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裏燃著兩盞昏暗的火燭, 被窗戶縫隙裏鑽進來的涼風吹得搖曳。


    桑枝換上了備用的蜀地服飾, 銀飾和鈴鐺懸在衣物上裝飾,如墨的發絲盡數盤起固定, 用以琉璃製成的發簪點綴, 紫色發帶在發絲內蜿蜒垂至後背,尾部係著兩顆金色鈴鐺。


    一舉一動皆會發出清脆的鈴聲, 帶著若有若無蠱惑。


    這是薑時鏡第一次見少女襲蜀地服飾, 紫色的布料襯得肌膚在橘紅燭光裏泛著微光, 異域風情下猶如神祇可望而不可即。


    炭火燃燒發出細碎的崩裂聲,整個小屋安靜又壓抑。


    桑枝倚靠在軟榻上抱著湯婆子, 嗓音清冷:“這麽說你堅信我母親才是後來者?”


    殷予桑坐在桌邊淡定地咬著手裏的紅豆糕:“自然,父親與我娘本就是天生一對,你母親突然出現搶人, 勾得父親目迷五色, 不是狐狸精是什麽。”


    桑枝冷下臉:“麻煩你說話注意用詞。”


    殷予桑用鼻音輕哼了聲:“你還是隻小狐狸精,你倆長得一模一樣。”


    桑枝差點把手裏的湯婆子砸他後腦勺上, 屋裏另一個人先動了手,坐在殷予桑對麵的薑時鏡擲出手裏的茶杯打在他的手背上。


    紅豆糕與茶杯一起落在桌麵上, 杯子滴溜溜地滾了兩圈,摔得四分五裂。


    薑時鏡:“吃東西都堵不住你的嘴。”


    殷予桑無所謂地拿起紅豆糕拍了拍,繼續吃, 含糊道:“實話不愛聽, 假話又不要聽, 你們夫妻別太過分。”


    桑枝轉著手腕上碧綠的鐲子,眉心微微蹙起,據殷予桑描述,殷承陽與她母親白氏門當戶對,長輩親自提親定下婚約,八抬大轎明媒正娶。


    桑嫿在他們成親三年後突然出現在伏音宮,殷承陽被鬼迷心竅非要娶桑嫿為妻,甚至還休了白氏,為此兩家鬧得不可開交,一度從親家變成仇人,白氏最終同意和離且放棄殷予桑獨自一人迴了母家,留下一位陪嫁丫鬟照顧年幼的孩子。


    他的這番話看似沒問題實則漏洞百出,殷承陽若是與白氏情投意合,又怎會在他出生後取這種名字,最怪異的是白氏還同意了。


    她今日誤闖的主殿閣樓很明顯是用來囚/禁桑嫿的牢籠,長達半年被困在方寸之地,怪不得桑嫿迴蜀地後仍舊擺脫不了心結,鬱鬱寡歡。


    “這些事都是誰同你說的?”她看向啃第二塊紅豆糕的青年。


    他專心吃著手裏的紅豆糕並未迴答,眼睫垂下,遮蓋了眸內明暗不清的隱晦。


    “照顧你的陪嫁丫鬟,對嗎。”桑枝坐起身,放下手裏炙熱的湯婆子,娓娓道,“我一直覺得很奇怪,兩歲孩子真的能懂得如何憎恨一個不存在記憶裏的人嗎。”


    “你母親白氏在兩歲左右時徹底離開了你,到現在你還記得她長什麽樣子嗎?”


    殷予桑動作一頓,紅豆糕含在嘴裏,好半晌才咬下去,不疾不徐道:“不記得又如何。”


    桑枝覺得好笑:“你連你自己的生母都全然不記得,卻記得我與母親,甚至清晰到我幾月的生辰。”


    他冷笑道:“那是因為我親自送的湯。”


    桑枝一愣:“什麽?”


    屋內頓時一片安靜,雨水打在屋簷上的沉悶聲,像鼓點般敲進心裏。


    殷予桑指尖把玩著掉在桌麵上的紅豆渣,麵無表情道:“你總說人成年後不會擁有三歲前的記憶,可我腦海裏的確有零星的畫麵和片段。”


    “你母親……是抱過我的。”他抬起眼,盯著掛在衣架上的外袍,裙擺上是錯落有致的荷葉,裏麵藏著一隻墨綠色蟾蜍。


    “她身邊有一隻名叫絲絲的金蟾,我記得它會後空翻。”殷予桑的語調很慢,像是在拚湊破碎的片段,顯得格外艱難,“那些畫麵裏她一直被鎖在閣樓,鎖鏈很長,在地上拖著像一條會吃人的長蛇。”


    殷予桑指尖無意識打著轉:“主殿的樓梯很高,我爬的很辛苦,因而這些記憶對我來說……”他頓了下,找了個妥當的詞,“很重要。”


    桑枝複雜地看著他,絲絲確實會後空翻,她幼時不懂事哭鬧,絲絲便會爬到她麵前來表演,試圖安慰她。


    “你既然記得她被軟/禁,自然也應該知道她不是自願留在伏音宮,與你先前說的話自相矛盾。”


    殷予桑沉默了片刻,忽得站起身道:“我隻答應告訴你,我所知的事情,其餘的都與我無關,你收拾收拾東西,明日一早我讓人送你們去昆侖。”


    薑時鏡放下手裏的茶杯:“你身為伏音宮宮主,不去參加武林大會?”


    殷予桑有些不耐煩,卻還是迴了他的話:“我有別的事情,要去京州一趟。”


    臨走前,他拿走了最後一塊紅豆糕。


    屋內再次歸於安靜,薑時鏡望向坐在榻上略顯頹廢的少女:“你還要繼續查下去嗎?”


    桑枝輕搖了搖頭:“阿娘已經走了,殷承陽也死了,沒有意義。”


    殷予桑的記憶很混亂,他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有人試圖篡改他的記憶,讓他憎恨桑嫿,這個人不是他的生母,除了留下來的陪嫁丫鬟,她想不到其他人。


    可白氏作為母親卻又在和離後選擇不要孩子。


    “我累了,明日一早就離開這裏吧,我有些想小飛魚和教主了。”


    薑時鏡:“我抱你去床上休息。”


    竹園的小屋不大,隻有一間房間,由屏風做隔斷,薑時鏡把少女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瞧了一眼她身上的銀飾:“要摘掉嗎?”


    桑枝點了點頭,默不作聲地一件件把配飾全摘掉,放到側邊的梳妝台上:“我們明日走,還趕得上武林大會嗎?”


    薑時鏡放下綁起來的床幔,蓋住本就昏暗的燭光:“蘄州離昆侖有一定距離,會遲幾日。”


    桑枝抬頭看著他:“沒關係嗎?”


    “嗯,別擔心。”他按著桑枝肩膀讓她躺下,然後蓋好被子,“睡吧,我就在外麵的軟榻上,有事喚我。”


    “好。”


    屋外的雨勢漸漸轉小,被鞭打了一下午的竹葉鋪在地上,池塘裏渾濁的水漫上小道。


    隔日,天微微亮,就有弟子前來敲門,說馬車已全部準備好,可以隨時啟程。


    桑枝睡得迷迷糊糊,似醒非醒的被薑時鏡抱上了馬車,殷予桑讓人準備的馬車豪華寬大,甚至鋪了厚厚的地毯,即使顛簸也不會硌得不舒服。


    隨行的伏音宮弟子三班倒,不分日夜的在第九天順利抵達昆侖山腳。


    桑枝掀開車簾向巍峨的群山望去,最高的昆侖山穿過雲層隱在濃濃白霧內,偶爾會有雀鳥飛過。


    上山路蜿蜒在皚皚白雪內,似龐然大物的脊骨,蟄伏在廣闊的大地上。


    “大約還需要一炷香才能抵達山腰,屆時我不便與你一同出現。”薑時鏡拿起一側的鬥篷披到她身上,“你是殷予桑的妹妹,伏音宮送你前來,不會有太大的爭議。”


    桑枝放下簾子,乖巧地仰著脖子讓他方便係結:“是因為江湖上都在傳我勾引你,所以要避嫌?”


    薑時鏡動作一頓,無奈地輕笑了聲:“我會盡快去鹹魚教提親。”


    桑枝:“可我還沒滿十八歲。”


    “我問過殷予桑,他說你應當在三月出生,具體是哪一天?”他係好帶子,將毛絨絨的領口翻起來,遮住少女白皙纖長的脖子,同時也擋住了脖側的痕跡。


    桑枝想了想:“三月廿六。”


    原主與她同一天出生,隻不過她是七月,原主則是三月。


    薑時鏡伸手將她稍顯淩亂的發絲挽至耳後:“還有一個月。”


    第135章 晉江


    ◎武林大會18◎


    寒風吹開車簾湧入車廂, 越往山上走,氣溫越低,桑枝攏了攏寬大的鬥篷:“你祖父會同意嗎?”


    原著中薑時鏡的祖父薑嶽鬆迂腐又古板, 認準的事情十頭牛都拉不迴來, 直到現在他依舊對方婉頗有意見, 桑枝身為鹹魚教聖女,名聲可謂是臭名昭著, 再加上近段時間的風言風語, 老家夥估摸會認為妖女禍害他孫子。


    薑時鏡眉眼微彎,漾開一抹笑意:“又不是他娶, 何須他同意。”


    桑枝抿了抿唇, 糾正他的話:“隻是訂下婚約, 我沒說要嫁給你。”


    少年眸內的笑意更盛,無奈地揉了揉她的發頂, 毛茸茸的發絲在手心裏輕輕刮過:“那你還想嫁給誰?”


    桑枝故意逗他:“我幼時答應阿娘,等長大後嫁給教主哥哥,我們還是青梅竹馬呢。”


    薑時鏡眉梢挑起, 捏住了她嬰兒肥的臉頰:“我是你池塘裏養的魚?”


    “你放心, 我池塘裏魚不多,你的機會還是很大的。”她眼睛彎成月牙, 透著點點星光流轉。


    “還有哪些魚?你告訴我,我一天殺一個, 殺到你沒得挑為止。”


    桑枝吐了吐舌尖,臉頰被捏住的緣故,講話顯得口齒不清:“你是最好看的那條魚, 若是哪天你對我不好了, 我就把你撈出來喂貓。”


    少女像個會吐泡泡的金魚, 嘟著嫣紅的唇,尤為可愛。


    薑時鏡俯身輕啄了下她柔軟的唇,似羽毛般輕盈,嗓音啞了半分:“魚也是會咬人的。”


    桑枝愣住,臉上瞬間紅了一片,她撇開視線,支支吾吾道:“咬人……就,就紅燒烹了吃,讓它嚐嚐社會的險惡。”


    “噢。”少年拖長了語調,幽幽道,“你什麽時候想吃提前同我說,我洗幹淨躺案板上恭候你大駕光臨。”


    桑枝:“?”


    大腦嗡鳴著停止運轉,臉頰紅得如猴子屁股,她掰開薑時鏡的手,整個人跪趴在地毯裏裝鵪鶉,露出的後脖頸也染上了緋紅:“你以前不是這樣的,隻是分開了一個多月,你竟然長嘴了。”


    薑時鏡把她撈起來抱在懷裏,輕笑道:“托堇青的福,一連看了十幾本她捐在書閣裏的話本子,我瞧裏麵的人都喜愛如此說話。”


    他頓了下:“你不是平日也喜歡看這種書?”


    桑枝手背捂住滾燙的臉頰,試圖把溫度降下來:“我與堇青瞧的不是一種類型的話本子,況且我現在喜歡看小人畫,不喜歡話本子了。”


    薑時鏡思索了一番,認同地點了點頭:“將軍再愛我一次裏麵的男主角的確不這般講話。”他托著少女的腰身,直言道,“所以你更喜歡將軍這種類型的男子?”


    桑枝頗有一種青春期偷看小黃漫被發現的羞恥感,她尷尬地趴到少年的肩頭,迴避他的視線,好不容易降下去的溫度再度攀升,她咬牙道:“那我先前還愛看男花魁,你怎麽不問我喜不喜歡花魁。”


    薑時鏡愣了下,難以言喻道:“你若是喜愛將軍,我去參軍或許三四年能爬到這個職位,但花魁……屬實有些為難。”


    桑枝捂住他的嘴,手動閉麥:“閉嘴,這麽會撩你不要命了。”


    薑時鏡:“?”


    她甕聲甕氣地解釋:“我喜歡的是你,不是亂七八糟的身份。”


    薑時鏡桃花眼無聲地彎成月牙,握住她的手,親了一下手心:“我也是。”


    馬車不知不覺地停下,隨行的伏音宮弟子在外大聲詢問:“小宮……聖女,到玄天刀宗門口了,他們不允許馬車進入。”


    桑枝瞬間清醒,想從薑時鏡的身上爬下來,卻被他按住,他取下腰間懸掛的玄色令牌遞給車板上的伏音宮弟子:“把這個給門口的人,讓他們帶路去比武場側邊的浮台樓。”


    “是。”弟子將令牌給守門的刀宗弟子瞧了一眼,再還給薑時鏡。


    停駐的馬車緩緩進入山莊內部,這是自武林大會開始後為數不多駛入的馬車,沒一會兒就引起了住在山莊內各門派弟子的注意,瞧見豪華馬車外標的伏音宮標誌後議論紛紛。


    桑枝本想掀開車簾看一眼傳聞裏磅礴大氣的山莊,但好奇的討論聲相繼在馬車外響起,她默默縮迴手,不自覺地放輕聲音:“我們這樣會不會太引人注意?”


    薑時鏡倒是毫不避諱地掃了一眼外頭,淡然道:“不會,這輛馬車是伏音宮的,他們最多懷疑到殷予桑頭上。”


    桑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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