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旬,梅登迴到金城。


    如今是西南季風期,離開巴達維亞後,以冒險號的航速,如果他全速航向金城,半個月即可迴家。


    迴程路上,梅登按計劃在萬丹、巨港和占卑略作停留,花了一些時間。亞齊不順路,這次他就沒去了。


    巨港和占卑是蘇門答臘島東南部兩個獨立的蘇丹國。名義上,兩國某些時候會臣服於其他強國。而在實質上,兩國多年以來一直成功保持了獨立。巨港和占卑是胡椒的產地。兩國在地理上有共同特征,都占據了一條通航的河道和河口的海港。內河就是古典時代的鐵路,兩國依靠內河航運向內陸輻射,實際控製區域並不小。


    荷蘭人的勢力雖然早就滲入了當地,效果卻比較一般。在占卑,荷蘭人幾次設立商館又幾次撤館。巨港也有荷蘭人的商館,但他們一直無法實現壟斷。


    梅登拿著與荷蘭人簽的協議,迴國向元老院述職時,不出他自己所料,果然被噴的很慘。會上被迫辭去了在元老院外交委員會的職務。隻是這噴歸噴,既然全權特使把協議簽了,元老院也隻能照文本執行。信用也是立國的根基啊。


    陳守序對此也沒有辦法,隻能在散會後單獨找到了梅登。


    單獨會麵,先說私事。


    梅登遞過來一本用牛皮紙封好的航海日記:“我把你的信轉交給塔斯曼了,他對你提供的資料很感謝,也拜托我把他去日本和更北地區的航海日記副本交給你。”


    陳守序接過去,“這對我們會很有用。辛苦你了。”


    梅登:“遞個信倒是沒什麽。你在信裏對他說的,想參與明年對南方大陸探險的事情,他說現在無法給出承諾,隻能私下運作,成與不成,現在還不好說。”


    陳守序:“恩,盡力而為吧,確實不能強求人家。”


    私事說完了,陳守序見梅登還是一副意興闌珊的樣子,便安慰道:“雖然與荷蘭人的協議有一些不公平的地方,但我知道你盡力了。我們現在是個弱國,在荷蘭人麵前也沒太多討價還價的餘地。”


    梅登喝了一大杯酒,“你不用安慰我,我理解元老們的態度。就是這會心情不太好,你放心,不會影響我以後的工作。”


    陳守序:“那就好。我看你帶迴來的協議,如果不在乎名義,實際上我們也沒太吃虧。”


    梅登臉上總算露出點笑容:“荷蘭人不允許我們過馬六甲,其實也不是單獨對我們歧視。除了少數荷蘭人也惹不起的莫臥兒帝國商人,其他國家他們也不讓過馬六甲。就連英國船這幾年最遠也就是航行到萬丹,沒進過南中國海。”


    陳守序:“你能想到在協議中留個口子,隻向他們承諾不從海上過馬六甲,這很好。”


    梅登:“金城現有到安達曼海沿岸的羊腸小道沒什麽價值,國內有修建公路通到安達曼海的計劃嗎?”


    陳守序:“沒有成文的計劃。那隻是我和馬爾蒙幾個人初步的設想。從金城到安達曼海閣達魯島和淩家衛島對岸的路程可能超過200公裏,路上全是大片的原始森林。中途還要翻過一座落差百餘米的分水嶺和一些河道,工程量超過了我們現在的能力。馬爾蒙和我商量,有條件時可以先期安排一些勘測工作。修路工程還是要過幾年。”


    梅登:“也是啊,現在修路那就是撩撥荷蘭人。等過幾年我們強大一些再修比較好。”


    陳守序:“僅僅依靠公路也承載不了太多的商品,我們現在連南中國海的貿易都吃不完呢。我想著修路,主要是為了直接獲取孟加拉的硝石,如果能借機與英國人聯係上更好。”


    梅登:“荷蘭人真不是個好打交道的對象,希望英國人能好一些。”


    陳守序:“不管公路了。你這一趟對萬丹、占卑和巨港的觀感如何?”


    梅登:“萬丹對我們的崛起並不關心,似乎這事與他們無關。占卑和巨港是華人除了婆羅洲之外,搜集胡椒的主要港口。我去的效果並不好,這兩國對我們的國書並沒有太多表態。據我觀察,我們去購買胡椒,他們也不會拒絕。”


    陳守序:“畢竟是天方教國家。這件事是我疏忽了,應該讓林同文派人和你一起去的。我們在這幾國沒有什麽戰略目標。隻需要向當地華人海商顯示我們是做生意更好的靠山,讓他們把家搬到金城來。而要實現這個目標,並不需要去占卑和巨港實現。”


    梅登點頭道:“是啊,再打幾仗給他們看就好了嗎。我們有實力,我們更講道理,我們帶著大家比以前更賺錢。是我們兩個早就商量好的前景。”


    “我們用時間和心血向南中國海的海上勢力證明這一切。”陳守序不由笑了。迴想起在加勒比海,他與梅登一起做計劃的日日夜夜,現在真是有些物是人非的感覺。


    梅登站起身,去取地圖,“安東尼.範.迪門給了我們提供了兩個打仗的目標。”


    陳守序對著梅登的背影問道:“你覺得安東尼.範.迪門是個什麽樣的人?”


    梅登坐下思考了一陣,“我也就與他見了一麵。難以全麵形容,他給我的直觀印象是外貌很儒雅,實質卻十分強勢。”


    陳守序:“這樣的人最難打交道。他很清楚要得到什麽,除了實際上的付出,其他東西都很難打動他。”


    梅登:“關係也不大,大不了忍受他幾年。荷蘭東印度公司的總座不是國王,任期一到也得走人。還是說說作戰目標吧,你來看看,福爾摩薩在哪?”


    陳守序的手指在地圖上點了點,那是座距離中國大陸非常近的島嶼,“福爾摩薩在中國叫台灣。荷蘭人現在控製了台南,西班牙人則占據了台灣北部的雞籠和淡水,修建了幾座城堡。範迪門沒說在我們攻占台北地區後,不得在當地駐軍吧?”


    梅登說道:“對,範迪門甚至在暗示我們可以駐軍。我在路上想過這個問題,他有這樣的態度也不奇怪。既然西班牙人看上了福爾摩薩的北部區域,那當地肯定有些價值。荷蘭人可能擔心的是打下西班牙城堡後,如果不駐軍,西班牙人會再來。如果駐軍,這開銷又是問題。既然我們與西班牙人是敵人,在南洋荷蘭對我們又占據著優勢,那讓我們在台灣駐軍,承擔防禦西班牙人的任務也是合理的。”


    陳守序道:“你說對了一方麵。你對中國還是不夠了解,安東尼.範.迪門這麽做還有一層意思。還記得尼古拉.一官,鄭芝龍嗎?”


    梅登:“你指的是中國福建省壟斷了中日、中荷貿易的那位將軍?”


    陳守序:“沒錯。荷蘭人一直希望能打破鄭芝龍對貿易的壟斷,最好能將他完全排擠出日本航線。為此他們不惜與鄭芝龍一戰,可是在料羅灣海戰他們敗了。這說明荷蘭人無力打破鄭芝龍的近海製海權。既然軍事手段無效,荷蘭人現在隻能用金錢開道,他們給鄭芝龍優惠貸款,也願意幫他跑日本航線,答應利潤兩家分享。依然被鄭芝龍拒絕了。”


    梅登:“那就是說這位鄭將軍軟硬不吃?他一定要保持航線的自主權,這就沒辦法了。”


    陳守序:“東南亞的土著不是有句話嗎?葡萄牙人用皮鞭抽人,而荷蘭人用的是蠍尾鞭。鄭芝龍年輕的時候給葡萄牙人和荷蘭人當過雇員,對歐洲人非常了解。對了,他還在日本生活過一段時間,現在的妻子就是日本人。他的長子,實際上的繼承人,也是中日混血兒。”


    陳守序說到這裏有些感慨,鄭森,鄭大木,國姓成功。中國的民族英雄,曆史上他可能接觸到的第一個名人。


    梅登沒注意到陳守序異樣的情緒,問道:“這麽說,鄭芝龍對中日荷葡四國都有很深的了解,難怪不好對付。你的意思是,荷蘭人除了讓我們防禦西班牙人,還有一個目的是希望我們與鄭芝龍產生矛盾,讓福爾摩薩的局勢發生有利於荷蘭人的變化?”


    陳守序:“沒錯。我想第二個目的才是範迪門的本意。省掉一座難以賺錢的城堡駐軍開銷,並不是最重要的原因。他看中的是讓我們去撬動中國沿海的形勢,隻要我們去了,就會免不了會與中國商人接觸。我們作為中國海商話語權分量很重的國家,很容易與鄭家起衝突。”


    梅登有些猶豫:“用你的話說,荷蘭人這是在拿我們當槍使。那我們還要不要去?你們都說那位鄭將軍的實力很強,一旦摩擦走火,說不定會影響與中國貿易的大局。”


    陳守序笑了,“去,我們一定要去。荷蘭人不知道台灣北部的重要性,可我知道。與鄭芝龍可能的矛盾不是問題。我們去了也要悶頭發展幾年,短期內不會與他發生實質上的衝突。而幾年後,整個中國的局勢會發生劇烈變化,除了我們,所有人都會措手不及,到時就不用考慮鄭家的問題了。”


    又來了,對陳守序各種神神秘秘的預言,梅登早已見怪不怪。“你幾次說起來中國的局勢在幾年內就會產生劇烈變化。不會是韃靼人造成的吧?雖然中國在與韃靼人的戰爭中不占優勢,可中國那麽大,韃靼人能有什麽辦法。”


    現在金城的歐洲人,如梅登般肯花時間和精力去了解中國的局勢越來越多了,這讓陳守序很欣慰。不過聽到梅登提起建州,還是讓陳守序歎了口氣。“不光韃靼人,還有其他的勢力。總之到時候你們看吧。在我的國家,300年是一道大坎,如今這個朝廷,立國已經快300年了。


    梅登眨眨眼,“好吧,台灣我們必去。現在西南季風期快過了,要去也是明年的事情。我們再看比較近的這個目標。婆羅洲西南地區,蘇卡達納灣。”


    這個目標說實話讓陳守序有些意外,“蘇卡達納港離巴達維亞不過300多海裏,順風幾天就到的航程,荷蘭人為什麽不自己去把港口端掉,非要讓我們去?”


    梅登說道:“我在巴達維亞也托人打聽了。19年前,馬打藍的蘇蘇胡南阿貢率領艦隊征服了蘇卡達納港。那裏是馬打藍在爪哇島外唯一的飛地。蘇卡達納港是他們重要的大米貿易中轉港口,也是目前婆羅洲的貿易中心。”


    陳守序問道,“蘇蘇胡南是什麽意思?”


    梅登:“翻譯成我們的語言,字麵意思是最高貴的靴子。引申的涵義是他統治下的所有蘇丹都要親吻他的靴子吧。眾蘇丹之蘇丹,皇帝的意思。”


    陳守序撇撇嘴,“一個破島上的蘇丹,也敢稱帝。”


    梅登:“你知道阿貢曾經圍攻過巴達維亞。荷蘭人在戰場上贏了。在戰爭中範迪門的恩人,時任總座科恩卻在圍城中死於疾病。從那時起,範迪門與阿貢的關係一直非常差。”


    陳守序:“可以理解。如範迪門般強勢的人一定將巴達維亞被圍攻視為恥辱,肯定會想著報複。”


    梅登:“馬打藍始終是個強國,荷蘭人雖然曾殲滅過馬打藍的艦隊,但阿姆斯特丹的董事會一直禁止範迪門直接與馬打藍開戰。這讓範迪門很鬱悶。”


    陳守序:“所以範迪門就找到了我們?打擊馬打藍大米貿易的同時順便報下私仇。”


    梅登:“我猜的情況就是這樣。雖然荷蘭人不付錢,但他們還是答應處理給我們一批軍火。冒險號帶迴來18門9磅炮。荷蘭人表示到我們正式出兵時,還有一些軍火會在蘇卡達納港外與我們交接。除此之外,他們也允許我們間接地在荷蘭控製區招募人手。”


    陳守序托著下巴,“這麽算,我們可能還是賺不了啊。雖然大米也是我們需要儲備的物資,可700多海裏的航程,隻運糧食不怎麽劃算。”


    梅登:“還有人力,我們可以得到奴隸補充。”


    “為了一點奴隸就要跑婆羅洲與一個沒多少利益關聯的中等強國撕破臉?合適嗎。真臘的距離更近,人更多,素質也比婆羅洲的土著好。“見梅登臉上有些不好看,陳守序道:“你不要誤會,我肯定支持你。但出兵始終要說服元老院,也要找到讓陸海軍能夠接受的理由。”


    梅登遞過來一張紙,“我知道會有這些問題,所以我也搜集了一些蘇卡達納港其他的貿易情況,他們不止有大米。”


    陳守序接過來一看,就霍地站起身,“鐵?”


    “婆羅洲現在最大的鐵器輸出港。另外,他們還有鑽石。”


    陳守序在屋內來迴轉了幾圈,下了決心,“看來有必要修改作戰計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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