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你看著安排吧。”春願小指抿了下眉毛,忽然問:“對了,你和葉姑娘從前在勤政殿關係怎麽樣?她今兒挨了打,往後會不會心存怨念,報複你呢?”


    霧蘭笑道:“葉銜春……不對,往後應該叫她銜珠。她在勤政殿的時候比現在還要囂張兩分,頭先奴婢讓著忍著她,是看她年紀小,又得陛下兩分青眼,沒想到這蹄子如此不懂規矩,竟作威作福到小姐頭上了,是該讓她曉得自己的身份,明白什麽是尊卑有別。”


    春願淡淡一笑,換了邊眉毛刮:“我記得陛下背我進屋子時,銜珠很乖巧地在外頭跪著,怎麽忽然發了性,一頭熱地帶著琵琶往裏衝呢?可是哪個人在她跟前說了什麽刺激的話,這傻子輕信了,所以大半夜急不可耐地過來邀寵?”


    霧蘭唿吸一窒,眼神有些慌亂,但還是笑著說:“她就這麽個急性子人,仗著有幾分貌美……”


    “是吧。”春願不動聲色地打斷霧蘭的話,轉身,後背懶懶地靠在桌沿兒上,笑吟吟地望著霧蘭,“這迴真是多虧你忠心又機靈,徹底絕了銜珠靠臉子身子往上爬的癡念,也算給我出了口惡氣,我心裏是很高興的。”


    霧蘭鬆了口氣,剛準備要說幾句。


    “隻是呢……”春願抓起霧蘭的手,從瓷匣子裏摳出塊膏子,細細地往霧蘭手背上抹,柔聲道:“下迴呀,你要做什麽,可以提前知會我一聲,我這個人笨,反應慢得很,還是得早早讓我知道比較好,不然我肯定會壞事。還有,到底銜珠是胡太後那邊的遠親,在我手裏頭出事,我娘可不得討厭我啊。”


    霧蘭嚇得噗通聲跪下,連扇了自己兩耳光:“對不住小姐,今晚是奴婢冒失了,請小姐責罰奴婢。”


    “你看你這是做什麽,我又沒怪你。”春願摩挲著霧蘭的肩膀,撈起她胳膊,輕撫著她腕子上戴的那串海螺珠:“誰對我好,我心裏有本賬,清楚著呢,銜珠雖說是奴婢,好歹也算我的一門遠親,挨了那麽重的打,我得去瞧瞧她。”說著,春願將那串海螺珠解下,笑道:“正巧我今兒給她起了個好名兒,這珠鏈就賞給銜珠吧,你也別吃味,趕明兒我再賞你更好的。”


    霧蘭不敢再說一句話,默默低頭掉淚,剛見這位小姐的時,隻覺得小姐怯生土氣,平日一句話都不說,要麽就是發呆,本以為是個懦弱的主兒,沒承想內秀於心,按理說,主子賞下東西,是沒有再收迴的理,可見小姐還是有幾分生氣的。


    “奴婢日後一定盡心盡力服侍您,再不敢擅自做主了。”霧蘭雙手伏地,以表忠誠。


    “我相信你。”春願俯身扶起霧蘭,笑道:“現在你去準備點去腫化瘀藥膏和止疼散,再到我的妝奩裏挑兩件首飾,我去瞧瞧銜珠,畢竟是我身邊的一等丫頭嘛。”


    ……


    夜涼如水,尤其是一場雨後,濕冷的潮氣就層層疊疊泛上來了。


    自打小姐去世後,春願就得了個怕黑毛病,所以夜裏總會留一盞豆油小燈,不需要多亮,有個光兒就好。


    四更末,正是萬籟俱靜的時候,天如潑墨般,還刮著點風。


    春願翻來覆去睡不著,她盯著黑黢黢的床頂,猶記得那會兒去探望銜珠,好家夥,那些太監下手可真黑,銜珠的臉都被打破相了,人也有些意識不清,聽小丫頭說,難受得吐了兩迴呢,見她來了,銜珠哭成個淚人兒,沒口子地咒罵霧蘭多嘴多舌,又不住地感謝她向陛下求情,這才免了一死,後又哭哭啼啼的,有如驚弓之鳥,說陛下估計是厭棄她了,以後該怎麽辦呢。


    怎麽辦。


    春願笑笑,她隻能柔聲哄、溫聲安慰,讓表妹先耐心養傷,等陛下氣消了再說。


    這銜珠雖說傲,也算是個伶俐的,再也不敢把什麽姐妹掛在嘴頭子上,哭著說:小姐折煞奴婢了,等奴婢身子好了,再去侍奉您,到底咱們同出一族,奴婢身份雖卑微,可也勉強認識幾個字,能幫襯小姐料理府裏雜事。


    瞧。


    這才叫能屈能伸呢。


    春願笑笑,捂著口打了個哈切,困意漸漸襲來,剛閉上眼,忽然聽到門那邊有動靜,吱呀聲輕微地響,似有誰把門開了。


    春願瞬間驚醒,心狂跳起來,透過紗幔,她看見有個黑乎乎的人影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大高個兒。


    “誰!”春願睡懵了,幾乎是下意識嚇得尖叫。


    “噓!”男人忙迴頭,食指按在唇上。


    借著微弱的油燈,春願定睛一瞧,是唐慎鈺!


    他穿著單薄的夜行衣,並未帶任何武器,警惕地側身立在門口。


    春願又驚又喜,一把掀開被子,連鞋都顧不上穿,急忙朝他奔去,她心裏發慌睡不著,晚上發生太多事,她都想對他說,都快難受死了。


    “大人。”春願一把抱住唐慎鈺的腰,鼻頭發酸,緊繃的情緒在瞬間放鬆下來,“我還以為再見不著你了。”


    唐慎鈺手輕撫著女人的頭發,緊張地留心外頭的動靜,壓低了聲音:“別怕,我這不是來了。”


    誰知就在此時,外頭傳來陣急促的腳步聲,霧蘭略帶困倦的聲音響起,輕叩了叩門,“小姐怎麽了?奴婢方才聽見您叫了聲。”


    春願頓時慌了,緊緊地抱住唐慎鈺,不安地盯著門,萬一霧蘭闖進了怎麽辦?看見了大人怎麽辦?


    這時,大人輕輕按住她的肩膀。


    春願一抬頭,就看見大人那張不論什麽時候都冷靜的臉,他給她使了個眼色。


    相處這麽久,春願頓時會意,她故意誇張地打了個哈切,扭頭盯著門,頗有幾分煩躁地問:“這院兒裏現在住多少人?”


    外頭的霧蘭忙迴:“一個嬤嬤,兩個小丫鬟,再算上奴婢,滿共四個值夜。”


    春願無奈地長歎了口氣:“都一晚上了,也不曉得是哪個人總打唿嚕,我昨晚吃了藥頭暈得緊,你讓她們先挪到別的屋裏睡去,好歹讓我睡個囫圇覺。”


    霧蘭聽後,忙道:“您放心小姐,奴婢這就去安排。”


    不多時,外頭便傳來陣敲門聲,那幾個婢女嬤嬤不敢抱怨,也不敢弄出半點聲響,抱著衣裳就匆匆退出小院,前後不超過半盞茶的功夫。


    待沒人後,春願總算鬆了口氣,剛準備說話,那男人忽然俯下身,一口就吃住了她的唇,她脖子不由得往後仰,他吻得太急太霸道,都弄得她要喘不上氣了。


    “唔--”春願拍了下他的後腰,求饒。


    唐慎鈺總算願意放過她,先去吹滅了油燈,然後牽著她摸黑朝拔步床那邊奔去,兩人什麽話都不說,癡纏了會兒,各自氣喘籲籲地放開對方。


    “你怎麽來了?”春願找到那個熟悉的位置,自顧自地把他胳膊放平,她枕上去,蜷縮著躺好了。


    “我不放心,來看看你。”唐慎鈺迅速脫掉衣裳鞋襪,將被子拉起來,蓋住兩個人,緊緊地抱住她,笑著打趣了句:“怎麽不關門?”


    “習慣了。”春願怯懦道:“留芳縣時你就說過,不許關門,你會來找我的。”


    “你居然還記著。”


    唐慎鈺吻了吻她的頭頂,今晚在東福居涮肉坊見罷黃忠全後,他緊著追去首輔家,軟磨硬泡了許久,總算撬開那太監的金口,原本今晚上陛下打算給予安升一升官,陳銀忽然提起了劉小姐為情自盡的事,陛下有些不高興,最後讓底下人看著辦,隨便賞點金銀就好。


    按理說,劉小姐那事兒都快過去半年了,早都淡了啊,一直死壓著予安對陳銀沒意義,何苦再提。


    阿願和周予安向來不對付,卻無故給那小子手剝了一盒鬆子,這裏邊一定有古怪。


    他想再問,黃忠全咬死了就知道這麽多,不肯再透露了,沒法子,他隻能冒險來找趟阿願,而且今晚是皇帝第一次見姐姐,他必須要知道情況。


    “大人,你是怎麽進來的?”春願覺得很奇怪,一靠近他就犯困,她很喜歡摸他小腹一塊塊凹凸不平,緊實又有力,輕聲問:“你怎麽知道我住這兒?”


    唐慎鈺手自然地擱在她後臀:“陛下跟前的黃公公無意間透露了句,你現在住在沉香齋裏,七年前我參與過處理逆王案,跟著來查封淮南王府,對這裏還算是熟,而且你們府裏的守衛並不森嚴,摸進來很容易,我在房頂蹲守了小半個時辰,確認這院子裏的人都熟睡後,這才來找你。”


    說著,唐慎鈺悄聲問:“今晚發生什麽事了,你原原本本地告訴我。”


    春願也沒隱瞞,將今晚說的話、做的事都告訴了唐慎鈺,獨獨跳過宗吉問她周予安表現如何,她含羞帶怯迴複的那段話。


    唐慎鈺一邊聽著,眉頭不由得緊蹙起來,他敏銳地抓住阿願話裏的漏洞,“沒有道理陛下隻問我表現得如何,卻不問予安。明明我和予安都在留芳縣,說什麽他都要捎帶著問一句,阿願!”


    唐慎鈺已經捏住拳頭,忍住火氣,重重地吻了下春願的唇,竟帶了幾分求:“好人,這時候咱倆可是一條船上的,小姐把你托付給我,咱倆就是這世上最親的人,可不帶相互隱瞞的。”


    春願撇撇嘴:“我就是按照你在船艙囑咐的說的啊,我說你救了我好幾次。”


    “予安呢?”唐慎鈺緊張得問。


    春願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我說他也不錯,雖然一開始很鄙視我,但後頭誤會解開了,他就待我很好,很殷勤地侍奉我,吃的穿的都給我準備的妥妥當當,我又不是瞎說,這麽多雙眼睛都看見了呀,在羅海縣時,他確實要送我珠寶首飾,還搞出個什麽燕窩三吃,宗吉是皇帝,我總不能欺君吧。”


    唐慎鈺明白了,這下完全明白了。


    他氣得一把推開春願,盤腿坐了起來,真他媽的想一把掐住這死女人的脖子,像過去那樣,戳她傷口,或者揍她一頓,可是,此一時彼一時,這死女人成長太快,性子忒野,腦子也聰明,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主兒,還特別愛記仇,早在留芳縣報完仇後,就出現過不配合的情況。


    不能罵,不能打,不能動怒,要忍住!


    “怎麽了。”春願見大人似乎生氣了,背對著他,胸脯一起一伏的,似乎在壓著火,她也明白了幾分,冷笑了聲:“我讓你升官不高興了?還是說,你覺得我算計你表弟,惱了?”


    “沒惱。”


    唐慎鈺扭頭看向春願,決定要“懲罰”一下。他一把掀開被子,老鼠似的躥了進去。


    “哎呦。”春願不由得喚了聲,她實在是怕鬧出什麽動靜,急忙捂住自己的嘴,腿不住地蹬他的頭,可卻被他一把抓住了腳腕。


    掙紮了半天,她也放棄了,由著他來。


    這拔步床雖說是前王府的老物件,但畢竟是好的,結實得很,可即便如此,也有吃不住的時候,呲牙咧嘴地發出輕微咯吱咯吱抱怨聲。


    過了一會子,總算總算消停了。


    春願背對著他而躺,男女之間尤其有了親密關係後,對方的一絲一毫變化,都能明白。以往這種事,他們算是比較兩廂情願的,比較愉悅的,可今晚。


    他不高興,帶著粗蠻的情緒。


    她也不怎麽痛快。


    春願手指通頭發,忽然冷笑了聲:“大人什麽意思,埋怨我?你覺得是我害你表弟升不了官?我可什麽話都沒說。”


    唐慎鈺暗罵:你倒是沒說壞話,可你這種暗示更可怕!


    他酒醒了些,慢悠悠坐起來,狠勁兒搓了把臉,扭頭一瞧,她跟煮透了的麵條兒般,側身癱著,顯然悶悶不樂。


    唐慎鈺俯身過去,從後麵摟住春願,誰知她不耐煩地抖身子,不願他碰。


    “別鬧情緒。”唐慎鈺摩挲著女人的胳膊。


    “是我鬧麽?”春願身子蜷起,手捂住小腹,麵有痛苦之色,冷冷道:“是你在欺負我。”


    唐慎鈺深唿吸了幾口氣,強抱住她,皺眉道:“並不是我因為周予安跟你置氣,隻是姑娘你認真想一想,你確實什麽沒說,什麽沒做,但下午你給周予安一盒子親手剝的鬆子,晚上在那個葉姑娘輕視你之後,你在皇帝跟前提了一嘴予安也曾鄙薄過你,更說了予安百般討好照顧你,你好好想想,男女之間有純粹幹淨的關係嗎?陳銀很快洞悉你的想法,立馬在皇帝跟前進言,什麽不提,偏偏提了有個癡女為予安自盡的風流韻事,好麽,周予安剛有要升的苗頭,立馬一盆子冷水澆過來,而我,皇帝破格給我升成從三品,陳銀為什麽一句阻攔的話沒有?還不是他品咂出你對我另眼相看。姑娘,陳銀和你見麵還不到半天,說話不超過十句,但卻把咱仨的微妙關係看的透透的,你不覺得這種悶聲做事的人很可怕嗎?”


    春願聽得生了一腦門子冷汗,她動都不敢動了,老半天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問:“我是不是做錯事了?”春願猛地轉過身,直麵唐慎鈺,手都不曉得往哪兒放,急得舌頭抽筋兒:“陳銀是不是看出咱倆不對勁兒了!他會不會告訴宗吉!”


    “別慌。”唐慎鈺摟住春願:“就算看出來也沒事,不過是男人女人袴襠子裏那麽點兒上不得台麵的破事,就跟你當初說的,公主養麵首的還少了?他一直待我挺好,和恩師關係也不錯,即便看破也不會點破,不過是做個順水人情給你我罷了,再說了,哪怕你誇我,也能以感激我幫你報仇為由搪塞過去,沒什麽的。”


    春願總算鬆了口氣,忽地緊張起來,猛地盤腿而坐,拍了下自己膝蓋:“壞了,我這麽一弄,他們現在肯定覺得我對周予安有意思!”


    “你才反應過來啊。”唐慎鈺沒好氣地白了眼女人。


    “可是,我本意是想讓他們覺著,周予安這個風流紈絝在討好皇帝姐姐啊,讓他們以為那小子是個下作東西!”春願哭喪著臉。


    “你這叫偷雞不成,蝕把米。”唐慎鈺食指戳了下春願的腦門兒,他也坐起來,還像之前那樣,讓女人坐在懷裏,然後,他用被子裹住兩個人,試圖用春願能聽懂、能接受的態度語氣,柔聲道:“以後一定要小心,禦前的人都是人精,譬如你方才給我講的霧蘭算計銜珠的事,即便銜珠身份尊貴又能怎樣,還不是被霧蘭借力打力給拽下來了?”


    春願低著頭,歎了口氣:“大人,京都太複雜了,我、我害怕……”


    “怕什麽。”唐慎鈺像抱嬰孩那樣,讓阿願橫躺在他懷裏,輕撫著她的臉,捏住她的下巴,笑道:“好啦,罵完了,現在咱們談談你做的好的一麵,麵對皇帝雖然說有點過於伶俐了,但結合沈輕霜本就是風月花魁的過往,表現得很不錯,感情張弛有度,能讓宗吉對你產生憐憫和誇讚之心,非常不容易,還有處置霧蘭和銜珠,居然懂得製衡之道。”


    唐慎鈺連親了春願好幾下,毫不吝惜地誇:“姑娘,你真的進步神速,現在已經完全沒了奴婢氣,完完全全像個小姐了。”


    春願不禁得意,這輩子她聽得最多的就是打罵嘲諷,聽見唐大人這樣嚴厲厲害的人誇她,多少有些心花怒放,她的臉微紅:“哪有,還不是你這個師父教的好。”


    見女人這般嫵媚嬌羞,唐慎鈺不禁心動,俯下身,溫柔地吻著她的唇,將他不久前喝過的老秦酒,一點點喂給她。


    吻了會兒,兩人才依依不舍地分開。


    春願手指在他的小腹劃圈,有些醉了,笑著問:“接下來我要做什麽?”


    唐慎鈺吻了又吻她的眼睛、側臉、下巴:“今晚和恩師談了會兒,陛下想封你為公主的想法還是很強烈的,繼續和他好好相處。”


    春願對於王權富貴真沒什麽興趣,淡淡問:“郭太後會同意麽?”


    “當然不會。”唐慎鈺直接說。


    “欸?”春願一怔:“那怎麽辦?”


    唐慎鈺意味深長一笑:“這就不是你該考慮的高度了,你呀,隻需要把和宗吉的姐弟情經營好,那就行了。”


    春願想起了那個俊秀幹淨的男孩,莞爾:“這事不難,宗吉對我很好,我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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