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爭鳴:“你來看。”隻見不悔台上有一枚腳印,浸染了血色,如今血跡已經露出了陳腐的鐵鏽色,卻被不悔台忠實地保存了下來,幾百年沒有一絲褪色。隻看這枚驚心動魄的腳印,便能想象得出當年童如孤身闖入是怎樣的光景,他一條腿踏上不悔台,另一條腿還在石階上,一身的傷。他想必是強弩之末,無力地將手重重地撐在自己的膝蓋上,才留下了這樣重的一枚腳印。當他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抬起頭望向那熠熠生輝的心想事成石時,會不會好像在看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沒有人與他輪流執劍、彼此護衛,他獨自背負著無處訴說的非分之想,在心魔與良心的雙重拷問下,背離塵世,踏血而來。這樣一想,做小輩的雖然明知他為了一己私欲走火入魔,引來了諸多禍事,卻忽然之間無法說出多麽苛責的話來了。不悔台中間心想事成石原本的印記還在,兩人停歇了片刻,七手八腳地撤下冰心火。那塊石頭仿佛有靈,隻要人輕輕一推,便自己歸了位,嚴絲合縫地沉澱了下來。它中間流動的浮光一瞬間便凝滯了下來,周遭始終在糾纏不休的魔氣好像變成了一把細灰,忽地一下,煙消雲散了。不悔台上一塵不染,也不見一個符咒,可它就是讓人有種極端寂靜的感覺,好像人心中種種野心奢望,到了此間,都會不由自主地平息寧靜下來,迴歸到為人本質的潔淨來。此地跋涉十萬八千階,仿佛度過了十萬八千場劫難的一個歸宿。程潛聽見龐雜的哭聲與喊聲、笑聲與吼聲,它們一同離他遠去,像是沉浸多年的一個夢境走到了頭,心間一時前所未有的清明,好像再次聽見了乾坤中渺茫的天道。他腿有些麻,腳下一個踉蹌,便幹脆順應了本能,仰麵躺下,聽著四周禍亂的心魔逐漸安靜溫順下來,感覺自己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嚴爭鳴也比他強不到哪去,將自己大半的重量都撐在了霜刃上,站在旁邊發了會呆,突然問道:“當年童如師祖對心想事成石許願的時候,願以百萬怨魂為祭……那現在呢?算是怎樣?”程潛閉著眼睛,幾不可聞地說道:“怎樣也不怎樣,那塊石頭其實也並沒有讓他心想事成吧?”扶搖派的血脈還是斷了,木椿師父還是死了。故人們還是一個又一個地決絕而去,人間還是被拖入了一場曠日持久的亂局……至今方休。劫難像一把燎過平原的大火,無情又無法抵擋地碾壓過去,將一切都焚毀在灰燼裏。唯有細草嫩芽,死寂過後,依然默默地萌生在春風裏。“枯木逢春”,像一個開頭,也或許是一個結局。嚴爭鳴靜立片刻,說道:“等我們迴去,你有空帶我去一趟忘憂穀吧,我有點想見見師父和師祖。”程潛口無遮攔地說道:“去跟他們顯擺掌門師兄你百年來力挽狂瀾、複興門派的豐功偉績嗎?”嚴爭鳴:“……”被師弟看透了的感覺真不舒爽。他惱羞成怒地抬腿給了程潛一腳:“讓你帶路你就帶路,哪來那麽多屁話!”可惜計劃好的這一行注定事與願違。兩個月後,嚴爭鳴嘴裏叼著一片“障目葉”,艱難地掩去自己的生氣,趕在黃昏一刻跟程潛混進了忘憂穀,兩人一路穿過鬼蜮,輕車熟路地尋到了童如的埋骨之地。誰知原本在那的屍骨卻不見了。兩人在原地找了好幾圈,一無所獲,程潛險些懷疑自己記錯了地方,直到他最後從大樹下挖出了一枚鏽跡斑斑的銅錢。這才想起童如同他說過的,下次再來,恐怕就不能相見了。大概是那人刑期已滿,大罪已贖,終於與山川草木同去了。兩人在天亮前原路離開了忘憂穀,嚴爭鳴這才吐出障目葉,問道:“師父和師祖的魂魄消散了嗎?”程潛想了想,答道:“不如說是飛升了。”這麽一想,心裏忽然就覺得釋然了。作者有話要說:正文完第110章 番外一 扶搖山記事(一)文老板和小胖墩半年後,年大大與文老板辭行,結清了住店錢,準備迴扶搖山——文老板姓文名靜,乃是那位“三文一宿”的破客棧老板,生得膀大腰圓,早年給人走過鏢,滿身跑江湖的悍氣,一頓能吃八個大饅頭。兩人的告別場景毫無離愁別緒,因為在場的第三位朋友實在太能攪合了。這位朋友身高不過三尺,乳牙方才長齊,長與寬乍看分別不大,遇上陡坡基本不必費力行走,就地十八滾即可,此時,他抱著年大大的大腿,嚎得肝腸寸斷,淒淒地哭道:“娘……娘不走!”這位小友有無數位娘,男女老少不一,其中生身之母有一位,其餘都是他自己認來的——誰給他吃,他就管誰叫娘。文老板捂著一隻耳朵,對年大大咆哮道:“你不是說你是來找人的嗎?找著了……唉,你想點辦法,讓這鬼東西別再嚎了!”年大大扯著嗓子奮力蓋過那崽子撕心裂肺的哭聲,吼道:“你給他拿塊糖!”文老板道:“我他娘的去哪找糖!”說完,他怒氣衝衝地進屋,從廚房翻出了一塊鹵鴨脖,粗暴地塞進那小胖墩嘴裏:“吃吃吃!”小胖子吧嗒吧嗒嘴,嚐出了點味道,頓時不再對年大大有興趣,蹲在一邊安靜地啃了起來。文老板糟心地看著小胖墩,問道:“你要找的人該不會就是他吧?”年大大麵露羞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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