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街靜寂。

    家家戶戶門前,都有一灘灘已燒成灰的錫箔紙錢,一陣風吹過,灰燼隨風四散,黑暗中也不知有多少看不見的鬼魂正在等著攫取。

    七月十五,正是群鬼出關的時候。現在鬼門關已開,天地間難道真的已充滿各種各樣的鬼魂?

    風四娘咬著牙,喃喃道:“李翎,你也是個鬼,你出來呀!”

    但四下連個鬼影都沒有,連歌聲都消失了。

    風四娘恨恨道:“這人真是個鬼,既不願見我,為何又要讓我聽到他的歌聲?”

    她心情突然變得說不出的落寞,全身再也提不起勁來,隻想迴去再喝幾杯,一覺睡到明天。

    明天,也許什麽事都改變了。

    一個人之所以能活下去,也許就因為,永遠有個“明天”。

    看到她屋子窗內的燈光,她心裏竟莫名其妙地泛起一種溫暖之意,就好像已迴到自己的家一樣。

    一個人迴到家裏,關起門,就好像可以將所有的痛苦隔絕在門外。

    或許,這就是“家”最大的意義。

    “但這真是我的家麽?這隻不過是家客棧的屋子而已……”

    風四娘長歎一口氣,永遠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有個家,永遠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裏。

    她剛走到門口,就聽到屋子裏有個人在曼聲長吟:“一出陽關三千裏,從此李郎是路人……風四娘呀風四娘,你隻怕早已忘了我吧?”

    風四娘全身都驟然熱了起來,一翻身跳進屋子,大叫道:“你這鬼……你終於還是露麵了!”

    桌上的酒樽,已空了。

    一個人懶洋洋地躺在床上,用枕頭蓋著臉。

    他穿著套藍布衣裳,卻已洗得發白,腰間隨隨便便地係著根藍布帶,腰帶上隨隨便便地插著把刀。

    這把刀要比普通的刀短了很多,刀鞘是用黑色的皮革所製,已經非常陳舊,卻還是比他那雙靴子新些。

    他的腳蹺得很高,鞋底上有兩個大洞。

    風四娘飛起一腳,踢在他鞋子上,板著臉道:“懶鬼,又懶又髒,誰叫你睡在我床上的?”

    床上的人歎了口氣,喃喃道:“我上個月才洗澡,這女人居然說我髒……”

    風四娘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但立刻又板起臉,一把將他頭上的枕頭甩得遠遠的,道:“快起來,讓我看看你究竟變得多醜了?”

    枕頭雖已被甩開,床上的人卻已用手蓋住了臉。

    風四娘道:“你難道真的已不敢見人了麽?”

    床上的人分開兩根手指,指縫間就露出了一雙發亮的眼睛,眼睛裏充滿了笑意。

    他帶著笑道:“好兇的女人,難怪嫁不出去,看來除了我之外,再也沒人敢娶你……”

    話未說完,風四娘已一巴掌打了下來。

    床上的人身子一縮,整個人突然貼到牆上去了,就像是個紙人似的貼在牆上,偏偏不會掉下來。

    他發亮的眼睛裏,仍充滿了笑意。

    這雙眼睛,這份笑意,使他看來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野性的吸引力!

    風四娘輕輕歎息一聲,搖著頭道:“李翎,你還是沒有變,簡直連一點也沒有變……你還是不折不扣,活脫脫的一個大混蛋。”

    李翎笑道:“我一直還以為,你很想嫁給我這個混蛋哩,看來我隻怕表錯了情。”

    風四娘脹紅了臉,大聲道:“嫁給你?我會嫁給你……天下的男人全都死光了,我也不會嫁給你……”

    李翎長長吐出口氣,道:“那麽我就放心了!”

    他身子從牆上滑下,撲通坐到床上,笑著道:“老實說,聽到你找我,我本來真有點害怕。我才二十多,就算要成親,也得找個十六歲的小姑娘,像你這種老太婆呀……”

    風四娘跳了起來,大怒道:“我是老太婆?我有多老?你說……”嗆的一聲,她已自衣袖中拔出一柄短劍。

    一刹那間,她已向李翎刺出了八劍。

    李翎早已又滑到牆上,再一溜,已上了屋頂,就像個大壁虎似貼在屋頂上。

    他搖著手道:“千萬莫要動手,我隻不過是說著玩的,其實你一點也不老,看起來最多也不過隻有四十多歲。”

    風四娘拚命想板著臉,卻還是忍不住又撲哧笑了,搖著頭道:“幸好我不常見著你,否則不被你活活氣死才怪。”

    李翎笑道:“拍你馬屁的人太多了,能有個人氣氣你,豈非也很新鮮有趣。”

    他已飄落下來,眼睛一直盯著風四娘手裏的劍。

    那是柄一尺多長的小短劍,劍鋒奇薄,發著青中帶藍的光,這種劍最適女子使用。

    唐代最負盛名的女劍客公孫大娘,用的就是這種劍。

    連大詩人杜甫都曾有一首長歌,讚美她的劍法:“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公孫大娘雖然身在教坊,其劍術之高妙,看了這幾句詩也可見一斑了,但她身子卻很單薄,用的若非這種短劍,也難如此輕捷。

    李翎在凝視著這柄劍,風四娘卻在凝視著李翎的眼睛,突然反手一劍,向桌上的酒杯削了過去。

    隻聽嗆的一聲,那隻綠瓷杯竟被削成兩半。

    李翎脫口讚道:“好劍!”

    風四娘似笑非笑,淡淡道:“這柄劍雖然不能真的削鐵如泥,卻也差不多,逍遙侯一向將之珍如拱璧,連看都舍不得給別人看一眼。”

    李翎眨了眨眼睛,笑問道:“但他卻將這柄劍送給了你,是麽?”

    風四娘昂起了頭,道:“一點也不錯。”

    李翎道:“如此說來,他是看上你了?”

    風四娘冷冷的笑道:“難道他就不能看上了我?我難道就真的那麽老?”

    李翎望了風四娘一眼,歎了口氣道:“能被逍遙侯那樣的男人看上,可真不容易,卻不知他要收你做他的第幾房小老婆?”

    風四娘怒道:“放你的屁……”

    她的劍又揚起,李翎又縮起了腦袋。

    風四娘的劍卻又緩緩落了下來,用眼角瞅著他,道:“你既然這麽能幹,總該知道這柄劍的來曆吧?”

    李翎道:“看來這好像是公孫大娘首徒申若蘭,所用的‘藍玉’。”

    風四娘點了點頭道:“總算你還有些眼力。”

    李翎道:“但這‘藍玉’卻是柄雌劍,你既有了‘藍玉’,便該有‘赤霞’才是,除非……”

    風四娘道:“除非怎樣?”

    李翎笑了笑,悠然道:“除非逍遙侯舍不得將兩柄劍都送給你。”

    風四娘瞪眼道:“莫說這兩柄劍,我就算要他的腦袋,他也會雙手捧上來的。”

    李翎笑道:“如此說來,那柄‘赤霞’在哪裏呢?”

    風四娘道:“就讓你開開眼也無妨。”

    李翎道:“其實我也並非真的想看,但我若不看,隻怕你又要生氣了。”

    他笑嘻嘻的道:“你可記得那年十月,天氣還熱得很,你卻穿了件貂裘來見我,雖然熱得直冒汗,還要硬說自己著了涼,要穿暖些……”

    風四娘笑罵道:“放你的屁,你以為我要在你麵前獻寶?”

    李翎笑道:“有寶可獻,總是好的,像我這樣無寶可獻,就隻好獻獻現世寶了。”

    風四娘笑啐道:“你真是個活寶。”

    她已取出了另一柄劍,劍鞘上鑲著淡紅的寶玉。

    李翎接過來,搖頭笑道:“女人用的東西,果然都脫不了脂粉氣。”嘴裏說著話,手已在拔劍。

    這柄“赤霞”,竟是柄斷劍!

    風四娘卻是神色不變,靜靜的看著他,道:“你奇怪麽?”

    李翎道:“如此利器,怎麽會斷的?”

    風四娘笑道:“是被一把刀削斷的!”

    李翎動容道:“是什麽刀?怎會如此鋒利?”

    風四娘淡淡道:“我知道你一聽見有好刀,心就癢了,但是這次我就偏偏不告訴你,也免得你說我獻寶。”

    李翎眼珠子一轉,突然站起來,道:“看到你我肚子就餓了,走,我請你吃宵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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