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爭鳴被他無知無覺的目光看著,越發怒氣蓬勃,盯了程潛看了半晌,心裏想象著自己如何一把將程潛的腦袋薅過來,再如何聲勢十足地衝著他的耳朵大喊一聲“問什麽問,老子的心魔就是你這混賬”。可惜這樣的事,他也就隻敢在心裏想想,嚴爭鳴身外如被冰雪似的巋然不動,心裏卻已經反複無常、上躥下跳成了隻大猴子。最後,他一巴掌按死心裏的大猴子,充滿理智地轉過了臉去,對程潛來了個眼不見心不煩。在一場短得不能再短的夜談與一場長得不能再長的爭鬥後,嚴爭鳴打算將冷戰持續地進行下去。程潛沉默了一會,突然笑道:“那好吧,我不問了,反正我看你也沒事。”嚴爭鳴斜眼看著他。程潛道:“像你這麽會自娛自樂的……”眼看掌門師兄臉上又要山雨欲來,像是打算將他家法處置,程潛這輩子終於也識相了一迴。他一邊感慨著娘娘越發喜怒無常不好哄了,一邊從自己的長袖中摸出了一根細細的小棍,攤開手掌打開,那“小棍”拉長變粗,化成了一把金玉滿堂的劍——正是臨行的時候年明明穀主相贈的那把。程潛將劍遞給嚴爭鳴,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討好說道:“你的劍不是折了麽?先用這把吧,雖然不中看了些,但劍是好劍,迴頭我再去給你尋把更好的。”嚴爭鳴看了一眼,當即無比嫌棄地往旁邊一躲:“快拿遠點,傷眼。”確實是有一點傷眼……程潛慘遭嫌棄,蹭了蹭鼻子,也不以為意——他大師兄紈絝當了這麽多年,早已經修煉成了個高級的紈絝,看不上這充滿土財主氣息的玩意也是正常。程潛笑道:“要不然我把霜刃給你吧。”嚴爭鳴聞言愣了愣,凡是練劍的,沒人能不被那寒霜四溢的寶劍吸引,哪怕它背著個“不得好死”的惡名,隻是嚴爭鳴對它倒沒什麽想法,因為他這些年對著那把劍光顧著睹物思人了,久而久之,每次見霜刃,他未曾動心,總是先傷心。嚴爭鳴用一種奇異的目光盯著程潛問道:“霜刃你也舍得給我?”程潛二話不說,抬手將霜刃拋進了他懷裏:“拿去。”嚴爭鳴拉開劍鞘,劍刃上冷肅肅的寒霜撲麵而來,他煩悶的心情頓時好了,嘴角不由自主地提起了一個春風化雨的小彎,可是還沒等笑開,嚴爭鳴又想起當年程潛提著這把霜刃,可是“人在劍在、劍失人亡”的。他不由得有些出神地想道:“無論我問他要什麽,他都能這樣痛快地拿來給我麽?”這又甜又苦的念頭一閃,嚴爭鳴的目光又黯淡了下去。嚴爭鳴幾次三番進入掌門印,將童如及其下場都盡收眼底,對這位誤入歧途的師祖感情很複雜,尤其察覺到他對師父似乎還有些不合適的綺念,一方麵,嚴爭鳴對童如有種微妙的同病相憐,一方麵,他又將自己對自己的那點厭惡投射到了童如身上,縱然知道是無理遷怒先人,卻也不知該如何克製。如果程潛是他的長輩或者兄長,那麽嚴爭鳴心裏會好受很多,他心意赤誠一片,充其量也就覺得自己有點離經叛道,說不定還會任性地厚著臉皮黏上去,萬一被逐出師門,那就更好了,幹什麽都無所顧忌。可惜不是,程潛是他從小帶大的師弟,身份稍微一顛倒,就什麽都不一樣了,哪怕是赤誠一片的心意也成了不該有的念頭,他身為掌門,如果真的勾搭師弟誤入歧途,那就真是再怎麽赤誠也見不得光,再怎麽深情也摻著說不出的狎昵與猥瑣。“我配麽?”嚴爭鳴在心裏充滿厭惡地尖酸了自己一句,一聲不吭地將霜刃還給程潛,眼見唐軫他們已經做好外圍陣法,便默默地站起來進了破廟裏。留在原地的程潛一個頭變成兩個大,感覺大師兄的毛簡直順不過來了。躲在破廟裏的年大大見嚴爭鳴進來,連忙屁顛屁顛地跑上前來搭話道:“前輩!”他當時被程潛甩下,又有一個六郎等著他救命,迫不得已迴了明明穀,不要錢地給他爹灌了好大一碗迷魂湯,睜眼說些什麽“程長老有意收我為徒,我得跟著他去曆練”之類的鬼話,好不容易再次獲準離開明明穀,成了唐軫的小跟班。雖說是扯謊坑他爹,但年大大企圖拜入程潛門下之心確實一直沒死,尤其親眼目睹了扶搖派一場師門大戰,之前的那一點不死心幾乎變成了心馳神往,玩命地跑上去對未來師伯獻殷勤:“晚輩明明穀年大大,拜見前輩。”嚴爭鳴正陷在深深的自我厭惡裏,懨懨地掃了年大大一眼,迅速形成了對此人的第一印象。“擋路狗,爹有病。”他想。年大大察覺到未來師伯的目光好像不怎麽友好,一點也不像程潛描述的那麽隨和,便硬著頭皮在自我鼓勵道:“前輩高人的脾氣大多不怎麽樣,不必介懷——鍥而不舍,金石可鏤,我年大大將來一定會成為一方大能!”嚴爭鳴愛答不理,年大大便拿出了他和程潛的相處之道——別人不理他,他就自己喋喋不休地講了下去,從他是如何崇敬“程長老”,到如何從穀中偷溜出來,鬼鬼祟祟地跟蹤了程潛一路,怎麽死皮賴臉,又怎麽處心積慮地混在唐軫身邊雲雲,聽得嚴爭鳴眼角跳個不停,出離憤怒——懷疑此人對程潛不懷好意。他覺得自己心懷不軌,全天下人就都一樣心懷不軌,嚴爭鳴腳步一頓,猛地扭過頭去,完全不在意什麽以大欺小,劍修一身威壓毫不吝惜地碾過去,不分青紅皂白地質問道:“你對我師弟有什麽圖謀?”年大大:“……”他想向未來的師伯剖白一下自己將來一定會努力上進、孝順尊長的心跡,可惜被壓製得頭都抬不起來,兩股戰戰,一個字也說不出。嚴爭鳴:“說!”年大大心裏淚流成海,他第一次見到活的劍修,感覺以後再也不想見第二個了——劍修真是太可怕了!這邊的動靜終於驚動了正在和唐軫攀談的李筠,李筠暗歎一聲“好丟人啊”,連忙上前拉開快把小修士嚇得尿褲子的大師兄,一邊安撫年大大道:“門派內雜事頗多,掌門脾氣不好,年公子不要見怪。”一邊又心力交瘁地將嚴爭鳴拉到一邊:“你發的哪門子瘋?”嚴爭鳴被他一拉,頓時迴過神來,也意識到自己反應過激了,張了張嘴,他一時有些無措。李筠覷著他的臉色,突然一陣心驚膽戰,大師兄從小就偏心程潛,再加上程潛這麽多年不知所蹤,迴來以後快被掌門師兄捧在手裏了,李筠雖然時常拿他打趣,卻大多隻是開些賤兮兮的玩笑,並沒有十分認真地往深裏想過。李筠:“你……”嚴爭鳴不欲多說,轉身硬拗出了一臉若無其事,仿佛想急於逃脫什麽似的迎上了唐軫:“我已經聽小潛說過了,唐前輩,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兩人很快你來我往地客套起來,嚴爭鳴和外人打交道的時候總是很有掌門樣子,很有一套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隻要他願意,就能讓人一點也看不出他平時在門派裏來迴作妖的大少爺習氣。李筠當著外人,勉強將心裏亂七八糟的疑慮壓下,問唐軫道:“唐道友老遠跑到南疆來,可是有什麽要緊事?不知道我們能不能幫上什麽忙?”唐軫坦然道:“我的事想必你們也聽程潛小友說過,我身死魂未消,元神一直無處安放,又不屑入奪舍的邪道,隻好四處找些新喪凡人之身做基,帶迴去煉成自己的肉身傀儡,肉身傀儡不能支撐太久,合適的身體並不時時能遇到,前些年人間戰亂,我多攢了一些,屍體長久不好保存,所以特來南疆找一朵冰心火,沒想到趕上土蛟成龍。”話音一頓,唐軫微微苦笑了一下,說道:“想當年,貴派韓淵道友還與我有過一麵之緣,當時他還是個沒有氣感的孩子。這些年人世際遇,也實在是……”嚴爭鳴沉默片刻,說道:“逆徒當年學藝不精,中了奸人畫魂之術,後來不知出了什麽事,他一身兩魂,一半被魔物占據——說來慚愧,他自己的魂魄反而被那魔物壓製,若不是我師妹短暫地將他本人叫醒,恐怕魔龍連著天劫,今天我們都討不到好。”在場的人誰也不傻,一時間都聽出了他這話裏話外的袒護,嚴爭鳴三言兩語間將韓淵做得那些混賬事一推二五六,全落到了“不知名的占據他身體的魔物”頭上,看來將來是打算將人認迴來的。唐軫與唐晚秋雖然師出同門,性情卻南轅北轍,這唐軫心思技巧仿佛成了精一樣,嚴爭鳴剛一開口,他心裏就有數了,說道:“哦?竟還有這樣的緣故麽?不過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倒是有些辦法,在下別的不行,倒是浸淫魂魄之道已久。”李筠忙道:“願聞其詳。”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六爻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priest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priest並收藏六爻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