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枝從薑時鏡的懷裏抬起腦袋,瞧了一眼小心翼翼退出去的侍女和一眾吃瓜弟子,她被軟禁的這幾日,一直是侍女在照顧自己。


    甚至每晚還會專門過來查看屋內的炭火是否還在燃燒,她在睡眠中可否有踢被子。


    誤以為她懷孕的人是一開始劫道的黑衣弟子,與她無關。


    “殷予桑,對於未出嫁的女子來說,懷孕這種言語會要了她們的命。”薑時鏡掀起眼皮,好看的桃花眼冷若冰霜,壓抑的殺氣蔓延。


    空氣再次安靜了片刻。


    桑枝猛地抬頭:“你喚他什麽?”


    姓殷?


    殷予桑臉色一變,椅子刺啦劃出尖銳的聲音,然後“砰”地摔在地上,扶手四分五裂:“三年前我已經改名了。”


    他掃向少年懷裏的桑枝,警告道:“不準用你那木魚腦袋腦補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殷予桑慌張到有些氣急敗壞。


    桑枝故意學著他之前的模樣,挑釁地吐出舌尖:“略略略!”


    殷予桑:“你……&#@¥”


    髒話含在嘴裏罵不出聲。


    桑枝轉眸看向薑時鏡詢問道:“是哪幾個字?”


    薑時鏡眸內無聲的滑過一抹笑意,垂首湊到她耳邊輕聲解釋道:“給予的予,桑樹的桑。”


    桑枝:“?”


    得知名字的那一刻,她的腦海裏驀然出現了一張臉,與青年有四分相似,卻是以往她在照鏡子時瞧見的自己的臉。


    凝重的迷霧在一瞬間散開,所有困惑的地方皆有了原因,即使心裏已有定論,她仍平靜地問道:“你與我是什麽關係?”


    殷予桑一雙狐狸眼冷得幾乎能結冰,恨意翻湧:“沒有一絲一毫關係。”


    他臉色陰沉地繞到主位上,取出藏在桌下的長刀,劍鞘掉落在地:“既然懷孕一事不屬實,那我也沒什麽好再顧忌的。”


    鋒利的刀尖在橘紅的燭光中泛著淡淡流光,他單手執劍對著桑枝與薑時鏡:“今日你們誰離開,我都不在乎,但作為交換,必須有一條命留在這裏。”


    薑時鏡解開身上的重劍,包裹劍身的層層白布一圈圈地掉落在地,露出玄色的劍身,重劍無鋒不開刃,全靠揮舞時的重量和劍氣奪人性命。


    桑枝貼心地把地上的白布條撿起來,卷成一圈,塞進了袖子裏。


    薑時鏡看著她的動作微怔。


    “我幫你先收著,等打完了還能再纏起來。”她彎起唇角解釋道。


    殷予桑:“?你在玩過家家,臭丫頭。”


    桑枝:“我有名字。”


    殷予桑:“關我屁事。”


    薑時鏡頭疼地揉了揉眉心,看向露出幾分孩子氣的殷予桑,重劍立起抵在地上:“伏音宮的生意我們管不著,但你目前的行為,無疑是在與玄天刀宗和鹹魚教開戰,你擔不起幾大門派聯手施壓。”


    玄天刀宗的繼任人和蜀地第一大教的聖女,無論誰死在伏音宮,都會引起兩大門派開戰,屆時,武林將會動蕩不安。


    重迴百年前的紛爭。


    殷予桑冷笑道:“沒想到你膽子這麽小,怎麽,怕你的小媳婦會死在我的劍下?”他視線掃向桌上的畫卷,眸內晦暗不明,“若不是因為我年少不懂事,她連被生出來的機會都沒有。”


    “能死在我手上,也算是把這條命還給我。”


    桑枝唯一不明白的是他為何這麽恨桑嫿,這股恨意甚至間接轉移到了她的身上,除非……他們不是一母同胞的兄妹。


    這個時代三妻四妾是一件格外正常的事情,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她已無法再找當事人得到答案,而東拚西湊的碎片淩亂到她根本組不成埋藏的真相。


    唯一能肯定的是……這個父親不是什麽好東西。


    不然母親也不會獨自迴蜀地,抑鬱去世。


    “我母親做了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能讓你至今還恨她入骨。”


    第131章 晉江


    ◎武林大會14◎


    殷予桑手中的劍微微發顫, 薄唇緊緊抿起,好半晌,身形一閃出現在兩人麵前, 空氣中拖曳出一道淡淡的銀光:“你沒資格問。 ”


    薑時鏡推開懷裏的少女, 兵器相撞發出巨大的轟鳴聲, 一層無形的波紋散開。


    桑枝撐手上桌子,撿起另一側尚未展開的畫卷, 試圖打開證實心中的猜測, 殷予桑發現後,立刻轉身朝她而來, 她足尖用力後翻落在薑時鏡的身側。


    身後的桌子頃刻間斷成兩半。


    殷予桑:“不許打開。”


    薑時鏡擋在桑枝的麵前:“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不用有所顧忌。”


    桑枝手裏的畫卷驀然展開, 露出了裏麵絕豔的臉,與桑枝有六七分的相似度, 手拿團扇,支在軟榻側邊,嘴裏含著一顆晶瑩剔透的葡萄, 美豔的不似人間物。


    唯一怪異的是女子的手腕上, 係著一圈金色的鎖鏈,上麵開滿了顏色各異的花朵, 不知是畫師故意為之,還是鎖鏈上真的插滿了花。


    被折斷的畫卷在桑枝的腦中拚湊, 變成活靈活現的畫麵。


    昏暗的閣樓被布置成溫馨的閨房,精貴華美的首飾布滿整個梳妝台,四季衣服一件不少地占據著衣櫃, 本該充滿溫情的房間, 卻唯獨沒有窗戶。


    甚至還多了一條開滿花朵的束縛鎖鏈。


    桑枝突然明白了母親為何至死都不願告訴她親生父親是誰, 幼時她總是很羨慕別的孩子有阿爹,有時還會躲在暗處偷偷地窺視他們輕而易舉地坐在父親寬大的肩膀上嬉笑打鬧。


    她清晰地記得那年三伏天一到,教主便下令,讓所有未滿十四歲的弟子全部放假迴寨子休息一個月。


    那日天很熱,太陽熾熱地烘烤著地麵,永巴沼澤裏的水幹裂了好幾次,知了躲在樹幹上孜孜不倦地鳴叫,放假的弟子被前來的父母相繼接迴寨子,其中不乏同她一般大的弟子。


    母親牽著她的手,站在階梯上冷漠地看著他們一批批地來,一批批地走。


    她仰起頭,好奇地問:“阿娘,為什麽他們都有阿爹,桑桑沒有?”


    彼時她隻有四歲,天真地認為阿爹同別的弟子的父親一樣,忙於田地裏的活,沒有時間迴家,她曾傻乎乎地跟著一個隻比自己大了一歲的弟子偷跑出教,去剛耕好的田裏玩。


    滾得滿身淤泥,努力地抓了許多小蝌蚪和青蛙,帶著身上的水蛭迴教內,她想把徒手抓到的禮物送給阿娘和教主哥哥,以為他們會喜歡,然後得到同那名弟子的父親一樣的誇獎。


    但卻換來了人生第一次處罰。


    她不知道蝌蚪和青蛙都去了哪裏,隻知道從黑暗的禁閉室出來後,帶她去玩的弟子不見了,其他弟子說是因為小聖女貪玩,所以害的那名弟子受罰逐出了教。


    至此之後,沒有弟子敢靠近她一步。


    受蠱神庇護的小聖女,成了弟子們眼中的災禍。


    桑嫿望著近在咫尺的熱鬧,沉默了很久才迴答小桑枝的疑問:“你阿爹做錯了事,所以阿娘不要他了。”


    她低下頭,視線對上小桑枝圓潤懵懂的眼眸:“如果你想要阿爹的話,阿娘可以送你去找他,但今後,你永遠不能再迴蜀地,也無法再見我,你願意嗎?”


    小桑枝歪了歪腦袋,瞧見了母親眼裏湧出的孤寂,慌了神,抱住她的大腿,用稚嫩的聲音保證道:“桑桑會永遠跟阿娘在一起。”


    桑嫿蹲下來環住她小小的身體:“我知道你很渴望有一個父親,可想象與現實有很大的差距,你想要的父親,不會同你想象中那般美好。”


    “他會把心拆成很多塊,分給不同的人,你隻能得到其中很小很小一塊,這不公平。”


    小桑枝似懂非懂,甚至沒有理解桑嫿話裏的含義,大膽道:“教主哥哥說把心挖出來,這樣桑桑就能得到完整的心了。”


    她輕歎了一口氣,將柔軟還帶著奶香味的小桑枝抱進懷裏:“桑桑,你喜歡教主哥哥嗎?”


    小桑枝點了點頭:“喜歡。”她的門牙掉了還沒長出來,講話會漏風,“教主哥哥會送桑桑有意思的小玩意,還會做好吃的甜點。”


    她用口齒不清的話語,認真地重複道:“桑桑喜歡教主哥哥。”


    桑嫿的眼尾微微挑起,透著幾分勾人的豔麗模樣,黑褐色的瞳內卻暗淡的不盛一絲光:“那桑桑以後嫁給教主哥哥,好不好?”


    幼小的桑枝全然不能理解嫁的含義,眨著困惑的眼睛道:“嫁是什麽意思?教主哥哥不能嫁給桑桑嗎?”


    桑嫿緩慢地解釋道:“女子嫁,男子娶,但若是教主哥哥願意,你也可以娶他。”她把小桑枝抱起來,麵朝著相繼離開的弟子和家長們,“嫁給教主哥哥,他會保護桑桑不受傷害,會陪伴桑桑一輩子,是未來要一起到老的人。”


    小桑枝:“那阿娘呢?”


    桑嫿沒有迴答她的問題,偏頭望著高大不透邊的盤天大樹陷入長久的沉默,後來桑枝才知道原來桑嫿在一開始就沒了活的意願,隻不過那時的她太小了,沒有自保能力。


    鹹魚教紛爭不斷,左右長老困住尚且還年幼的教主,使其成為傀儡,桑嫿硬生生地熬到教主成長奪得實權,又將半生的武功和蠱術皆傳授給她,再也撐不住,匆忙地將孩子托付給教主,撒手人寰。


    武器的碰撞聲不斷在耳邊響起,桌椅被衝撞的劍氣劈得四分五裂,濺開的木屑在桑枝手臂上劃開一道細小的口子,突如其來的刺痛讓她驀然迴神。


    展開的半截畫卷落在地上,畫中女子停留在她記憶的最深處,桑枝忽然覺得臉上有些許微涼,她伸手摸了下,眼淚不知何時滾落,浸濕臉頰。


    那股屬於原主的悲慟情緒密密麻麻地侵占了身體每一處,胸口像是破了一個巨大的洞,血液不斷從洞裏湧出,攜夾著濃烈的哀痛。


    她伸手捂住心口,艱難喘息,眼淚徹底決堤,順著下巴滴落在畫卷上,顏色各異的花朵被漸漸暈染,鎖鏈化成一團模糊的墨水向外擴展。


    殷予桑嗤笑道:“活該。”他看向麵無表情的薑時鏡,冷嘲熱諷,“你小媳婦都快哭成狗了,你不去安慰她?”


    伏音宮以刺殺為生,武功路數更偏向陰狠,追求一擊斃命,而刀宗的功法一招一式都有既定的規律,講究內外兼修。


    兩人打得不分上下,整個偏殿幾乎變成廢墟,地板被重劍砸得支離破碎,木屑飛濺。


    牆壁上的壁燈在劍氣衝撞中,滅了好幾盞,本就不算明亮的偏殿更顯昏暗。


    薑時鏡輕皺了下眉,遽然想起少女先前的話,反駁道:“她不是溫室裏的花,時間會幫她消化。”


    劍柄在掌心反轉,重重砸下。


    “鏘”的一聲,殷予桑用來抵擋的劍多了一道裂痕,虎口瞬間撕裂,就連自身也被劍氣震得倒退了好幾步,勉強倚靠在柱子上喘息。


    玄色衣袍被血液打濕發暗,血腥味逐漸濃重。


    桑枝艱難地在廢墟裏翻找出另一側畫卷,將兩截畫卷拚湊在一起重新卷起。


    小心翼翼地放在腳邊,而後舉起骨笛,晦澀難懂的笛聲從唇邊蔓延,注入內力穿透側殿,不消片刻,就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在角落裏攀爬。


    殷予桑差點原地跳起來,雞皮疙瘩起了一身,用劍指著桑枝警告她:“你要是敢把那些多腿的和沒腿的東西召過來,你就死定了。”


    桑枝指尖動作不停,大大小小的蜘蛛從殿的頂端垂下來,老鼠吱吱著從腳邊爬過,就連喜陰的蜈蚣也從縫隙裏鑽了出來,最後是五彩斑斕的毒蛇在牆壁上蜿蜒。


    少女臉上還有未幹的淚痕,眸內隱隱閃過殺意。


    殷予桑見她不聽勸,用內力擲出手中滿是缺口的劍,破空朝桑枝飛去。


    薑時鏡輕功飛身上前,重劍擊飛銀劍,劍徹底斷成兩截,落在化為廢墟的桌椅裏。


    毒物從四麵八方匯聚,將三人團團圍在中間,就連柱子上也攀著好幾條毒蛇,吐著蛇芯子,用幽冷的豎瞳盯著底下的獵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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