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潛:“……”他對大師兄的自知之明感到十分歎服。“搶迴來以後,我再軟磨硬泡、威逼利誘,先將你安置好,愛什麽給什麽,若不肯識時務,就拿你家親朋好友來要脅,總之死乞白賴,無所不用其極,假以時日,你說你就不就範?”嚴爭鳴說得有鼻子有眼的,跟真的一樣,程潛默默地聽,眉宇間的沉鬱漸漸隨著他的話音徹底消失了。他在這一步一兇險的不悔台上露出了一點縱容的笑意,開口道:“未必。”嚴爭鳴頗為感慨:“唉,是啊,你從小就又臭又硬,裝得一派溫文,脾氣壞得像茅坑裏的石頭,肯定沒那麽容易到手,唔……那我該怎麽辦呢?”程潛:“你要是願意試試色誘,說不定有點作用。”正好迎麵一道罡風,被一句“色誘”說得想入非非的嚴掌門沒迴過神來,狼狽地將霜刃往前一擋,連退了兩步,一側歪差點從不悔台上滾下去,幸而程潛騰出一隻手撈住了他。程潛順手將心想事成石往他懷裏一塞,取迴自己的劍:“又到百步了,換吧。”然後他不知怎麽想的,在自己一身雞皮疙瘩中迴頭補充了一句:“……美人。”嚴爭鳴訕訕地蹭了一下鼻子:“敢調戲你家掌門,真是慣得你快造反了……唔,你現在從那個什麽鬼傳承裏緩過來了嗎?”程潛臉上笑意漸消,他沉默了三五步,劍與罡風撞出一串叮當亂響。就在嚴爭鳴以為他不打算說的時候,程潛忽然開口道:“在大雪山秘境裏,為了抵禦畫魂,我借你的劍氣強行破開聽乾坤的封印,接受傳承……”程潛微微一頓,後麵的話被禁製攔住了,他更加漫長地沉默了一會,低聲道,“它差點把我的神識融化在其中。”嚴爭鳴本能地追問道:“哪個地方?”程潛沒吭聲,他雙手握住已經微微發顫的霜刃劍柄,逼退一道罡風後,將劍尖平平地轉過四周,畫了一個周而複始的圓,而後又抬頭望了望心魔穀不見天日的上空。嚴爭鳴一瞬間好像抓到了什麽。程潛連天劫都未必放在眼裏,什麽東西能融化他的神識,吞噬他的元神?聽乾坤……乾坤?嚴爭鳴驚疑不定地看著他的背影,想起自己透過木劍,捕風捉影一般聽見的那一點鍾聲,低聲道:“聽乾坤裏的‘它’是……真正的天道嗎?”程潛照例不能迴答。“融入天道”,這聽起來像“飛升”一樣,然而嚴爭鳴卻並沒有從程潛話音裏聽出多少向往,剛出來的時候,程潛甚至是有些恍惚的,好像陷在了死地裏,被魘住了似的迴不過神來。他想起自己年幼時韓木椿說過的一句話“飛升,就是死了”。一時間,嚴爭鳴心裏忽然冒出了一個異想天開的猜測——真的有一個可供修士們飛升的“上界”存在嗎?“飛升”便是“修成正果”,就是“得道”,那麽得了道的人,會在“上界”重新組成一個仙界嗎?得道的人也會有正邪之分、也會勾心鬥角麽?可入門修行,不管哪門哪派,師父傳的第一課不都是“大道無形、無情、無名”麽?一個人,如真的無形,無情又無名,意識融化到天地裏,那麽他還是個人嗎?還知道“我”是誰嗎?記得生前愛憎嗎?還……算活著嗎?嚴爭鳴低聲道:“其實世上根本就沒有得道長生,對嗎?”程潛緘默,一連三道罡風忽然而至,他手腕翻飛,連出三劍,手腕上青筋暴跳,背影有種說不出的蕭疏意味。千百代修士,“長生”就像一根掛在他們麵前的胡蘿卜,將他們束縛在漫長又孤獨的苦修中,讓他們不事生產,也不與凡人爭利。大多數修真門派像明明穀那樣,庇護一方,吃凡人供奉,或者向凡人出賣符咒,除了少數大禍大亂時,修士與凡人一直相安無事。像唐軫這樣被噬魂燈侵蝕到了骨子裏的人,尚且會因為天道束縛而不願意見血。像三王爺這樣野心勃勃的人,會因為追求長生而放棄帝位……雖然最後確實走上了邪道。但如果有一天,這些修士們知道自己和凡人一樣,終有一死,而他們所追求的東西根本是虛無縹緲的鏡花水月,那麽這些動輒唿風喚雨的大能會怎麽樣?他們有無上能力,動輒翻江倒海,凡人於修士,就好像一群岌岌可危的螻蟻,世上沒有任何可以約束他們的存在,人間帝王將相更像是一場笑話……那麽強者為尊,禮樂崩壞簡直是必然,這天下會有多麽的烏煙瘴氣?那麽當年十大門派的列祖列宗就是因為這樣,才將這個秘密封入聽乾坤中,簽訂十方誓約,放任天衍處的存在嗎?嚴爭鳴不知道這是不是僅僅是他本人的胡思亂想,也無從追溯真相到底如何。程潛永遠也說不出來。嚴爭鳴問道:“那後來你是怎麽從中掙脫逃離的?”霜刃雪亮的劍光照亮了晦暗的不悔台,執劍的程潛短暫地停歇了片刻,他拄劍而立,微側過頭,深深地看著嚴爭鳴。嚴爭鳴不由想起大雪山中程潛那句異常鄭重的“多謝”,一時間心跳得口幹舌燥。千頭萬緒,不必言明,你已經是我紅塵中牢不可破的牽絆。第109章 尾聲蒼莽蜀山中,李筠這個異常龐大的引靈陣足足布了十天。布陣不比挖溝,一路上他不敢有一點錯處,生怕一個不好,便要禍害一方。這一行但凡還能喘氣的,全被他支使得團團轉,有領路的,有四處搜刮靈石的,有幫著計算布陣的,十來天下來,都已經筋疲力盡,更不必說輪流阻擋獻祭之術的韓淵他們。一行人身上所有的丹藥全進了韓淵和水坑的肚子。水坑剛吞下妖丹的時候感覺自己會被這東西撐爆,眼下卻覺得三千年根本不夠用,得三萬才行!李筠宣布“陣成”的一刹那,韓淵再難以為繼魔龍的身體,頃刻變成人形,半死不活地掉下來癱倒在地,耗損太過,他臉上幾乎冒出了一股近乎病入膏肓的死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