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白雪走出詩書巷那一刻,他古雲生才望了一眼她的背影。那眼神,就像老師望著一個調皮的學生離去,不存在半點的驚奇和失望。當第一任老婆離去的時候,他是問過自己的,是不是自己太鐵石心腸了?可心是跳得有節有奏的,熱血一撥一撥地被心髒送到全身。誰在冬天跟他握手,誰都會說他的手怎麽會那樣暖的,有如夏日的陽光。鐵石很冷,陽光很暖。從此,他不再想這個問題。

    那個春天,他降落在詩書巷。詩書巷的青石板落滿木棉殷紅的花瓣。他睜開初生的眼睛,花瓣落地的輕輕歎息,就像春天的聲音,帶著大地的內在節奏,叩動了他的心坎。時光千年,蘇東坡站在木棉樹下。目光盯著青石板。大江東去。黃州的赤壁。臭豆腐在巷子裏飄香。“快哉亭”喝著酒。吟“一點浩然氣,千裏快哉風”。風將他蘇東坡吹到南國。他表兄程正輔在棋城當刺史。程正輔特地為他介紹詩書巷。他盯著青石板。韓愈的足跡。劉禹錫的足跡。他希望李白就在這棵木棉樹下對影成三人。但隻幾個小童在下棋。小童為輸贏吵吵鬧鬧。他想走過去說,輸亦喜,贏亦樂。但他沒說。他什麽也沒說就走了。木棉樹望著他離去的白衣袂袂,枝葉沙沙,像說,輸亦喜,贏亦樂。蘇東坡迴了一下頭。古雲生相信,蘇東坡是迴了頭的。那迴頭的一眼,欣喜而愉悅,留下一地的詩情。要不,他古雲生不會在詩書巷生下根,再也沒離開過。他十歲能吟詩,老師大為詫異。他說,有啥?蘇東坡是我的朋友。老師望著他。盯著他。瞅著他。望著,盯著,瞅著,老師落荒而逃。二天,老師換了班,不再任他的語文老師。同學說,你一說謊,老師就嚇跑啦。古雲生道,誰說謊啦?不信,到咱詩書巷看,石板上還有蘇東坡的腳印。同學盯著青石板。光光溜溜的青石板。哪裏有腳印?古雲生笑了,哈哈笑了。笑得掉出了眼淚。沒有腳印?你們看不到而已。等你們看到了,還用我來看?

    莫名其妙。同學們一哄而散。迴到學校,非要他古雲生請吃冰棍不可。他發一根冰棍,哎喲一聲,這都是我媽咪的私房錢哩。同學笑,哈哈大笑。說那是你姐。姐的錢不用,用誰的?讓你姐再嫁,我們就能吃上雪糕啦。雪糕,一毛半的雪糕,平常人家一頓飯錢的雪糕。很多同學都沒吃過。蘇紹儀帶他去冰室吃過。用很小的匙,一匙一匙地慢慢地享用。

    那個春天,古去生還在蘇紹儀的肚子裏。古道清的單位——食品公司分到兩個“右派”名額。一個地主出身的會計,主動戴上了一頂。留下一頂給誰?經理望著古道清,這右派嘛,一般得懂點文墨。沒點文墨的人,想戴都不成。古師傅哪,我多少知道,琴棋書畫是古時的四大藝術。藝術嘛,當然就是跟文化、跟文墨有關的了。大家都知道,你下棋了得,餘下這頂右派帽子,是不是你戴上算了?

    古道清紅了脖子,我老婆就快生了,左也好,右也好,誰也別跟我說。要說,也說中的、正的。如果有中派、正派帽子,我第一時間戴。否則……

    經理望著古道清緊握的拳頭,目光一下軟了。雖說人家古道清會下棋,但人家是三代屠夫,工人階級來著。說哪,理都難通。況且,人家老婆快生了,真戴上右派帽子,他老婆又真生偏了,生出來的孩子頭偏了,對得住誰?經理掃了一眼大家,沒有一個人的文墨及得上自己的。

    古雲生出生那天,經理上吊自殺了。留下一份遺囑,說自己有文化,思想反動,最該當右派。

    既有遺囑,又自絕於人民,這餘下的一頂右派帽子,自然就戴到經理頭上去了。

    生還來不及,幹嘛死?古道清瞧著經理的遺體,很是想不通。心道,真要我戴的話,也不是不行,但得等我老婆生了再說呀。不就一天嘛,就等不及了。唉。

    唉,你這命硬的小家夥。古道清望著老婆懷裏的兒子,不由歎息。說也怪,古雲生一出世就特能吃,蘇紹儀的小乳房根本無法滿足他的要求。隻能用粥水替代。許是理解母親的難處,古雲生剛滿月,就開始吃粥。且是兩個人的份量。長得也快,人家十斤,他二十斤,都是成倍的增長。增長的速度,令蘇紹儀心慌,生怕自己的兒子得了大吃症。去醫院檢查,醫生查來查去,都沒查出什麽問題。正常,你兒子一切正常。

    我早說嘛,肯定正常的。古道清說。

    蘇紹儀仍感到不踏實,用不用帶到北京去檢查?

    去火星更好。古道清沒好氣地道,以為人家經理是白死的?咱兒子是身肩兩命的命。

    假如是身肩三命,豈不……

    沒有假如,兩條就是兩條。假如在火星,就沒有左派右派之分。

    老公說的也是。蘇紹儀道,那我就放心任由他長啦。

    高中畢業,古雲生已是一米八的個頭,二百斤的體重。正趕上上山下鄉當知青的末潮,卻因是獨子,古雲生隻能眼巴巴望著同學奔赴天南地北,自己留在城裏。他羨慕他們。他們羨慕他。你可看蘇東坡的腳印。你可吃雪糕。藍天說。劉小紅說。曾衛東說。安妮說。吳強立說。同學們都說。笑著說,卻掛不住臉上的苦澀。但他們都知道,自十來歲起,每逢寒假暑假,人家要麽在家前巷裏玩玩,要麽結伴到江邊遊遊泳,他古雲生已外出雲遊。天南地北。名山大川。詩書巷有個拳師,是個太極高手。時常跟他下棋。但逢下必輸。輸了就得教他一招。直到傾其所學。說連絕招都沒留了。你一拳就可以將我打趴了。可從小學到高中畢業,也沒哪個同學見他打過一下拳。隻相信他神高神大的身材,連老虎見了都會避。除了拳師,詩書巷裏那些文人墨客,也像拳師一樣,每輸一盤棋,都會教他寫古體詩,或練一筆書法。即使後來被下放到幹校,每每放假迴到詩書巷,也像地下工作者一樣,夜裏摸到他家,跟他下盤棋,過把棋癮。他便身帶一副棋,身懷滿腔詩書,跟各地的棋手、詩人墨客談棋論詩論藝,大有孔子當年周遊列國的豪情快意。當然,孔子是碰壁多過吃飯,他隻有兩迴是被民兵捉住,要押送到收容所的。一迴是在四川,人家當他下閉目棋是裝神弄鬼,抓他沒商量;一迴是在福建,人家當他論唐詩宋詞是宣傳封建迷信,也非抓不可。但兩迴,他都在被押向收容所的途中逃了。準確說,是四川押他的兩個民兵被他扔到河裏,他悠然而逃;福建的三個民兵被他打趴在地,他鳥兒一樣飛了的,絕不像孔子那樣狼狽。如果白雪知道三個民兵被他打得眼黑鼻梁歪下巴脫,絕不會希望他使用暴力。民兵的胡來,並沒減低他對祖國河山的熱愛。

    同學奔赴天南地北,他豈能不神思情往?

    而他滿手油光的父親古道清卻嘎嘎笑道,留城好嘛,留城好,要不,你走了,誰跟我下棋?

    天跟你下。他賭氣地說。古道清瞧了瞧他,仍笑,惱啥嘛?又不是我不想為你多生幾個兄弟姐妹,是你娘不行嘛。生下你,你娘就發誓不生第二個,我有什麽辦法?說罷,裝作一副委屈的樣子。他忍不住“嘿嘿”就笑了。他記得八九歲上下,自己就已經跟母親蘇紹儀齊高,母親瘦小的身子,僅占他橫向發展的身軀一半。他的出生證上,白紙黑字寫著他的體重是八斤二兩。這是個什麽概念?幾乎是她蘇紹儀十分一的體重。醫生要剖腹產,蘇紹儀堅決不幹,說即使死,也要親自生他出來。也許是母親這一刻的堅定,使他從子宮、陰道鑽出來的頭顱,塞入了很多母愛。母愛的情感,也就在他身上豐富。

    不是我不想生,真是痛死我了。蘇紹儀實話實說。他摟住蘇紹儀的肩膀,媽,我知道。我懂。多生幾個,我還能是你的心肝?早讓爸拉到豬肉台,一刀剁啦。

    但父親的委屈,他完全理解。母親能夠像金絲雀那樣玲瓏小巧、生動活潑,全在於父親網開一麵,沒行使大男子主義的政策。以父親一刀便可將兩三百斤重的生豬宰掉的氣勢,在蘇紹儀肚裏為他製造幾個弟妹,還不像吃飯喝茶那麽簡單?

    每迴蘇紹儀送他到學校,同學都會笑他,雲生,你姐對你真好,左給你一個吻,右給你一個吻,難怪你的臉蛋每天都香香的。連女同學都朝他伸長鼻子,讓我嗅嗅,讓我嗅嗅。小女孩的紅唇,百花一樣為他齊放。但他怎麽看,都覺得比不上他母親的櫻桃小嘴。劉小紅的過寬。安妮的過於性感。他母親的真太小巧了。小巧得用玲瓏也不足以形容。如果他拿出革命的精神,非下鄉不可,非西藏、新疆不去的話,他相信母親那雙珍珠似的眼睛,準會流出一條淚河,直流到身子變成一根瘦草。想想吧,他眼裏掉入一粒沙子,蘇紹儀也會一邊嘟起小嘴為他吹,一邊淚珠滴噠,滴滿他的手掌背。如果是刀子、玻璃之類劃傷了手,流出了血,當街當巷,蘇紹儀便立馬嗚嗚哭著,緊張得要送他入大醫院。人家醫生都笑,這麽點小事,也用來我們這裏麽?她全然不管,嚴肅認真地看著護士一本正經地為他包紮好傷口之後,她仍會話語氤氳地問,我的心肝哎,不痛了吧?

    如果你真的被分到去新疆,從雪山摔下來怎麽辦?從馬上掉下來怎麽辦?還不把你媽氣死?古道清淳淳善誘。

    他感到母親當自己是太陽,當他是月亮,什麽時候都為他發光發熱。沒有月亮的日子,太陽豈能開心?想到這點,他隻生氣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便跟父親來到食品公司,當上了一名宰豬學徒。月薪十八塊錢。別人三年出師,他一年學徒期滿。蘇紹儀牽著他的手站在木棉樹下那年,他聽到花蕾說話那年,古道清眼裏就濕濕的。一個星期六早上,古道清從床上拉起古雲生。爸,啥事?古雲生問。古道清忙噓了一聲,捂住他的口,低聲道,跟爸去殺豬。

    殺你的頭。蘇紹儀挺在房門口,雙目圓瞪。你想他像你一樣,一輩子當個殺豬佬呀?

    哎呀,老婆,我不是那個意思。古道清邊說邊將蘇紹儀拉到一邊,悄聲說,看你每天左給他一個吻,右給他一個吻,他的臉蛋都快像女孩的臉蛋啦。你想他像半男女不成?

    蘇紹儀眼一濕,淚珠青蛙一樣跳出。你才想他像半男女。

    那就聽我的。古道清說。

    古道清將一頭豬按倒地上。豬呱呱鬼叫。古道清喊,雲生,抓尾巴。古雲生猶豫了一下,立馬上前抓住豬尾巴。豬尾巴像水裏的魚,跳得猛,跳得烈。古道清一刀捅入豬脖子。古雲生的手被豬尾巴甩脫。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古道清一邊放血,一邊笑說,不錯,兒子,第一迴就這麽勇敢。這迴脫手,下迴就不會啦。它狠,你比它更狠就成了。

    八歲,他古雲生已操刀殺豬。當豬血濺了他滿麵都是,古道清嗬嗬地笑得歡。好樣的,兒子。好樣的,兒子。迴到家,任蘇紹儀怎麽親雲生的臉蛋,他也沒說一句話。後來說了,也道,親吧,反正那是銅牆鐵壁。

    一年下來,古雲生自感勝似苞丁解牛,一頭豬在他手下,從宰到剖,不過是一刻鍾的事情。經理見他落刀如神,切一斤肉不會切成斤一,整頭豬的肥瘦都被他拿捏得恰到好處,即使是從雞蛋裏麵挑出骨頭的人,也無法挑剔他刀下豬肉的肥瘦的多與少。這無疑最適合在門市部工作。這麽一來,他便擁有了一張豬肉台。

    每天,別人賣一頭豬,他準會賣出十頭。不是僅僅因為他對肥瘦拿捏得準,對誰都不會偏心,而是他那沉渾的男中音,說什麽都帶著歌的味兒,聽著就是一種享受。加上他說的不是別的,是棋譜。你要半斤肉,他悠揚帶韻的男中音便唱:車八進五。話聲剛落,餘音未了之際,半斤豬肉已到了你手上。因此,別人的豬肉台前人丁稀落,他的豬肉台卻顧客如雲。老長的隊,都有人願排。其中有熱愛粵劇的人,他們都是些上了年紀的。1966年的“文革”風暴,所有的粵劇名伶都被打倒,被流放到幹校,這極具嶺南文化特色的劇種,一夜間如秋風掃落葉,沒了蹤影。詩書巷有詩有書,偏偏就沒有唱粵曲的。但他古雲生的男中音,天生就的粵曲韻味,就像粵劇名伶馬師僧的唱腔,令他們的耳朵百鳥齊鳴。當中自然還有棋迷和棋手。棋迷聽棋。棋手則故意來對局。幾十個人排成一塊,由第一個起叫,開局。所叫買的數便千奇百怪,多者九兩,少者半兩、一兩的都有,卻從沒超過一斤的。每人每月半斤肉的定額,他們不想一下子就用光。肉票雖然有兩數,但至少都是一兩,沒有半兩的。他古雲生一概照切照稱,半兩的,他收一肉的肉票。不管你是隔天來,還是十天半月後才來,他都記得,稱給你半兩肉,再不會收你的肉票。前者叫買半兩,他唱“炮二平五”,後者叫買三兩,他唱“馬2進3”。任你叫幾,他都以棋數對之。為你布出“順炮、列手炮、中炮、巡河炮、士角炮、屏風馬、橫車、仙人指路、飛相”等等的局式。也有例外,那就是在中、殘局的時候,你叫的數,跟前麵的不對,是步錯棋,他的嘴馬上緊閉如鋼門,雙眼望著天,頭發飄如雲,給你五秒鍾思考的機會。五秒一過,他手起刀落,肉上稱,他已唱出“兵二平三”或“馬五進四”,最接近你所叫的數,免得你一下將肉票花光。幾十個棋手這麽一路叫買下來,有時剛好下完一局棋,有時僅進入中局階段。進入中局的,隻好二天再戰。有人為了試他的棋力,專門從《梅花譜》、《桔中秘》等象棋名譜裏挑出名局,每人記住一步棋,由他來應對。他不但應付自如,而且還把當中的變著,一氣向你道出。正著加上十幾種變著,幾乎是近千步棋,他居然了然於心,滴水不漏。這不算什麽,有人道,這隻能說明他記憶力好,棋力高不高,還是難說。那些棋手幹脆就來直接的,第一個棋手叫買之前,隻要說聲,咱執紅棋,他就明了。比如第一個叫買半兩肉,他既唱出紅棋的“炮二平五”,又緊接著唱出黑棋的“馬2進3”,就是從原先的唱一次棋,變成了唱兩次棋。前者是對手的棋,後者是他下的棋。他已從唱別人的棋,變成跟別人直接對局。

    試行了半年,叫買者已經從區上一流的棋手升格為市裏一流的棋手,仍然是輸多和少,連一盤都沒贏過。最後隻好搬出棋城的冠軍。

    冠軍出動那天,是中秋後的第一個星期天。秋涼在北方落腳,棋城仍夏意綿綿,要不是台風勁吹,早兩天剛下過一場雨,濕潤末了,餘風末了,棋城準熱得像個悶罐。冠軍麵子大,當然不會親自來排隊叫買。棋手晨早在豬肉門市對麵的妙趣香酒家定好位置。位置臨窗,可一眼看到他古雲生。八點鍾的時候,冠軍幾乎是被前唿後擁著進入酒家的。他是個中年漢子,年輕時已經殺遍江南江北,幾無對手。坐定,按棋城規矩,由座中至尊者叫茶。他叫了壺普洱。茶上來之後,他舉杯喝了一口,微閉著雙眼讚,好茶,好茶。話音落罷,亞軍便小心地問:“可以開始了麽?”他的嘴角先是露出一縷不屑,繼而是一絲冷然的笑意,而後點點頭,稍思片刻,方道:兵三進一。

    這是仙人指路。是冠軍最拿手的好戲。座中的都是市裏的前八名的棋手,身後站著的則是各區的冠亞軍。市冠軍唱棋一出,他們當中,立馬有人前去飛報,告知排隊的棋手。

    仙人來而不往非禮也。古去生笑道,揮刀砍肉之際,他直唱“卒3進1”,還以仙人指路。

    冠軍淡然一笑,大有笑古雲生班門弄斧之意:馬二進三。

    世間非你有馬不是?古雲生道罷立唱:馬2進3.

    嘿,小子,也會來投石問路這一套。冠軍仍笑:炮八平五。

    馬拐了?這麽快來炮?古雲生搖了搖頭,笑唱:馬8進7.

    平常,人們極少看到他古雲生笑,他一般都是保持祥和的神色。能體現他額外情感的,是他手中那把銀光閃閃的豬肉刀。雖則是那麽一揮,當中卻大有變化。當他手臂張開,在空中劃出一個大弧,你會感到刀風唿唿,有如項羽的力拔山河,豪情萬丈。當他的手臂半張,在空中劃個半弧,你會覺得秋風般爽快,滿山紅葉為你而飄。當他手臂微張,厚厚的豬肉刀在空中翻閃,你會以為是莊子的夢蝶來了,為你翩,為你舞。這下,他的手臂也是微張,刀也是在空中翻閃,但因了他的笑,便陡生一種瀟灑,一種自如,就像諸葛亮手搖羽扇,談笑著指揮三軍。當然,除了這揮刀的態勢之外,還可以從他下刀的輕重、快慢,感受到他情感的微妙變化。

    看到他極少出現的笑,排隊的棋手就已經知道不妙。果然,冠軍笑不出了,按原來的棋路,他應該出車,但古雲生的雙馬一出,已騰出了車路,他再出車的話,必定有一車變得被動。苦思再三,他隻好唱:馬八進七。

    咱是忘情塞上馬哩,古雲生的眼裏鋪出一片遼闊的草原:車1平2.

    冠軍心頭一跳,頓感口渴,他咕咕連喝了兩杯茶,額上冒出綠豆般大小的汗珠,口裏喃喃自語:車一還是車九?

    那嚴肅的神情,就像哈姆雷特設問人生的問題:是生存還是死亡?

    出車九顯然不行。出車九的話,他古雲生既可升炮瞄著中兵,又可平行到象角,跟他對車。這麽一來,局未布好,已是激戰。這可不是高手所為。冠軍的心裏就像吞了一隻蒼蠅,難受的味兒,隻有自己心裏知道。如果不出車的話,那就更被動了。咬了咬牙,冠軍故作鎮靜道:車一進一。

    象棋象棋,無象豈能是棋?古雲生唱道:象7進5.

    按說,他古雲生該炮8進4,這樣比較有力。如對方兵五進一,他則炮8平7壓馬,下一手可針對紅方著法走炮2進4,形成雙炮過河牽製紅方,整個局麵都將無比生動。但他古雲生似乎意不在炮,而在於馬。

    初始,兩人的應對還比較快。漸漸,冠軍便慢了下來。到了排隊的棋手叫買,卻因冠軍的著法未到,隻好放棄,讓給不是棋手的人先買肉,自己重排。越到往後,冠軍的棋下得越慢,排隊的棋手由原來隔三隔五的排,變成了隔十、隔幾十人地排了。

    這一局棋直下到中午,他古雲生仍雙馬盎然,好像有騰不盡的天地,跑不盡的快意。冠軍這廂,則隻剩單炮單兵,兵仍在古雲生的象口跟前,根本過不了河。也就是說,到了這時,隻有他古雲生叫將的浩然大氣,而沒了他冠軍勝算的份。

    喝下第十八杯茶,冠軍認輸了。雖輸得臉無血色,冠軍仍不失大將風度,要亞軍親自來請他古雲生喝酒。亞軍來到古雲生的豬肉台前,卻沒了古雲生的影。問人,皆無人知曉他是啥時不見了蹤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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