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過成都,但從未來過這樣的成都。


    方自歸坐車從高速公路口下來,看見成都街頭到處是人,馬路中央都坐了很多人,甚至他們就坐在路中央的金屬隔離欄上。


    方自歸到達成都時已近淩晨,街頭卻是好一番熱鬧景象,廣場上的草坪都看不見綠色,因為草坪被席子、被褥、或坐或臥的人全部鋪滿了。這一夜,成都幾百萬人露宿街頭,共吸天地之靈氣,並且共吸的時候秩序良好。


    狗兒和貓兒都失眠了,在鋪滿人的草坪上跑來跑去。人群發出低沉的嗡嗡聲,在灰色的黑暗中交談著、議論著、互相鼓勵著。一輛救護車開過去,“嗚嗚”的好像哭泣一樣。


    張虎從一輛擋風玻璃貼著“抗震救災”四字的皮卡上跳了下來,雄赳赳地向背著個雙肩包,正站在路邊等他的方自歸走了過來。


    看著張虎走過來的樣子,方自歸突然意識到,武俠小說除娛樂以外,並非全無用處。


    中國人看了這麽多年武俠小說,雖然還是沒學會輕功,更沒學會用葵花寶典擊退外國侵略,但小說還是影響了一些中國男人的價值觀。地震當晚決定進汶川,不是普通旅行者靠好奇心就能夠做到的,這種態度隻在武俠小說裏較為普遍,喜歡看武俠小說的張虎,明顯就有這種態度。也因為這樣的態度,方自歸向父母扯了個謊,說和同學一起在成都做誌願者,便包了弟媳表哥的出租車星夜趕到成都,因為張虎說,第二天一早,他就要隨武警部隊進入重災區了。


    過了這麽多年與方自歸再次相見,張虎微笑著操著四川話說的第一句話是:“沒有啷個變。”


    方自歸操著不標準的四川話,也對著張虎笑,“都認不出來咾。”


    張虎的變化太大了,大學裏那隻發情的老虎,現在變成了發福的老虎。張虎當年長方形的臉和倒三角的軀幹,都統統變成了圓形,身體輪廓從一次函數的直線,變成了n次函數的曲線,並且它的曲率,看起來比經濟增長率都要略大一些。


    方自歸想起大學裏身材最骨感的獸變成了胖子,而身材最英武的張虎變成了大胖子,明白了為什麽人家說歲月是把殺豬刀。看來,歲月都是先把你變成豬,然後再殺掉的。


    這時,從駕駛室裏爬下來一個穿著中式長裙的嬌小女子,走到張虎身邊,與肥頭大耳的張虎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張虎介紹道:“這是我老婆,柳幺妹。這是方哥。”


    幺妹笑著打招唿:“方哥,你好。聽張虎說,你們大學的時候是兄弟夥,你在你們學校是風雲人物。”


    方自歸笑道:“我哪裏是風雲人物喲。你在家裏麵排行老幺麽?”


    幺妹道:“不是,我沒有兄弟姐妹。”


    這時張虎的四川話改普通話,“她的名字就叫柳小妹,但其實她在我們家最大,她是我們家的風雲人物。”


    幺妹也用川普道:“喲,你還說得來川普啊。”


    張虎繼續用川普對答:“大學的時候,天天說川普的嘛!我川普說得黑標準嘛。”


    兩口子在那邊打情罵俏,方自歸在邊兒上笑。


    張虎開車,先送柳小妹與兒子和柳小妹媽媽會合。路上,柳小妹問方自歸,當年張虎在學校裏有沒有什麽劣跡,方自歸說,工大裏像柳小妹這樣集美麗與智慧於一身的女生,嚴重短缺,張虎主觀上想有劣跡,客觀上沒有劣跡。柳小妹哈哈一笑,擰了一下張虎的胖臉。方自歸問柳小妹是怎樣與張虎墮入愛河的,柳小妹說,兩人是九九年成都人民在美領館前遊行示威時認識的,因為張虎扔石頭扔得最遠,就愛上他了。


    因為瘋狂的石頭而引發的愛情,惹得方自歸想笑。方自歸想起來一個典故,又問:“幺妹,你們認識的時候,張虎是怎麽介紹自己的?”


    “他說,我叫張虎,張學良的張,楊虎城的虎。”


    方自歸“哈哈”大笑,心想張虎自我介紹的文案,這麽多年了,倒真是一點兒更新都沒有啊!


    這一夜,方自歸就和張虎住在了武警部隊營地邊的帳篷裏。


    第二天一早,收音機裏已經全是汶川地震的消息。方自歸從收音機裏聽到,全國的各路救援大軍正向汶川進發。可是,在離汶川僅一百多公裏的成都,張虎老丈人的武警部隊卻按兵不動,因為此去汶川的道路損毀過於嚴重,大部隊和車輛無法通行,隻有解放軍的少數先遣隊徒步向汶川進發。


    方自歸和張虎從摩拳擦掌等到摩皮擦癢,中午終於接到通知,部隊向青川進發。


    “青川......在哪裏?”方自歸問。。


    “向北,離汶川三百公裏。”張虎說。


    方自歸有些失望,因為淄中距汶川就三百公裏,參考淄中受災的情況,青川也就是風雨飄搖了一下,忽喇喇似大廈傾,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的悲慘局麵,大概不會發生,那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好處,就大為減少了。


    向青川進發的路上,方自歸給母司打了個電話,告訴母司,自己正在去青川救災的路上,應該很快迴不了蘇州。而母司告訴方自歸,他正組織越野俱樂部的兄弟組成一支救援車隊,采購好救援物資後,將盡快向四川進發。知道母司也要過來救災,方自歸又有些不安,又有些欣慰。


    武警部隊在金子山收費站下了高速,沿一零五縣道向青川挺進。


    還沒到晚上,霧氣就遮住了青川的土地。


    大山時不時發出吼叫,霧氣像迷了路的孩子,在空氣中彌漫著,向山穀裏鑽,向岩石裏鑽,向山體裂開的縫隙裏鑽,在本來是綠色的,卻因為大地的撕扯而崩塌的,已經變成灰色的土黃色的斷裂麵上,留下濕濕的一層白氣。


    迎麵走來了往外逃的災民,他們徒步而來,三五成群,互相攙扶,臉上掛著悲傷和淒涼。


    方自歸看見,兩個褲腳和鞋子沾滿泥水的姑娘邊走邊哭,一位姑娘閉著眼睛在嚎啕大哭,彎著腰,腳步踉蹌,另一個還像是中學生的姑娘,用雙手緊緊抱著那正傷心大哭的姑娘的一條胳膊,支撐著她軟塌塌的身體,拖拽著她,努力地向前走。那像中學生的姑娘雖然哭得沒有那麽聲嘶力竭,卻是緊咬雙唇,緊鎖眉頭,淚流滿麵。


    方自歸此時才意識到,青川,看來不隻是風雨飄搖了一下,因為在地震後的淄中,方自歸沒見過這樣悲傷的表情。


    縣道的路況越來越差,水泥路麵上,一條條裂縫歪七扭八,最寬的縫,比汽車輪胎都寬,開車要小心避讓。有的路麵隻有半幅路可以通行,雙車道就變成了單車道,因為另外半幅路麵,已經碎成了大大小小的水泥塊。有的水泥塊塌陷下去,有的水泥塊被擠壓著高高地翹了起,像垂死的手一樣伸向空中,看起來淒涼而猙獰。


    大山又在吼叫了,發生了餘震,部隊暫停前進的命令下達了下來。方自歸和張虎剛跳下車,就看見離自己僅僅十幾米的地方,有塊巨石從山頂上滾落下來,骨碌碌地速度越來越快,滾過了公路,滾進公路旁的一條溝裏,發出“硿通”一聲像是撞擊另一塊石頭的巨響。


    張虎和方自歸,麵麵相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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