,頭一件事就是把孫女袁盼兒接到身邊。袁盼兒好不容易重迴永福宮,和衛康久別未見,重逢時難免情不自已,過於激動了一點。


    周雙君一點都不含糊,當場把袁盼兒打得青皮臉腫,別人拉都拉不住。


    這兩人的下場曆曆在目。


    雖然周瑛華對衛康沒有什麽想法,但宮中諸位公主、郡主中,就屬她和衛康來往最多,周雙君要是能忍氣吞聲,就白白辜負她育碧公主的名聲了。


    周瑛華找衛康打聽:“你這幾天沒和育碧公主鬧別扭吧?”


    衛康最近一看到周瑛華,就渾身不舒服,站在周瑛華跟前扭來扭去,不肯看她的眼睛,“我們好著呢!”


    周瑛華點點頭:“那就好,那就好。”


    看來,這一對冤家又和好了,周雙君心情一好,大概就把她給忘了。


    衛康見不得周瑛華和自己撇清幹係的樣子,從鼻子裏嗤了一聲:“和你沒關係。你操心我的事幹什麽?管好自己吧!”


    周瑛華眉頭微蹙,神情肅然:“莊王殿下,不是我喜歡多事。我好心奉勸你一句,你要是真心喜歡育碧公主,就早些和她定下名分。要是你對她沒有愛慕之心,那就盡早和她說清楚,免得將來不好收場。”


    最要緊的是,你一天不和周雙君定下來,遭殃的都是我們這些池魚啊!


    衛康臉上一紅,“你以為誰都像你?小小年紀不知羞,還沒我肩膀高呢,就曉得給自己挑駙馬了。”


    周瑛華心裏一沉,難道衛康真的還沒開竅?


    富貴人家的王孫公子,十三四歲就能娶妻生子,成親之前的姬妾、侍女就更不必說,衛康整天在脂粉堆裏打轉,心裏到底是怎麽打算的?


    不過衛康說得對,不管他喜不喜歡育碧公主,都和她沒關係。


    而且育碧公主的脾氣越暴躁,反而越好利用,想到這裏,周瑛華忽然心裏一動,暫且放下這事,“衛澤最近怎麽樣?”


    衛康氣唿唿地瞪她一眼:“他也好著呢!”


    周瑛華不信:“他的腿好了嗎?明天我出宮去瞧瞧他。”


    衛康一掃袖子,氣衝衝跑遠:“從沒見過像你這麽不矜持的!”


    周瑛華搖搖頭,渾然不把衛康的挖苦放在心上。


    尋常閨秀必須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不能和外男過於親近。可她現在不是普通人家的閨秀小姐,而是堂堂南吳公主,雖然是個不受寵的公主,那也是金枝玉葉,矜持本分於她來說,不過是虛名罷了。


    長公主在世時,還養過男寵呢!袁家人敢說一個不字嗎?


    衛康雖然驕縱傲慢,但為人非常守信,既然答應過要幫周瑛華,就不會推托。第二天還是找了個妥帖的借口,接她出宮。


    雖然他那張臉拉得老長,好像別人欠他一座金山似的。


    質子府,東院書房。


    周瑛華隨手拿起書桌上的一遝紙紮,是衛澤臨摹的筆記,細看幾眼,忽然眉頭一蹙:“我給你的字帖,你沒用麽?”


    紙上的字跡清晰工整,圓潤飽滿,雖然筆畫有些歪歪扭扭,但看得出衛澤每天練字練得很認真,沒有偷懶。不過這種字體清雋秀麗,於他一個少年來說,未免缺了些棱角。


    不知道衛澤自己選的是哪位名家的字帖。


    衛康伸長腦袋,像模像樣品評一句:“寫得真難看,不過,這字跡看起來好像有點眼熟。”


    衛澤站在博古架旁,脊背挺直,沉默不言,努力把自己站成一棵筆直的青鬆。他近來躺在房中養傷,不必跟著衛康到處晃悠,膚色似乎比以前白一些。穿一件銀杏色曲水紋翻領窄袖長袍,袖口紮得緊緊的,看起來幹淨利落,比先前的直綴袍服順眼不少。


    衛康忽然一拍腦袋,像是想起什麽,看向衛澤,輕蔑地冷笑一聲。


    周瑛華一臉莫名,怕衛澤尷尬,揮揮手掌,打發衛康出去:“你不是有事要忙嗎?不必招待我,我在院子裏坐坐就走。”


    衛康冷哼一聲:“我出去,留你們兩個孤男寡女在這裏?休想!”


    衛澤臉色騰地一紅,繼而又是一白,眼底劃過一絲森冷的涼意。


    周瑛華臉色一沉,怒視著衛康:“你以為誰都像你,滿腦子齷齪!”


    衛康翻了個白眼,梗著脖子反駁:“我不管,在本王的質子府,本王說什麽,就是什麽!”


    周瑛華頓了一下,她沒養過孩子,但崔泠的妹妹常常迴侯府小住,馮家幾個小潑猴調皮搗蛋,沒少給她惹麻煩,對付這些小少爺,必須放得下身段。當即賠出一張笑臉,耐心向一臉不高興的衛小王爺解釋,“我裝成小宮女,借著給質子府送禮的由頭偷偷溜出來,日落前必須迴宮。你一個小王爺,陪我這個宮女在房裏說話,讓人瞧見,我不就露餡了嗎?”


    衛康不甘不願地哼唧一陣,偷偷橫衛澤一眼,邊往外走,邊迴頭警告周瑛華:“我讓下人在院子裏守著,你注意點,不許關門!”


    他說到做到,一出門,就吩咐家仆過來看守書房,而且不止嚴禁周瑛華關門,還讓人把書房東西廂房的十幾扇窗戶全都打開,連紗屜子都卸了。


    已是初秋時節,書房四麵大敞,過堂風嗚嗚吹著,冷颼颼的,周瑛華不由打了個激靈。


    衛澤眉頭輕皺,不動聲色站到周瑛華跟前,擋住走廊外邊吹進來的涼風。


    這一下兩人靠得很近,周瑛華發現衛澤長高了一點。


    衛澤悄悄地打量著周瑛華。她今天穿的是宮女的服飾,烏墨色的長發挽成雙丫髻,上簪兩對金玉鈿花,紅裳綠裙,紅是最淺最淡的紅,綠是春江水暖的鴨頭翠綠,俏皮嬌豔,宛若姣花軟玉。


    但是她的眼睛像揉碎了星光,沁出一點點清冷之意,於是紅和綠都蒙了層薄霧,透過水色,最鮮亮的色彩,終究還是帶了幾分鬱色。


    衛澤看不透她,就像看不透江南的煙雨。


    一股若有若無的淡淡馨香襲入衛澤的鼻端,香味淡到極處時,忽然又一下子濃烈馥鬱起來,比花香清透,比熏香淡雅,仔細去聞,又好像什麽都沒有。


    衛澤不由心口直跳,連忙後退半步。


    周瑛華看一眼衛澤的右腿:“那天多謝你,腳上的傷好全了?”


    句尾的語調微微上揚,近乎呢喃,關切中帶著無限溫柔,像灑進古井裏的日光,慵懶而平和。


    未曾有人用這麽和軟的語氣關心過他,衛澤心裏有點發酸,忽然覺得自己的腿傷似乎好得太快了。


    他點點頭,輕聲道:“好了。”


    說話間,目光滑過周瑛華的臉,光滑細嫩,粉妝玉砌,粉嫩中隱隱透出一抹薄紅,一點都看不出曾被人劃出幾條血口子。


    小王爺擔心了很長一段時間,天天尋醫問藥,到處打聽醫治傷疤的靈丹妙藥。而他,不僅什麽都做不了,或許,連擔心的資格都沒有。


    如果他是小王爺,絕對不會坐視她受這麽大的委屈。


    垂在腰間的拳頭漸漸收緊。


    周瑛華恍然未覺,“莊王是不是還常常欺負你?”


    衛澤別過頭,肩膀崩得緊緊的:“沒有。”


    語氣這樣敷衍,分明是默認了周瑛華的話。


    明明可以直接迴答,偏偏要迂迴婉轉,這一份別扭,倒有些故意為之的意思了。


    像倔強的小孩子,想找大人訴苦,臉上偏偏要裝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其實心裏巴不得大人們去哄他安慰他。


    到底隻是個十一歲的懵懂少年。


    周瑛華不由失笑,“他沒什麽壞心的。”


    她覺得自己有必要替衛康說幾句好話,免得這對兄弟將來真的手足相殘,“他說話口無遮攔,在父皇麵前都敢撅蹄子,你別往心裏去。”


    等你的身份揭曉那天,就不必再受這份窩囊氣了。


    衛澤心裏冷笑,麵上卻一派恭敬淡然,把委屈憤恨一點一點壓進心底:管他莊王是好心還是歹意,但凡對他不好的,他全都刻在心頭,記得牢牢的。早晚有一天,他會讓那些人付出代價!


    周瑛華絮絮叨叨說了不少衛康的好話,細細一想,忽然一陣失笑:等崔泠派人來接衛澤迴國,皇位之爭橫亙在這對兄弟之間,就算他們從小親密無間,也會反目成仇,何況衛康和衛澤做了十幾年的主仆,根本沒有兄弟情分可言?


    到那時,她肯定會選擇站在衛澤這一邊,輔佐衛澤繼位。


    既然如此,現在又何必多費口舌勸和他們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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