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街的盡頭,有個小小的麵攤子。

    據說,這麵攤子十幾年前就已擺在這裏,而且不論刮風下雨,不論過年過節,這麵攤從未休息過一天。

    所以城裏的夜遊神都放心得很,因為就算迴家老婆不開門,至少還可在老張的麵攤子上,吃碗熱氣騰騰的牛肉麵。

    老張的確已很老了,須發都已斑白,此刻正坐在那裏,低著頭喝麵湯。掛在攤頭的紙燈籠,已被油煙熏得又黑又黃,就像是他的臉。

    到這裏來的老主顧,都知道他臉上永遠全無表情,除了要賬外,也很少有人聽到他說一句別的話。

    李翎笑道:“就在這裏吃,怎樣?”

    風四娘皺了皺眉道:“好吧!”

    李翎道:“你不必皺眉,這裏的牛肉麵,包你從來沒有吃到過。”

    他就在麵攤旁那張搖搖欲倒的破桌子上坐了下來,大聲道:“老張,今天我有貴客,來些好吃的。”

    老張頭也沒有抬,隻朝他翻了個白眼,好像在說:“你急什麽,先等我喝完了這碗湯再說。”

    李翎搖了搖頭,悄聲道:“這老頭子是個怪物,咱們別惹他。”

    名震天下的李翎,竟不敢惹一個賣麵的老頭子,這話說出來,有誰相信?

    風四娘隻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過了很久,老張才端了兩盤菜,一壺酒過來,砰的擺在桌子上,就頭也不迴地走了。

    風四娘忍不住笑道:“你欠他酒賬麽?”

    李翎挺了挺胸,笑道:“我本來欠他一吊錢,但前天已還清了。”

    風四娘望著他,良久良久,才輕輕的歎口氣道:“江湖中人都說李翎是五百年來出手最幹淨利落,眼光最準的盜帥,又有誰知道,李翎隻請得起別人吃牛肉麵,而且說不定還要賒賬。”

    李翎大笑道:“有我知道,又有你知道,這還不夠麽?好姐姐,來,喝一杯。”

    李翎就是這樣一個人,有人罵他,有人恨他,也有人愛他,卻很少有人了解他。

    其實,他也並不希望別人了解,從未替自己打算過。

    你若是風四娘,你愛不愛他?

    風四娘有樣最妙的長處,別人喝多了,就會醉眼乜斜,兩眼變得模模糊糊,朦朦朧朧的。

    但她喝得越多,眼睛反而越亮,誰也看不出她是否醉了。

    她酒量其實並不好,卻很少有人敢跟她拚酒。

    現在她眼睛亮得就像是燈,一直瞪著李翎,忽然道:“那把刀的故事,你不想聽了麽?”

    李翎道:“我不想聽了。”

    風四娘忍耐了很久,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道:“為什麽不想聽?”

    李翎板著臉道:“因為我若想聽,你就不會說出來,我若不想聽,也許你反而會忍不住要自動告訴我。”

    他話未說完,風四娘已忍不住大笑起來。

    她笑罵道:“你呀,你真是個鬼……別人常常說我是個女妖怪,但我這女妖怪遇見你這個鬼,也沒法子了。”

    李翎隻管自己喝酒,也不答腔。他知道現在絕不能答腔,一答腔風四娘也許又不肯說了。

    風四娘隻有自己接著說下去:“其實不管你想不想聽,我都要告訴你的,那柄刀,叫‘割鹿刀’!”

    李翎道:“割鹿刀?”

    風四娘道:“不錯,割鹿刀!”

    李翎道:“這名字倒新奇得很,我以前怎麽從未聽說過?”

    風四娘道:“因為這柄刀出爐還不到半年。”

    李翎皺眉道:“一柄新鑄成的刀,居然能砍斷古代的利器?鑄刀的這個人,功力難道能比得上春秋戰國時那些名匠大師麽?”

    風四娘先不迴答,卻反問道:“繼幹將、莫邪、歐冶子等大師之後,還有位不出世的鑄劍冶鐵名家,你可知道是誰麽?”

    李翎道:“莫非是徐夫人?”

    風四娘笑道:“不錯,看不出你倒真有點學問。”

    徐夫人並不是女人,他隻不過姓“徐”,名“夫人”,荊軻刺秦王所用的劍,就是出自徐夫人之手的。

    李翎目光閃動,忽然道:“那柄割鹿刀,莫非是徐魯子徐大師鑄成的?”

    風四娘訝然道:“你也知道?”

    李翎笑了笑道:“徐魯子是徐夫人之嫡裔,你此刻忽然說起徐夫人,自然是和那柄‘割鹿刀’有關係的了。”

    風四娘眼中不禁露出讚賞之意,道:“不錯,那柄‘割鹿刀’確是徐大師所鑄。

    為了這柄刀,他幾乎已將畢生心血耗盡,這‘割鹿’兩字,取意乃是:‘秦失其鹿,天下共逐,惟勝者得鹿而割之’。

    他的意思也就是,惟有天下第一的英雄,才能得到這柄割鹿刀!

    他對這把刀的自豪,也就可想而知了。”

    李翎眼睛發亮,急著問道:“你自然是見過那柄刀的了。”

    風四娘閉上眼睛,長長的歎口氣,道:“那的確是柄寶刀!‘赤霞’遇見它,簡直就好像變成了廢鐵。”

    李翎仰首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拍案道:“如此寶刀,不知我是否有緣一見!”

    風四娘目光閃動,道:“你當然有機會能見到。”

    李翎歎道:“我與徐大師素昧平生,他怎肯將如此寶刀輕易示人?”

    風四娘道:“這柄刀現在已不在徐魯子手裏了。”

    李翎動容道:“在哪裏?”

    風四娘悠然道:“我也不知道。”

    李翎這次真的怔住了,端起酒杯,又放下去,起來兜了個圈子,又坐下來,夾起塊牛肉,卻忘了放入嘴裏。

    風四娘撲哧一笑:“想不到我也有讓你著急的時候,到底還是年輕人,沉不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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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翎眨著眼道:“你說我是年輕人?我記得你還比我小兩歲嘛。”

    風四娘笑罵道:“小鬼,少來拍老娘的馬屁,我整整比你大五年四個月零三天,你本該乖乖的喊我一聲大姐才是。”

    李翎苦笑道:“大姐,你記得當真清楚得很。”

    風四娘道:“小老弟,還不快替大姐倒杯酒。”

    李翎道:“是是是,倒酒!倒酒!”

    風四娘看著他倒完了酒,才笑著道:“哎……這才是我的乖小弟。”

    她雖然在笑,但眼中卻忍不住露出淒涼傷感之色,連眼淚都仿佛要流出來了。

    她仰首將杯中酒飲盡,才緩緩道:“那柄割鹿刀,已在入關的道上。”

    李翎緊張得幾乎將酒都灑到桌上,追問道:“有沒有人沿途護刀?”

    風四娘道:“如此寶刀,豈可無人護送?”

    李翎道:“護刀入關的是誰?”

    風四娘道:“趙無極……”

    她剛說出這名字,李翎已聳然動容,截口道:“這趙無極可是那先天無極門的掌門人麽?”

    風四娘道:“不是他是誰?”

    李翎默然半晌,慢慢的點了點頭,似已胸有成竹。

    風四娘一直盯著他,留意著他麵上神情的變化,接著道:“除了趙無極外,還有‘關東大俠’屠嘯天,海南劍派碩果僅存的惟一高手‘海靈子’……”

    李翎苦笑道:“夠了,就這三個人,已夠了。”

    風四娘歎道:“但他們卻認為還不夠,所以又請了昔年獨臂掃天山,單掌誅八寇的‘獨臂鷹王’司空曙。”

    李翎不說話了。

    風四娘還是盯著他,道:“有這四人護刀入關,當今天下,隻怕再也沒有人敢去奪刀的了。”

    李翎突然大笑起來:“說來說去,原來你是想激我去替你奪刀。”

    風四娘眼波流動,道:“你不敢?”

    李翎笑道:“我替你奪刀,刀是你的,我還是一場空。”

    風四娘咬著嘴唇,道:“他們護刀入關,你可知道是為了什麽?”

    李翎搖著頭,笑道:“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反正他們絕不會是為了要將刀送給我。”

    風四娘道:“就算你不敢去奪刀,難道也不想去見識見識麽?”

    李翎道:“不想。”

    風四娘道:“為什麽?”

    李翎笑道:“我若是看到了那柄刀,就難免要心動,心動了就難免想去奪刀,奪不到就難免要送命。”

    風四娘道:“若是能奪到呢?”

    李翎歎了口氣道:“若是奪到了,你就難免會問我要,我雖然舍不得,卻又不好意思不給你,所以倒不如索性不去看的好。”

    風四娘跺著腳,站了起來,恨恨道:“原來你這樣沒出息,我真看錯了你。好!你不去,我一個人去!沒有你,看我死不死得了。”

    李翎苦笑道:“你這看見好東西就想要的脾氣,真不知要到什麽時候,才能改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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