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暮初有兩個弟弟,在長虹山莊的時候,但凡有空,也會指點他們功課。此刻,端坐在桌案旁,他一手翻看手邊的書冊、一手摩挲下頜,微微蹙眉思索該教些什麽給阿宣,倒是像模像樣的,頗有幾分老派教書先生的架勢。


    桌案對側,阿宣挺直背端坐,手放膝蓋上,漠然望向前方,不發一言。


    合上書冊,抬起頭來,方暮初正巧和阿宣目光對視。凝視須臾,本想將說話的主動權交給小孩子,哪知彼此間靜默互望良久,阿宣始終目光平淡如水、端坐如鍾,完全沒有主動開口問候之意。


    若是換了其他講究禮節的夫子,此刻定要揮起戒尺,大聲訓誡“你這頑童,擺這種臉給誰看”;但方暮初不僅性格溫和,更是三兄弟裏麵脾氣最好的,成長過程中,經常被弟弟們賞冷臉或是嫌棄臉,早就習慣了小孩子陰晴不定的脾氣。


    因此,他此刻並不覺得被稚子小瞧了,反而一邊在心中苦笑著“即便我是個趕鴨子上架來教你的,也不用這樣冷臉相對吧。”,一邊食指點著桌麵,趁著和阿宣對視的間隙、細細端詳起他來:八九歲的年齡,皮膚白得近乎透明,異瞳中目光冷漠,眉宇間透出隱隱的陰冷,薄唇輕抿、彎出一道不合年齡的倔強感。


    這孩子冷清倔傲的樣子,倒和二弟有幾分相似。


    如此一想,方暮初對阿宣棘手的感覺大減,甚至還增添了幾分親切感。嘴角揚起和善的淺笑,打破沉默道:“你的眼睛,生得很特別……”陌生人之間,拉近距離的第一句話,以外貌特點作為切入,總是不會錯得離譜。


    阿宣聞言,麵上飛快地閃過一絲警惕,接著便抬手捂住右眼,將頭埋低了。


    怎麽,原來眼睛是雷區,不能聊的?方暮初連忙澄清補救,“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單純覺得好看。一金一黑,生在你這白皙的臉上,很是相襯。”


    猶豫片刻,阿宣生硬地迴了一句,“謝謝。”


    不論是語氣還是表情,都冷冰冰的;方暮初辨不出對麵的孩子是在緊張,還是防備,還是心有抵觸,亦或隻是性格使然。


    “你大可放輕鬆一些。”方暮初將聲調降得更柔和,“我是受含月姑娘所托,來指點你功課的,並不是真的教書先生。我不會勉強你搖頭晃腦地讀四書五經,更不會拿學堂上那些一板一眼的規矩來約束你……”


    聽到這裏,阿宣的眼珠快速地轉動了小半圈,視線在方暮初右手側的一件東西上掃過,似乎想起了什麽,隱約露出一絲恐懼。


    方暮初一直在邊說邊打量他,當然也沒漏掉這個眼神,沿著視線所及之處望去,發現自己右手旁放了把木製的戒尺。


    “我還沒發現這東西呢,想必是方才買文房用具的時候送的。”方暮初有意撇清關係,說著將戒尺拿起了,端放指尖,右手中指一彈,戒尺向後方劃出一道弧線、穩穩地插入了他背後書架的小櫥盒之中。“放心,我用不著這東西。”他極盡親切地承諾。


    阿宣麵無變化,但目中露出驚羨之光。畢竟是小男孩,再怎麽反感方暮初接近含月,也無法抑製心中對強者的仰慕;何況他本就向往學武,對方暮初這樣的高手、舉手投足間展現出來的風度和姿態,自是羨豔不已。


    小露一手,成效不錯。方暮初嘴角勾起的笑意更甚,拍了拍手邊的書冊,說:“你我隻有十日的相處時間,聽你姐姐說,你早已將四書讀遍了、還能背誦默寫,若我再讓你反複誦讀,未免有點浪費時間。不如這樣,我先來考你一考,大致了解一下你的學問功底。”


    說完微一思索,便挑了幾篇啟蒙文章裏的句子來考,阿宣自然對答如流。然後,方暮初又提升難度,考了四書和大昭幾篇名作裏的內容,發現對方不僅能背誦自如,考問起釋義,也是應答自如。當問起某些文章句子,阿宣甚至還邊解其意,邊露出不以為然的樣子,似乎在理解透徹的基礎上、另有見解。


    兩人一問一答良久,末了,方暮初支案扶額,歎道:“果然和你姐姐說的一樣,你很是聰明,不,應該說,是在讀書這件事上、有過人的早慧之資。我小時候也常被人誇讚是神童,現在看來,不過是大家客套的吹捧罷了。同樣的年紀,同樣的詩書經賦,當年的我雖也能背誦如流,但要像你這般理解其意、融會貫通,卻是遠遠不及。”


    出生名門世家,見過形形色色的人物,方暮初本來感覺良好,卻沒想到短短兩天之內,先被含月不知名出身和上乘輕功的反差所震驚,今日又見識了阿宣的神童之資,當真覺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瞬間竟有種井底之蛙的悲涼感。他哪裏知道,阿宣本就天資聰穎,有得天獨厚的讀書天賦;在加上後天的勤勉奮進,所取得的成績,自是一般孩子所不能及的。


    幼年命途坎坷,被母親背叛、賣到王員外府上之後,阿宣深知除了自己、誰也指望不上。因此在陪小員外爺讀書時,總是全情投入,聽得比其他伴讀都認真,一旦得了空,更是從不玩樂、一心抄書苦讀。稍稍長大、模樣長開之後,王員外垂涎他的美貌,透露出想將他當作***培養的意思。阿宣年幼、不懂***的定義,但見先前那些被王員外糟蹋過的少年,不是慘死、就是被玩殘之後又被賤賣到風月場所,他隱約間悟出了這身份的利害關係,既害怕又絕望,可又逃不出員外府,走投無路之下、更是加倍將希望都寄托在讀書之上。俗話說,逆境中讀書,進步更勝一籌。所以以他的天賦,加上過人的毅力,在這個年齡段所掌握的學問,必然遠遠超出了常識。


    方暮初把麵前的書冊疊成一摞,拍了拍手,讚道:“你的學識如此超前,若我再給你講解釋義,那便是小瞧你了。不如這樣,我們改以討論為主。方才我見你在闡述先賢大義的時候,頗有些不讚同;你若有什麽疑惑和反對的地方,說出來聽聽,若我能為你解惑,我便傾囊相告,若不能,那就共同探討,如何?”


    阿宣立即張嘴欲語,但話到嘴邊,眸光一沉,躊躇之下還是止住了。


    “沒事,不用擔心。我說過了,我又不是正經的先生,隻是來指點你的。你若對四書五經有什麽質疑或者反對的地方,但說無妨。”


    咬了咬唇,阿宣迴道:“《孟子.梁惠王》篇裏麵,梁惠王曾說他根據天時而動,將臣民在河東河西之間遷徙,以避開災禍。然後孟子教育他,不應避重就輕,隻看天時,卻不好好實施王道……”


    方暮初點頭:“你歸納得不錯。確實這樣,梁惠王其人好戰、徭役重稅、欺壓百姓,故此孟子想借迴答來點撥教化一番。”


    “但是,順應天時而動,為了改善民生而組織遷徙,不是正確之舉嗎?為什麽孟子不先肯定梁惠王這一舉措,而要為了批判而批判?”


    方暮初沉吟片刻,迴道:“孟子並不是說不應該順應天時,而是覺得,比起天時地利,更重要的應該是實行王道。”


    阿宣冷笑一聲,“這就更可笑了。孟子年幼時,其母曾因為周遭環境不佳,而三遷之舉。他這樣反對梁惠王,不就等於反對他母親,認為比起讀書的環境,個人努力讀書才更重要嗎?然而根據曆史來看,孟子確實因為三遷而得益,找到了適合讀書的環境,最終成為了一代聖賢。”


    沒想到阿宣居然將民間軼話和儒家典籍相結合,提出了這麽犀利的指控。方暮初一時恍然,竟覺得他說得有幾分道理。


    阿宣又道:“趨利避害,順勢而為,乃是國運興旺的根基。孟子自己成為了搬遷之舉的既得利益者,事後卻為了宣揚王道,翻臉說遵天時不如行王道,是否有點反眼不識、避重就輕之嫌?”


    ……這麽一說,孟子竟成了過河拆橋之人?好吧……縱使說得再有理,但也不能詆毀聖賢,質疑先儒的人品啊。方暮初哭笑不得,迴道:“你的切入點倒是新穎,但人在不同環境下、不同年齡段,所持的觀點也會有所變化,這也是順勢而為。並不能因此下結論,斷定孟子教育梁惠王的這番話是錯的。”


    此後,兩人繼續接著討論,阿宣又連續提出了幾篇文章裏的矛盾點,皆是對傳統儒家思想的質疑,甚至有幾分嘲諷之意。


    方慕初一麵驚歎他思維靈巧、天賦過人的同時,一麵也隱隱發現,這個孩子不僅表情冰冷,連帶著思維也有點陰暗,對人性的認知消極,對人與人之間的交際更是抱持強烈的不信任感。


    含月姑娘性格隨和,單純善良;為何弟弟卻是這麽悲觀冷酷?


    懷著困惑,方暮初決定鑒賞鑒賞阿宣的文采,因為,若要想了解一個人的真實性格,給他一支筆,讓他暢抒胸臆乃是最簡潔也最有用的辦法。


    拿過羊毫細筆,方暮初宣布討論到此為止,並朝阿宣鋪開一張毛邊紙、請他就近日身邊小事,作一篇詩賦或雜文。


    阿宣伸右手來接筆,奈何胳膊太短、桌案太寬,便將身子又向下傾斜了幾分,肚子幾乎整個貼到案台邊、小手盡可能伸到最長。他極瘦,手向前一遞,外衫和中衣的袖口頓時後滑到手肘處,露出一節白皙的手腕和小臂,上麵兀自印有舊傷的印跡,雖已恢複成淡淡的肉粉色,但還是能看出密密麻麻、交織成片的傷痕,宛如一條條細小扭曲的肉蟲。


    “你手腕上怎麽這麽多傷口?”方暮初凝眉問道。


    阿宣臉色驟暗,左手連忙將右側袖口拉起、緊捂到手腕處,右手則猛地一揮,從方暮初手中抓過了毛筆。


    方暮初見他表現慌張、絕口不答受傷之事,頓時心生疑惑:從傷口恢複程度來看,新舊不一,應是長年累月所致;那麽,傷阿宣的人,一定是常伴他身邊之人;從痕跡來看,有鞭傷、燙傷也有刀傷,切口毫無規則也不整齊,絕不是會武之人所傷;那麽,可以排除含月姑娘在內的親人……可是,他不是含月姑娘的弟弟嗎?應該也跟著父親學了不少家傳武功才對,又怎麽會常年被不會武的人欺負?除非……他半點武功都不會,毫無自保之力。


    念及此,方暮初食指搭在大拇指上,凝氣於指尖,使出了長虹山莊的獨門武功,六陽梅花指,對準毛筆的筆尾,悄無聲息地淩空一彈。阿宣絲毫沒察覺有異,隻覺得筆杆莫名晃得失控,隨後從手中飛出,落在胸前,頓了片刻,竟向下一拐、直直朝地麵墜去。


    若是習武人士,反應靈敏,在毛筆滯空停留的瞬間,定會本能地伸手去抓住。然而,阿宣隻是詫異地盯著毛筆落地,困惑自己明明握得牢靠、怎麽眨眼就從手裏滑出來了。


    毛筆落地,發出“嗒”的輕響。阿宣彎下腰去撿,還沒挺直身子,對麵便傳來清朗的質問聲。


    “阿宣,你……不會武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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