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壯士(六下)李旭的煩惱隻持續了一個晚上第二天,登門道賀的秦叔寶、羅士信等人就發現了李郎將家中隻有一個人的“秘密”


    “這裴大人也真是,既然宅子都贈了,何必吝嗇幾個使喚的下人!”羅士信一邊等李旭手忙腳亂地準備茶水,一邊小聲抱怨這年頭,家奴的地位比牲口高不出多少,朋友同僚之間信手轉贈幾個奴仆是很常見的舉動抱怨完了別人吝嗇,羅士信自然要做得相對慷慨,“我家中剛好有幾個熟手,李郎將如果不嫌棄,下午讓管家帶著他們過來!”


    “想必因為李將軍是陛下的心腹愛將,裴大人怕自己家中人笨手笨腳,即便送過來,用著也未必順手!”秦叔寶笑著搖了搖頭,製止了羅士信的魯莽行為在他看來,太守大人之所以僅僅送一座空宅子而不送家奴,恐怕不是因為疏忽,李郎將是朝廷派到地方來的,誰也不能保證除了協助張郡丞剿匪之外此人身上是否還承擔著其他任務而如果地方上想監視他,最方便的辦法就是在其奴仆或者隨從中安插自己的親信反正他是孤身一人前來,家中正缺使喚人手


    老太守裴操之不敢引發誤會,為了避嫌,他隻好裝一次老糊塗


    羅士信年齡隻有十八歲,一直視秦叔寶為兄,做事情也向來唯對方的馬首是瞻聽秦叔寶話中有話,他立刻明白了自己在好心幫倒忙,尷尬地笑了笑,改口道:“也對,我家裏那些人粗手笨腳的,未必能合李將軍的意但這麽大個宅子一個人住,也的確空了點兒我聽說米巷那邊有人家自幼把女兒養了做上灶,調製得一手好湯水,就為了能攀上大戶人家的高枝兒反正咱們今天沒事,大夥不妨陪李將軍出去尋一個來若是姿色還過得去,還能順帶著捂個床暖個被子什麽的!”


    “你這個色中惡鬼,李將軍從陛下身邊來,哪看得上咱們這小地方粗手大腳的笨女人也就是你羅士信,來者不拒!”秦叔寶聽羅士信說得齷齪,抬腳做了個欲踢的架勢,笑罵道


    “我是因為心中無人,當然左顧右盼了若是像叔寶兄那樣有人情投意合的人疼著,誰還會到處沾花惹草!”羅士信一邊側身避開秦叔寶的大腳,一邊反唇相譏


    “你恨不得把天上的仙女勾迴家去,當然不可能有人情投意合!”轉眼之間,獨孤林也加入了“戰場”


    “是啊,我眼高於頂氣得老娘從京城不遠千裏地派打發人過來,問什麽時候迴家成親!”


    幾個人談談說說,把一個比較敏感的話題輕巧地繞了過去隨便鬥了幾句口後,又開始用心幫李旭張羅家務


    “李郎將還沒成親麽?”秦叔寶走到正蹲在炭盆邊煮茶待客的李旭身邊,追問


    “沒有,叔寶兄,叫我仲堅即可!”李旭向已經隱隱有聲的銅壺內填了半勺子鹽,然後低聲迴答手邊銅壺、磁瓶、茶餅和銀勺都是他一大早起床買迴來的,此刻剛好派上用場


    壺裏邊煮的不是水,而是一種生活在塞外的冰天雪地中,有銅壺憑爐而煮,就像嶙峋亂石中猛然發現一朵幽蘭,留給人的印象絕對不僅僅是驚豔當年在蘇啜部的追憶,除了有關陶闊脫絲的部分外,旭子記得最清楚的就是晴姨煮茶時的一舉一動優雅、自然、落落大方,那代表著一個人的身份,一種傳統、習俗或者……旭子自己也說不清楚但他知道,自從見到晴姨煮茶的功夫後,自己就深刻地感悟到了中原人和塞外人的不同他對這種感覺是如此的迷戀,以至於對狡詐涼薄的晴姨一點兒都恨不起來雖然,晴姨是把他和陶闊脫絲分開的罪魁禍首之一


    “仲堅居然精於此道!”秦叔寶顯然是個識貨的,見到李旭一絲不苟的動作,驚叫道


    “偶然學來的,看著有趣,所以自己也照葫蘆畫瓢,不但能解渴,而且一個人時也能解悶”壺中的水聲稍大,李旭揭開壺蓋,用另一把銀勺撇淨水麵上的細碎泡沫接著,再次蓋住了銅壺


    “想不到刀頭啖血的李郎將還是個雅人”獨孤林也走了過來,笑著點評“如此,尋常女子,倒真是無法入仲堅兄法眼了!”


    “不是,我十五歲後就一直在遼東,很少迴家,所以…….”李旭笑了笑,有些臉紅他不太習慣被人問起家事


    “原來是學霍去病了,怪不得至今連個暖被窩的人都沒有!”羅士信也湊上前,蹲在李旭身邊看熱鬧此時,壺中水沸聲如落珠李旭迴想著記憶中情景,再度掀開壺蓋,用一把大銅勺將沸水舀出兩大勺來,倒入事先預備好的磁碗內隨即,用一根竹夾子在水中輕輕攪拌,邊攪,邊用銀勺從另一根天青色瓷瓶內舀了些細如碎米般的茶末,緩緩投入沸水之內


    醺然之意淌了滿屋,秦叔寶和獨孤林都閉上了嘴巴,唯恐攪了此中意境羅士信卻絲毫體會不到個中滋味,瞪大了眼睛,問道:“不就是喝一碗水麽,還要做得這樣麻煩等你煮開,心急的人渴也渴死了”


    “士信,主人親自燒茶待客,這是上禮你再胡鬧,當心被人打出去!”秦叔寶扭頭瞪了羅士信一眼,低聲嗬斥


    “麻煩,我寧願喝涼水!”羅士信不甘心地嘀咕


    “不妨,家中沒酒,幾位光臨,我隻好以此待客”李旭被羅士信的頑童般模樣逗得啞然失笑,搖搖頭,低聲解釋片刻後,茶味養足,他請眾人落座,起身取了白瓷茶盞,提壺,給每人麵前倒了半盞


    主人舉盞相邀,客人微笑還禮如果屋子內還有一名不知道四人身份者,肯定無法把此時的他們和戰場上的虎將形象聯係到一處半盞清茶入喉,四個人之間的關係隨即又親近了一層獨孤林放下茶盞,意猶未盡地迴味了片刻,然後笑著問道:“仲堅兄此番赴任,難道沒帶任何仆從同行麽?”


    也難怪獨孤林有此一問,孤身遠赴千裏上任,的確不符合大隋官場常規旭子自有苦衷,卻不好跟幾個剛剛認識沒多久的同僚講,沉吟了一下,笑著解釋:“嗨!也是巧了我秋天時在洛陽附近作戰受了傷,所以離開軍中迴家將養傷好後,偏巧陛下車駕從我家門口經過,所以就隨著朝廷一同南返本打算迴雄武營上任,就沒找新的隨從誰知道走在半路上朝廷忽然命我到齊郡來效命,所以隻好匆匆忙忙趕來了”


    “也是陛下對仲堅信任有加,所以不給你忙中偷閑的機會!”秦叔寶笑著插言關於李旭的傳聞,他多少也聽說過一點但幾天接觸下來,發現事實和傳聞根本對不上此人非但不像傳言中那樣驕橫跋扈,粗鄙野蠻,反而是個有真才實學的反著推過去,那李郎將和別人之間的爭執到底誰是誰非,倒也一目了然


    秦叔寶在郡兵當中摸爬滾打二十餘年,人生閱曆遠非眼前幾個半大小子可比仔細一琢磨,他已經明白皇上命令李旭來齊郡協助張郡丞的安排,恐怕也就是想讓他借機立些戰功,堵堵某些人的嘴巴可以預測,這個人很快就要被升到更高的位置上如此算來,太守裴操之對其如此客氣,又送功勞又贈宅子的,也不足為怪了想到這,秦叔寶放下茶盞,低聲建議:“照理,咱們幾個不該幹涉仲堅的私事但他人生地不熟的,一個人張羅所有雜務,也的確忙不過來不如這樣,趁著大夥還沒解散迴家,明天我帶著你去軍營中挑幾個親兵以你李將軍的名頭,站在隊伍前喊一嗓子,肯定有很多人巴不得馬前效力至於家中僮仆麽…….”


    “那還不好辦,反正今天大夥閑著,不如一道去街市上走走馬上開春了,我家也得添置幾名勞力就是不知道軍市老徐那邊不知道還有沒有剩貨,那廝一向動作快!”羅士信終於找到一個插嘴的機會,沒等秦叔寶把話說完,立刻跳起來嚷嚷


    “也好但不知道仲堅意下如何?”秦叔寶點點頭,把目光再次轉向旭子


    “願聽叔寶兄安排!”李旭點點頭,笑著迴答


    “那不如現在就去,買幾個小子,雇個廚子,再請一名管家錢麽,仲堅兄就不必出了,包在我們幾個身上,就算給你入住新居的賀禮”羅士信最為熱情,見李旭答應,立刻大聲建議


    旭子如今手頭也算小有積蓄,自然不肯要同僚出錢幫自己添置奴仆秦叔寶等人卻不答應,無論如何也要送這份賀禮四個人一邊客套著,一邊策馬徐行,談談說說,不覺已經來到鬧市區


    由於周邊郡縣四處烽煙,很多家道本來殷實的人也不得不外出逃難作為附近唯一的世外桃源,曆城的街市上自然透著一種病態的繁榮旭子清楚地看見一家米店前的白板上,用炭塊寫著二十五文一鬥的天價,而買米的人絡繹不絕(注1)想想自己出塞之前,米價分明是六文一鬥的價格旭子不僅暗自咋舌再細細看去,柴米油鹽,鍋碗瓢盆,隻要與生活有關的,價格皆是自己記憶中的四倍不止


    整個市麵上唯獨便宜的是人,秦叔寶找了間相熟的牙行,剛剛說出要雇傭一個管家,四下裏已經有無數雙眼睛望了過來


    秦家、羅家雖然算不是上什麽世家勳貴,在當地也是遠近數得上來的大戶牙行掌櫃不敢怠慢,先命請幾位軍爺進內堂落座,請小廝捧來茶水,然後才弓著身子相詢:“秦爺尋管家,怎麽不找家養的提點,反而到外邊來雇生麵孔?”


    管家是主人的心腹,尋常人家很少雇傭這個層次的仆役即便是官員異地上任,也是從老家帶了去,或找朋友推薦,輕易不請生麵孔如果不是李旭身份特殊,秦叔寶也可以給他介紹一個知根知底的當地人但連太守大人都避嫌了,老於世故的秦叔寶當然不敢越俎代庖


    道理是這個道理,話卻要說得圓轉,秦叔寶笑了笑,低聲迴答:“我這位朋友,朝廷裏有名的李郎將來曆城公幹,暫時需要一個老成持重的幫忙尋常人家的粗痞,怎能送到他麵前現眼!”


    “原來是那天單騎闖透敵軍大陣的李爺,小老兒眼拙,眼拙能給忠勇伯府當管家,走在人前胸脯都能抬高三分小老兒要不是不中用,都得把這坑人的店鋪關了,自己把自己送上門去!”牙行掌櫃的是個人精,得知今天主顧是李旭,阿諛之詞滾滾而出


    “你先別賣嘴,趕快去找人要識文斷字,能寫會算,有中人擔保,模樣還要齊整,別拿歪瓜劣棗來湊數如果你家李爺用著不順手,休怪羅爺我過來拆了你的鋪子!”羅士信嫌他饒舌,用手指在桌子上重重地敲了一下,喝令


    “小老兒知道,小老兒知道!”掌櫃的連聲答應著,跑到外廳,在一群找事情做的人裏邊尋覓條件合格者


    附近各州縣盜匪橫行,導致很多本來家道殷實的人背井離鄉到曆城躲避兵火城內物價高昂,這些人花光了積蓄,隻好放下身段,想盡一切辦法賺取糊口之資管家的地位雖然已經等同於奴仆,但畢竟比尋常奴才身份還高一些,所以,隻花了小半盞茶時間,掌櫃的已經帶著四個三十歲上下,身穿長衫,模樣周正的中年漢子走了進來


    “這幾個,都是咱臨近的魯郡人,都讀過書,能算帳城裏也有親戚能證明他們家世清白,手腳幹淨!”牙行掌櫃將四個人一溜排開,向李旭逐一介紹


    四人來自孔子故鄉,雖然落魄了,舉止中猶自帶著一股書卷味道其中左首一人姓趙,原來是博城一家珠寶首飾店的帳房先生今年春天流寇入城,主人家的貨被賊卷幹淨了,全家跳河自盡他跟著失去了飯碗,不得不來曆城投靠親友


    左首起第二人姓張,是個行腳商,半路貨被盜匪所劫,因此也不得不流落他鄉


    左首起三個人姓周,是個耕讀傳家的老實人,家裏原有些田宅,可惜田宅距離匪窩太近了,每年打下得糧食不夠給土匪交“買平安錢”,所以也隻好外出逃難


    最後一人姓孔,卻是個不折不扣的聖人後裔看年齡隻有二十七八歲,大約是覺得賣身為奴愧對祖先,入了門後頭一直低著,眼睛根本不敢與人對視


    如何挑人,李旭根本不在行聽掌櫃的把四個應募者的背景介紹完之後,反複考慮了小半天,然後硬著頭皮走到姓孔的書生麵前問道:“這位兄台年齡不到三十?家中還有什麽人沒有?”


    “不,不敢小人,小人今年二十七,七了!家人,都,都死了?有個遠方表舅,在,在曆城給人幫忙賣靴子”孔姓子弟結結巴巴地迴答


    “這個人不能用!”沒等李旭做出決定,羅士信已經站了起來,大聲建議


    聞此言,眾人皆吃了一驚那姓孔的子弟則惱得麵紅耳赤,恨不得找個地縫來鑽進去不待眾人詢問原因,羅士信上前幾步,指著姓孔的子弟鼻子罵道:“奶奶的,才二十七歲,有手有腳的,又沒有家人需要養,何不去軍中博取功名?屈身給人下做管家,不枉了這個姓氏麽?”


    “不,不會武?力氣,力氣也小!”孔姓子弟臉紅得幾乎滴出血來,嘟嘟囔囔地替自己辯解


    “不會武,不會學麽?沒力氣,吃飽了飯,每天抗著沙包跑上三個月,肯定就有力氣了這種人自己沒骨氣,做什麽事情都能找到一個好借口看上去唯唯諾諾的,心腸壞起來卻比誰都狠!找他做管家,不知道哪天就被賣了去”羅士信指點著孔姓子弟,大聲數落


    對方為人其實未必如他所言那樣不堪,但在羅士信這個十四歲時就投軍殺賊的少年英豪眼裏,當然看對方全身上下任何一處都不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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