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京被宋人改名為漢城,其實李之奭並沒有多少觸動,畢竟此地多有以“漢”字為前綴的大江山脈,如今坐天下的又是漢人,水到渠成的事,是以並無突兀之感。倒是這個安東都護府設立的消息,讓他嘴巴張了半晌,都忘了合攏去。


    作為高麗國中除了王室以外最大豪門中的優秀子弟,族叔又是多次出使宋國的使臣,隔海相望的這個龐然大國對他來說,並非霧裏看花,實則多少還是有些了解的。


    宋國皇室的先祖作為一個以兵變起家的軍頭,畢生中一直避免著國內出現與他有著類似氣息的猛人出現。一招杯酒釋兵權,更是彰顯出其政治手段之高明。而後其子其孫亦不曾放鬆對武人的鉗製,這個一直籠罩在北方遊牧大國威壓之下的國度,好不容易出現狄青這樣一員名將,結果四十多歲便死於猜忌與排擠。


    在他的想法裏,王倫大概也是逃不出這個宿命的。須知“功高震主”這四個字,那是千百年間用無數冤魂喂出來的血的教訓,出頭的鳥兒們且各自掂量一二,能否避過這個死結。


    假如宋廷君臣反應要是快的話,估計此時發給王倫的聖旨都已經擬好了,就看誰來摘桃子了。


    誰曾想,剛剛打破王京的當夜,一個消失了數百年的幽靈≤◇居然又再次煥發出勃勃生機,在自己眼前搖身一變,複活了!


    這一刻,他心中並沒有見證曆史的喜悅與興奮,有的隻是深深的震撼。雖然,他此時已然依附了宋人。


    和大宋比起來,高麗國個頭雖小,但好歹也不下於其境內一路之地!在本地和大宋陸海路連通甚為不便的前提下,仍把這麽大一塊地盤的軍政大權,輕易歸於某一人的掌控之下。李之奭覺得,若不是對麵那片大陸上一國君臣病如狂,那麽就是這位王元帥,心中有了別的打算。


    事情明擺著,破城便建府,一日都不曾耽誤,要麽事先得到朝廷的允許,要麽事後臨時起意。雖然從史文恭口中得知的是第一種答案,但打死李之奭都不肯相信這等話。難道宋皇出人出糧出錢出力,就為了造就出一個自己無法控製的獨立王國來?


    怪不得史文恭一個剛踏入將軍門檻的人物。就有底氣在關於處置一國君主的問題上說話,原來門道竟在這裏!


    他的恩主王倫即將接管高麗的一切權力!


    想他李之奭好歹也是政治世家出來的人,隻是生不逢時而已,好在他一直銘記隨波逐流才能走得更遠的從政金言,既然史文恭緊緊追隨著代表眼下潮流的王倫,那麽史文恭就是他無二的選擇。至於宋國天子什麽的,實在是縣官不如現管,顧不上那許多了。


    “多謝將軍費心替小人全家在都護麵前轉圜,此恩小人永記在心。沒齒難忘!”


    李之奭半晌不語,突然間跪倒在地,倒叫史文恭有些措手不及,稍愣了片刻。上前扶起此人,道:“我隻不過是敲敲邊鼓,起不了多大作用!”


    “將軍此言差矣!我李氏一脈,若不是將軍出麵。都護全看在你的臉麵上,豈能得以保全!那妖僧妙清無人轉圜,頓時人頭落地。小人心中明鏡一般!”李之奭這話雖然帶著拍馬屁的性質,卻也並非空穴來風,事實還真像他所說的,沒人說話的喋血宮城,有人說話的,免於一死。


    史文恭原本沒有在此事上多想,隻不過聽此子把事情如此一說,心中不由熱烘烘的。


    說實話,除了他史文恭之外,全山寨沒有一個人為這偽君說話。王倫似乎也沒有留此人性命的必要。畢竟同李資謙一起被俘的妙清說砍就一刀給砍了。而最終此人活了下來,若再堅持認為和自己一點關係也沒有,那就是矯情了。


    一想到在這麽大的事情上,王倫多少能顧及到自己的臉麵,史文恭就覺得很是振奮。如此,還怕甚麽得罪人?說實話,這段時間和蒲東三傑那點恩怨,表麵上看史文恭沒表現出什麽來,實則承受了相當大的壓力。


    畢竟這三人先後上山,各自獨當一麵尚且不說,另有花榮、魏定國、單廷珪與其同氣連枝,占了馬軍半壁江山!若要說這幾個人聯手抬舉自己,不一定有多大效果,但要他們聯手要毀掉自己,那絕對是手到擒來。


    這個時候,王倫的支持就顯得至關重要了。不過還好,從被罰挑糞起,他就有一種直覺,那就是王倫對自己實不一般。這聽起來雖然像是一個笑話,但直覺這個東西,有時候還是很準的。不然丘嶽、周昂想接自己的班,主動要去和那汙穢之物打交道,王倫怎麽偏偏懶得多此一舉?


    幹事業,最怕的事情,就是上麵的人不支持,下麵的人不買賬。現在好了,王倫和自己已經形成一種默契,而下麵的人也算還聽招唿。身處這個大有可為之世,還有什麽可以捆住他史文恭的手腳?


    “元帥他這個人,最是體諒下屬,你隻要一心一意,他不會看不到的!”


    史文恭雖是在告誡李之奭,但說出來的話好像是為自己量身定造一般,這也算是言為心聲的一種表現吧。


    “是是,小人這一路北來,親眼所見親耳所聞,都護在軍中威望卓著,必然是處事公道賞罰分明!小人機緣巧合投在此等名將與史將軍麾下,敢不盡心竭力?”李之奭忙道。


    “嗯!”史文恭滿意的點點頭,往前走了兩步,忽迴頭對快步趕上的李之奭道:“一口一個都護,到底世家出來的子弟,這份敏銳,我不如也!”


    這話雖然是開玩笑,但李之奭哪敢坦然受之,隻見他忙要剖白,卻見史文恭擺了擺手,正色道:“蘇將軍在廣州養傷,接下來的戰事你要多用些心,可能你我要分開行動了!”


    “啊!?”李之奭吃驚不小,忙道:“這……小人剛得將軍教誨。行軍打仗才略有些起色,將軍如何要將我遣開?”


    “不是我要把你遣開,是因為……一切都是戰事需要,到時候我再具體跟你說罷!”史文恭想了想,還是把話止住,將來兵分兩路經略高麗還屬於機密,眼下還不是交底的時候。


    李之奭見史文恭語氣不容置疑,倒是不敢再問,隻是一路上都惴惴不安,其實史文恭在大宋軍中根基較淺。受他人排擠的情況,他李之奭並非木頭,倒也有所察覺,隻是這樣的冷灶燒起來效果最好,若要是把他換到其他資曆深厚的將軍手下,情況就不那麽樂觀了。


    人家有底氣,自然就不會把他們這些投降過來的高麗人放在眼裏,啃骨頭喝稀飯自不必說,關鍵是若要分到史將軍對頭那裏。再被人特意“照顧”,那可就慘了。


    想到這些,李之奭有些不在狀態的陪史文恭去馬廄取了馬,又會合了一眾親軍。迤邐望駐地而去。


    “甚麽人!站住!”


    史文恭親軍的唿喝聲,直叫懷著心事的李之奭心中一顫,隻見他順著火光往前望去,發現一男一女兩個老人正在宮牆下窺探。想過來相認卻又不敢的樣子。李之奭心中一股怒意上湧,上前喝斥道:“叫你們好生待著,出來作甚?這城裏兵荒馬亂的。要是碰到潰兵,叫我再上哪裏去尋你們!”


    雖然李之奭用的是高麗方言,史文恭還是聽了個七八分,加上這種喝斥下人的語氣,讓他眉頭不由自主的皺了起來。


    “我兒,你伯父他怎麽樣了?你父親在家坐臥不寧,所以我陪他來尋你打聽打聽!”還是做娘的永遠不會跟兒子置氣,此時哪怕李之奭的父親已然氣得胡子都快直了,可做娘的還是那副逆來順受的模樣,看著直叫自小失孤的史文恭心裏泛酸。


    “死不了他!史將軍已經在元帥麵前求情,饒了他一條性命!我說你們能不能別給我添亂了,我現在已經夠累了!”李之奭並沒有把父母介紹給史文恭的打算,在他看來,他們的出現隻會帶來麻煩。母親手上的食盒就是明證。


    李之奭的父母是被堂兄李資謙給抓到王京來的,就因為家裏出了李之奭這個逆子。不過好在軟禁是軟禁了,但是這兩個老人並沒有吃多大苦頭,食有肉,睡有床,所以李之奭的父母對堂兄並不怨恨。不久前聽說宮城邊上處決了一個大人物,兩人急得跟甚麽似的,非要來探個究竟。


    “那就好,那就好!你父親讓我做了幾個你伯父最愛吃的小菜……”老婦人拎著一個滿滿的食盒作勢要遞給兒子,發現兒子手上正牽著一根馬韁,老婦人順著馬韁望去,一個魁梧將軍映入眼簾,老婦人連忙行了個高麗禮節,那單薄的身影在火光下顯得無比謙卑。


    李之奭火冒三丈,果然父母又是來給自己找麻煩的!那李資……伯父是他能夠接觸的嗎?眼下避嫌還來不及,叫他怎麽主動去惹這個麻煩?當下搶過食盒,恨不得砸個粉粹。


    “你、你這逆子!”老丈氣得唿吸都不順暢了,指著兒子大罵。


    李之奭向來對父母是有怨氣的,緣何?李家是個大族,子弟數不勝數,別人家的父母為了子女肯拋開臉麵,去李資謙麵前為兒女求得實惠!可偏他這個爹娘,平時死也不肯登門,眼下到好了,所有人對李資謙都避之不及時,他們偏偏跳出來!


    此時見父親責罵,一股壓抑已久的怒火衝破理智的防線,眼看食盒就要成為出氣筒,忽聽馬上的人開口了:“李將軍,你貴庚?”


    史文恭的話仿佛帶有魔力一樣,讓一個狂躁的人瞬間變得溫順起來,隻見李之奭用父母都聽不懂的大宋河北方言答道:“不敢不敢,小人今年虛歲三十!”


    “三十而立,不小了!”史文恭自言自語的說了一句,忽迴過頭來,望著身邊親軍道:“二子,把李將軍手上的食盒接了,進宮去尋朱軍師,務必請他行個方便!”


    親兵聞言接過目瞪口呆的李之奭手上的食盒,快馬往迴趕去,李之奭的父親原本對將仁州李氏趕下神台的宋軍抱著一種複雜的心態,明知能讓兒子牽馬的人必然是宋國的大人物,可即便如此他也不肯上前行禮。哪知這將軍的舉動,在逆子的反襯下顯得如此富有人情味,直叫這強老頭破天荒的上前行了一禮。


    “李將軍,夜深了,不必與我同行了,先送你父母迴去罷!”史文恭說完,把馬韁一手,李之奭隻覺手中那根韁繩“嗖”的一下脫手而走,心中沒來由一慌。


    “駕……”


    史文恭卻不待他再有甚麽言語,帶著麾下十數親軍唿嘯而去。半路上,他的親兵隊長趕上問道:“將軍,咱們犯不著幫著李資謙,去送那勞什子飯啊,若是叫元帥知道,怕會誤會將軍啊!”


    “我有私無私,元帥心中明鏡一般!可惜啊,我看人比元帥差了十萬八千裏遠!就這麽個人物,我還打算……”史文恭長歎一聲,不再言語,卻在心中默然懊悔:“常言道,忠臣必出孝子之門。看來我若有朝一日虎落平陽,這人即便不上來踩一腳,也是要急著和我劃清界限的!”


    看清楚了李之奭的本性,史文恭覺得不太值當與此人保持私誼的同時,對公事上的安排也有些擔心了。畢竟這人讓自己看走了眼還是小事,若是耽誤了大軍要務,自己怎麽對得起王倫的信任?


    要是蘇定在就好了!


    史文恭歎了口氣,蘇定身上的傷沒幾個月時間養不好,可自己又急需人手幫襯,眼看李之奭是個不靠譜的人,急切間哪裏去尋幫手?


    就這麽沿途想了一路,在途徑一處衙門時,史文恭瞟到守兵身後“義烈”二字,心中猛然一稟。


    他和關勝的矛盾怎麽來的?還不是說錯了一句話!究其根源,正在被郝思文打敗的那個高麗頭號名將身上!聽說這人被關押了許久,一直不肯投降,好像還有幾兩骨頭?(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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