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洗壞了,瓷器花瓶什麽的也砸了個稀巴爛,難道不該賠給我嗎?”

    覃川更加尷尬:“該賠該賠……可小的隻有二錢銀子……”

    “沒錢……那也沒關係。”他笑眯眯地看著覃川陰轉晴的臉,又加了一句:“做苦力來還就行了。”

    東風桃花

    雪後的香取山是許多人的最愛,山主的弟子們平日裏要擺出高高在上的模樣,實際上大多數都是十幾二十歲的年輕人,個個愛玩。覃川一路過來,已看了不下幾十個雪人,許多堆得稀奇古怪,猜不出是什麽東西。

    裏麵有個雪人卻做得極好,纖腰楚楚,皓腕薄肩,雖然做的那個人沒有雕琢出五官來,卻已盡顯風流姿態了。

    覃川伸長了脖子頻頻迴頭看,腦後突然被什麽東西砸中,冰冷的雪水順著脖子往下淌,凍得她“哎喲”一聲,一個勁哆嗦。

    “跟上,到處瞎看什麽?”

    傅九雲在前麵招了招手,他手裏還捏著個雪球,作勢要對她腦門來一下。覃川暗暗咬牙,小碎步跟上,賠笑解釋:“大人,您看那雪人……怪好看的。”

    傅九雲笑了笑,道:“看不出你一個小雜役還挺有眼光。”他看看那個雪人,又迴頭看看覃川,上下打量一遍,才又道:“那是我做的。”

    覃川極口誇讚:“原來是大人做的!小的就說,那堆雪的手法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堆個雪人都可以堆出國色天香的味道來,九雲大人好手法!那雪人沒有五官,是大人還未做完麽?”

    傅九雲卻沒立即迴答,淡淡瞥了她一眼,過了片刻,方道:“美人似真似幻,至今尚未讓我見到她的真容。索性讓她做個無臉人好了。”

    覃川仿佛一無所覺,隻連連點頭稱是。一時間兩人倒是無話,踏雪行過一片小花園,迎麵飄來斷斷續續的絲竹之聲,曲調隻隱約可聞,卻是悠揚婉轉,猶如春鶯脆啼,清泉流瀉,令人頓生悠然向往之意,忘卻嚴寒之苦。

    覃川似是聽得入迷,喃喃道:“這是東風桃花曲……”

    “你倒有些見識,”傅九雲背著雙手,加快前進的步子,“東風桃花曲乃是東方大燕國樂師公子齊所作的群舞之曲,舞姬不單要舞盡天女之態,還要輔以琵琶,不知難倒了天下間多少絕色舞姬。”

    覃川扯著嘴角笑了兩下,輕聲道:“是啊,反彈琵琶之技,百人裏也未必能出一個。”

    “知道的還真清楚。”傅

    九雲摸了摸她的腦袋,“莫非小川兒做過舞姬?”

    她趕緊搖頭:“小的笨手笨腳,哪能去跳舞!隻不過……隻不過小的故鄉是大燕國,小時候有幸見識過一次東風桃花曲……”

    傅九雲默然片刻,第二次摸著她的腦袋,聲音柔和了些:“大燕國已滅,小川兒也吃了不少苦。”

    覃川沒說話。彼時那絲竹聲已近在眼前,自一座玲瓏殿宇內流瀉而出。傅九雲走到殿門前,隻探頭看一眼,裏麵便傳來一聲清叱,寒光一閃,一柄小小飛刀對準他的眼珠射過來。他一把接住,將那晶瑩可愛的小刀在手中拋了拋,苦笑:“青青,輕些。險些殺了我。”

    裏麵走出個綠衣姑娘,一張芙蓉麵,長得極豔麗俊俏,似笑非笑看著他:“什麽風把你吹來了?前幾天還聽說你搶了個外圍雜役,越胡鬧了。”

    傅九雲搖搖頭:“我不過是請了個利索的雜役幫忙做些清掃收拾的活,謠言傳得倒快。”

    “信你才有鬼。”她笑了笑,下一刻卻是春風滿麵,搶過他手裏的小刀收迴袖中,又道:“今天來這裏做什麽?看排練嗎?”

    傅九雲含笑道:“來送個做事的雜役,她能幹的很,你們隻管使喚。”說罷朝覃川招了招手。覃川原本見架勢不對,閃身就躲到了安全的地方,幸災樂禍地看熱鬧,冷不防他扯到自己,隻得點頭哈腰地出來行禮:“小的覃川,見過青青姑娘。”

    青青略打量她一番,有些嫌棄地皺皺眉頭。

    “……就是她?”她問傅九雲,他點點頭,青青便笑道:“那也罷了,你這眼高於頂的家夥會看上這樣的貨色,比天塌了還不可信。九雲,咱們許久沒見,原本今晚約了姓江的小子,但你若來,我便推了他。”話說到這裏,神色已然嫵媚之極。

    傅九雲淡淡一笑:“既然約好了人家,何必推掉。最近我有事要忙,你自己玩得開心吧。”

    說完把胳膊從她手裏抽出來,拍拍她的腦袋:“我還有事,告辭了。這孩子今天就留在這裏幹活兒,你好好督促,別叫她偷懶,更不許她離開這大殿一步。晚上我來接人。”

    青青也不糾纏,直接答應:“好,那你去吧,空了記得來找我。”

    覃川登時明白他是借著做苦力的借口,要把自己困在這裏,心中不由暗驚。但仔細迴想,不覺自己有露出什麽破綻,他是怎麽覺的?

    這個問題當然沒人會告訴她答案,傅九雲施施然離開,忙自己的事了

    。青青臉一板,指著殿內滿地桃花吩咐:“你什麽呆?快去收拾呀!”

    一進門,暖風香氣撲麵而來,殿內或站或坐幾十個妙齡女子,長袖蜿蜒,垂髻妖嬈,正在排演東風桃花曲。青青站在最前,懷裏捧著一把金色琵琶,玉指如梭,錚然撥動細弦。那琵琶被她或抱或舉,時而掄,時而倒置,音色卻純而不散,令人眼花繚亂。

    曲調越來越明亮歡快,青青手裏的金琵琶仿若變成了金蝴蝶,穿花翩躚,忽而傾倒於地,琵琶為她反舉在身後,五指輪彈,猶如驟雨急下,揪著人心,吊著一口氣,舍不得吐出來。

    腰身一折一彎,人已從地上立起,開始轉動,由緩而急,流雲般的長袖舞成了一道綠圈,裏麵粉色桃花紛紛四散落下,如雨如雪,引證的是天女散花的典故。

    覃川忽然搖了搖頭,歎一口氣。下一刻,音色便亂了,青青懊喪地把金琵琶摔在地上,怒道:“什麽反彈琵琶!根本是為難人!”

    周圍的女弟子們紛紛過來安撫,青青大一場脾氣,金琵琶也被她砸成兩截。

    下個月白河龍王來作客,聽聞這位龍王也是個好風雅的老人家,同樣養了許多俊美少年男女,還給他們分許多部,專擅歌舞。為了不落人後,香取山的弟子們便排演起東風桃花曲,奈何最後的反彈琵琶太難,怎麽也無法做成功,青青連著彈錯三次,自然氣急。

    “我就不信有人能跳完這個破曲子!”青青滿頭大汗,雖是氣急,看上去倒有些可憐。旁邊有個女弟子接口道:“怎麽會沒人能跳完呢?公子齊能做完這東風桃花曲,也正是因為當年大燕國有人能跳完,我前幾年還見過一迴……”

    話未說完,門外便有人笑吟吟地說道:“不錯,確實有人能跳完,而且能跳完的人,還是個公主。”

    語畢,殿內便走進一行人,為的卻是玄珠,先前說話的,是她身後的一名婢女。

    青青當場就冷下臉,淡道:“哦,我說是誰呢?原來是這位公主陛下!公主陛下自然厲害的很,豈是我們這些荒野小民能比的?”

    玄珠在內裏弟子們麵前,倒不像麵對雜役時那麽高傲冷漠,她居然帶著一絲笑,施施然行了個萬福,道:“青姐說笑了,婢子胡言亂語,何必與她一般見識?”

    青青別過臉,假裝與別人說笑,居然半分麵子也不給她。她身邊先前說話的那個女弟子倒是拍手道:“說得不錯,我前些年見的正是大燕國的小公主!聽說那年她剛滿十三歲,在朝

    陽台上跳了一曲東風桃花,我在下麵看著……嗬嗬,說來慚愧,居然看傻了。自那之後,再也不見有人能將東風桃花跳得如那位小公主一般美妙。”

    青青立即轉過頭,笑問:“咦?是那個被滅的大燕國?大燕國的小公主?玄珠,你好像也是大燕國的公主?那個小公主,該不會是你吧?”

    玄珠臉色淡漠,聲音亦是淡淡的:“慚愧,我隻是大燕諸多諸侯國中一個公主罷了,怎及得上帝姬?隻是如今大燕已滅,往事多說也無益。青姐何必揭人傷疤?”

    青青微微一笑,走過去將她扶到殿中,柔聲道:“開個玩笑,不要當真。玄珠既然來了,自然也是想為下月龍王做客做準備。那東風桃花曲我自知無法跳完,妹妹何不試試身手?”

    玄珠客氣含笑道:“小妹能有什麽身手?隻是近日總是聞得東風桃花曲,難免勾起思鄉之意。跳得不好,青姐莫要笑話。”

    青青咬牙退到了外圍,揮手讓女弟子們奏樂,玄珠脫去外麵的黑色罩衣,內裏卻是一襲水紅長裙,捧著備用的金琵琶,憑空便多了七分嫵媚之色。

    覃川縮在人群後麵,麵無表情地看著她揮袖掄彈。玄珠向來是好勝心強的人,從不肯被人壓下,當年更是為了把帝姬的東風桃花比下去,練舞練到要吐血。一個人如果寧可死也不認輸,總是想盡一切方法在別人麵前展示自己,那總不會令人感到舒服,玄珠無論從前還是現在,這點都沒變。

    殿中人人都被玄珠曼妙的舞姿吸引住目光,覃川趁人不備,輕手輕腳往殿外爬,她可不認為青青會好心到放自己出去解手,這種時候,果然還是得自力更生。

    爬啊爬,終於爬到了殿門口,覃川躡手躡腳站起來,迴頭看看,大家都忙著看玄珠,沒人理會自己,她轉身便走,誰知迎頭差點撞上一個人,驚得退了兩步,正打算跪下去賠罪,卻聽那人低聲道:“此處是歌舞排演的地方,外圍雜役怎會在此?”

    是左紫辰的聲音。

    覃川頓了一瞬,緩緩跪下:“小的見過紫辰大人。是九雲大人吩咐小的在這裏收拾雜物,教大人們練舞的時候省心些。”

    “起來。”他向前走了一步,“既然收拾雜物,為何又要離開?”

    覃川順從地起身:“小的早晨喝水多了,正要去方便。”

    左紫辰沉默片刻,突然道:“等一下,你……把頭抬起來。”

    覃川隻覺胸膛裏那顆心髒又開始瘋狂擂動,耳

    中什麽聲音都聽不見了。她緩緩抬起頭,定定看著左紫辰,他的雙眼是閉著的,長而濃密的睫毛在臉頰上投注了細微的陰影。不錯,當年是她刺瞎了他的眼睛,可是現在他又能看見東西了,是因為修煉的仙法嗎?

    左紫辰很久都沒說話,雙目雖然緊閉,覃川卻分明能清楚地感覺到他是在打量自己。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問道:“姑娘,我們以前……曾見過嗎?”

    此心如飛鳥

    姑娘,我們以前……曾見過嗎?

    隻是短短一句問話,覃川卻不知道該怎麽迴答。那一個瞬間,她心裏升起無數個感慨,有在他門前跪了幾天幾夜後萬念俱灰的恨,也有被親密之人背棄的怨。那些都曾是把自己困住的迴憶,她曾以為自己一生都會怨恨他,有生之年每日每日在心底詛咒他。

    有人說過,你越是愛一個人,當他背叛你的時候,你就會越恨他。她在愛恨這個怪圈裏徘徊循環無數次,每一天都是一個輪迴,輪迴複輪迴,仿佛永無盡頭。也曾想過,有朝一日重逢,要把這種蝕骨的痛楚加倍還給他。

    可是,人會長大,她終於也會明白,這些愛,這些恨,被困住的人隻有她自己而已。在離開的人心裏,她已經淡漠如路人,就像現在,相逢也如陌路人。那樣,把自己的有生之年都困在那一方囹圄裏,豈不是很可笑嗎?

    覃川不是個喜歡唱自怨自艾獨角戲的人,她也是過了很久很久,才明白這個道理。

    昨日種種,如煙如霧,如露如電,轉瞬即逝,再不留一絲痕跡。生死大劫後,隻願此心如飛鳥,此身似清風。這世上還有更加重要的事情等著她做,為何不在死去前活得瀟灑放縱些?

    她退了一步,心底莫名騰起的喧囂漸漸沉澱下去,周圍的風聲,絲竹聲,桃花簌簌落地的聲音,一一迴到耳中。

    “紫辰大人說笑了,小的何曾有福氣能與大人相識?”她笑得討好又卑微,大有想攀上枝頭做鳳凰,卻沒那個賊膽的架勢。

    左紫辰不為所動,上前一步輕輕抓住她的胳膊:“你讓我覺得很熟悉。你……叫什麽名字?”

    覃川想起五年前與左紫辰第一次相遇,他也是這樣一句話。當時晚霞如煙,遠方青天山巒猶如潑墨山水,一切都朦朦朧朧,他還是個剛過冠禮的少年,眉宇間有青澀的少年誌氣,不知是霞色倒映還是什麽別的原因,他的臉有點紅,眼睛特別亮,聲音略帶沙啞:……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你,很熟悉。你叫什麽名字?

    …………

    ……

    她低頭看著左紫辰的手,喃喃:“紫辰大人……這可要不得!要是、要是讓玄珠大人見到了,小的可完蛋啦!”

    “名字。”他固執起來亦是寸步不讓。

    她隻好一邊賊頭賊腦往殿內打量,一邊小聲告訴他:“小的叫覃川,您老人家快放手吧!這光天化日的,是要小的命呢!”

    “覃川……覃川……”左紫辰眉頭微蹙,喃喃地一遍一遍重複這個名字,竭力從記憶裏找出有關她的一切事情,卻什麽也找不到。可是捏著她胳膊的那隻手卻越來越緊,似乎是身體本能的反應,無論如何也不想放她走。

    覃川這會兒真有點急了,玄珠在裏麵隨時會出來,要是讓她見到左紫辰抓著自己死活不放,那她這個雜役真是做到頭了!

    情急之下,突生妙計,她突然扯開束的帶子,連老天都很配合地幫忙從後麵吹來一陣風,桂花頭油迷人厚重的香氣撲了滿懷,左紫辰眉頭馬上就皺了,捂著鼻子開始狂打噴嚏。

    哼哼,一整瓶桂花頭油,五文錢一斤,山下雜貨鋪用的新鮮桂花,熏不死你!

    覃川用力甩了甩手,誰知道他打噴嚏打得昏天暗地,那隻手卻比漿糊還粘,就是不放。殿內絲竹之聲已經停下,她肚子裏大叫不好。

    果然玄珠的聲音在背後響起,比平常更冷上十倍:“紫辰?你在這裏做什麽?”

    左紫辰猛打噴嚏,哪裏能說話,覃川機靈一動,急忙扶住他的胳膊,大叫:“紫辰大人,您不要緊吧?小的扶著您去裏麵歇息一下?”不由分說硬是把他往殿裏推。

    玄珠身後四個婢女比鬼還精,早就上來前後左右把她擋住,推了一把:“你好大的膽子!誰準外圍雜役靠近這裏了?”

    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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