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直叫位卑未敢忘憂國的仇悆無時無刻不處於內心的煎熬之中,長時間累積下的憤懣和狐疑逐漸發酵,而船上又都是阮小七和解寶這樣的粗豪大漢,讓仇悆感覺自己身邊連一個能說上話的人都沒有。


    哪怕王倫這個對頭在跟前也好。


    不知在多少次茫然四顧後,仇悆心中突然冒出這種念頭來。這種越來越叫人迷惑卻又無法宣泄心中情緒的日子,實在太難熬了。


    王倫雖是對頭,倒不失書生本色,自己雖與他涇渭分明,好歹幾句話倒也能說得攏去。與其他純粹的綠林匪盜比起來,縱然叫仇悆對其萬分警惕的同時,卻難以掩蓋心中對這個與自己有相同出身的人產生的那種天然的親近感。


    真想好好問問這人葫蘆裏賣的甚麽藥來?


    這人一路上也不閑著,居然還跟番人幹了一仗,靠著這些據說從登州水師掠奪過來的堅船利弩,有如獅子搏兔一般,將番人的船隊打得如大敗虧輸,一路再也不敢現身。


    仇悆出身沿海大郡,對海原本不算陌生,但是海戰卻是實實在在的頭一迴領教。他是個有心之人,不肯錯過這段難得際遇,於是在大戰之時,仇悆強烈要求甚至拿自己性命相脅非要上甲板觀戰。以阮小七的本心,是不欲讓他露頭的,不為別的,隻怕流矢傷了他,不好跟王倫交待,可是後來看他心意甚絕,又以死相爭,最後阮小七不欲多事,便把他帶在了身邊,是以仇悆這才目睹了海戰的全過程。


    這短短一個時辰的海戰,讓他印象最為深刻的,不是大宋海船的堅固,不是攻擊手段的繁多,也不是梁山水軍的不畏生死,而是一種在茫茫大海上的聯絡方式,聽說叫甚麽旗語。


    正是這種旗語,直叫接戰起來見招拆招的番人吃了大虧。而梁山軍則能夠靠著這些顏色各異的旗幟,指揮如一,得心應手,以優勢兵力分割攻擊敵船,最終取得了這場海戰的勝利。若不是這次乃滿載而來,隻怕擊潰戰就要變成殲滅戰,梁山軍鐵定還要擴大戰果。


    這次海戰又叫仇悆對王倫的認識更進了一步,怪不得梁山泊有恃無恐的敢打大宋陪都,果然是有他的底氣的。這夥人不但馬步軍戰力精悍,就連水師也是在海戰中磨礪而出的,有那八百裏水泊的天然屏障,對這夥人來說隻怕如虎添翼,對承平日久的大宋禁軍來說,真成了虎咬刺蝟,難以下口。縱然朝廷有百戰西軍在手,論起水戰來,卻不得不叫人望洋興歎。


    一陣海風將仇悆的須發吹得略顯淩亂,直如他此時的心境一般,他下意識覺得自己這迴隻怕是要輸給王倫了。


    毋庸置疑,仇悆可以說在很早就看出王倫其誌非小,僅憑他在梁山泊上大肆聚攏豪傑,收買民心,頗有裂土稱王的野心,隻是京東之地乃京師之側,哪裏能有甚麽作為?朝中縱然都是奸臣賊子,卻也不可能袖手旁觀,看他公開占據州府,僅此仇悆在心中還狠狠鄙夷了王倫一番,不想倒頭來淪為笑柄的卻是自己。


    自己此時,怕是身在高麗海域罷?自他入海起,便苦苦辨別方向,起初船隊一直往太陽初升之地行進,沒過兩日,又改道向南,直讓他鬆了口氣,起碼已經可以將遼國排除。那被殺得大敗的船隊怕便是高麗水師,看這情形,兩邊十之七八是敵對關係,也不存在梁山泊投靠高麗的假設了。


    也是,能在大宋境內縱橫無忌的白衣秀士,怎麽可能投靠海外小邦?他的眼界不會低到那種程度。


    反倒那眼界低的人正是自己,誰知道這人的心竅是怎生生出來的,居然想到在海外另起爐灶,開疆辟土,這裏雖然沒有中原的繁華盛景,但生存無慮,可謂山中無虎,猢猻稱王,無論宋遼,都是對他鞭長莫及。如此優越的環境,換做阮小七之輩隻怕都能成事,何況王倫這樣的人精。


    怪不得他有底氣許給每個追隨於他之人一個未來,怪不得這山寨人人信服於他,沒有人會夠拒絕一個給自己希望的人,而王倫就是這個給麾下眾將、給投山百姓希望的人。


    仇悆苦笑一聲,百般滋味湧上心頭。


    仇悆此時絲毫不再懷疑王倫分給百姓的百畝田產的諾言是否會兌現了,作為一個有著雄心壯誌要幹大事業的人,他必然不會任由自己的信譽受損。此時仇悆再也顧不上考慮其他,現在的他正深刻體會著甚麽叫做作繭自縛。當初在大名府留下的賭約此時反成了束縛自己的繩索,將他勒得喘不過氣來。


    “我要見王倫,現在!”仇悆迴身對“看護”自己的兩個梁山頭目道。


    兩人對視一眼,似乎並不吃驚,其中一人隨即轉身下艙而去,不多時阮小七臉上帶著玩味的笑容出現在仇悆麵前,也沒多說什麽,隻是叫過一個得力手下,吩咐道:“放下小船,帶仇縣丞去李俊兄弟的坐船麵見哥哥,不得出任何岔子!”


    那小校見說大聲領命,迴頭安排去了,仇悆見狀也要跟住同往,不想突然被阮小七攔住,仇悆一怔,隻見阮小七將手一放,冷不丁冒出一句話道:“過去了,就別再迴來了!希望下次見麵時,能喊你一聲仇兄!”


    仇悆盯著阮小七看了半晌,終未出一言,忽將頭一扭,抬腳而去。阮小七哂笑一聲,對旗手發令道:“通知混海龍的坐船,有大人物朝他那邊過去了!”


    ……


    “我輸了!”望著眼前出來迎接自己的書生,仇悆坦然道,隻是忽又追問了一句:“我此時過來,你好像並不吃驚?”


    “久聞閣下是位誠信君子,對當初的賭約遲早會有個交待,所以我一直在此等著你,談何吃驚?不過我還真沒想到你會來得這麽快,連船都不曾下,你就猜到了結果!”


    到底是史書有傳的人物,這麽快便能猜到事情的首尾,王倫不禁在心頭暗讚,朝仇悆做了個請的手勢,兩人走到甲板邊上,頭頂豔陽,吹著海風,打著機鋒。


    “我算天算地,就是沒有料到你有這麽一招!”仇悆此時也不再深沉,隻是把這些日子憋在心裏的話和盤托出,“你在京東鬧出那般大的聲勢,騙了天下所有人,不想卻虛晃一槍,劍走偏鋒,跑到這不毛之地來過了你的君王癮!”


    王倫見說莞爾一笑,並沒有和他糾纏這個問題,隻是頗有感觸道:“三皇五帝之時,我華夏先祖活動的區域方圓幾何?當時的不毛之地,現在一樣人口稠密,不乏魚米之鄉,大州顯郡!閣下怎麽能斷言千百年後,此時我王倫遷移大宋百姓之地,成不了供我漢人繁衍之寶地?”


    仇悆聞言愕然,低頭沉思起來,忽聽這時王倫又道:“我大宋億兆黎民,有多少人無田無地,無依無靠?仇縣丞是親民官員,心中應該比我有數!我王倫如有餘力,從地少人稠的中原遷移幾十上百萬人出來,給他們一個擺脫忍饑挨餓朝不保夕的機會,我做錯了麽?”


    仇悆的眉頭越皺越緊,王倫的話讓他辯無可辯,正如王倫所言,他是基層的親民官,對這個富饒帝國所存在的嚴重貧富分化的情況有著最直觀的感受,王倫的做法毫無疑問是給了這些百姓改頭換命的機會,這一點甚至讓他在心中暗暗稱讚,隻是多年來所受教育的慣性,讓他不可能開口相讚,終道:“你攻州破府,聚嘯水泊,終是國之大賊!”


    “梁中書、王萬蒼之輩,身為朝廷的牧民官,卻專幹戕害百姓之事,他們雖未攻州破府,卻是穿著官衣的蛀蟲,專門腐蝕朝廷的根基!這樣的人,放眼望去,普天之下,比比皆是,不比我更合適你這個稱唿?”王倫搖頭道。


    “蛀蟲自有官家管之,與你何幹?”仇悆瞪眼道。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乃天下人之天下也!”王倫喝了一聲,也不相讓道。似宋徽宗這種占著茅坑不拉屎之人,王倫對他是一點好感也無,這人百般聰明,就是不肯耗費一絲心血在這個國家、這個民族的前途之上。若不是要不了幾年金兵就要南下,王倫不願和宋朝拚個魚死網破,叫女直人坐收漁利,哪裏用得著這麽大費周章在海外擴土?


    仇悆聞言長歎一聲,良久無語,半晌才道:“當日賭約說定,輸家須聽一勸,你要勸我甚麽?叫我落草?”


    王倫見他主動說到這個話題上麵,當下也不迴避,揮手指著身後的船隊道:“這一迴,隨我同來的有八千百姓,寨子裏還有四五萬人,加上之前移民過來的百姓,總數不下十萬,這些百姓,總得有個親民官員領著。”見仇悆的表情越來越不以為然,王倫搖頭一笑,繼續道:


    “你也知道,我山寨裏麵不缺英雄豪傑,若叫他們領兵上陣,殊死搏殺,各個絕無二話。可若是讓他們教化百姓,聽訟斷案、勸民農桑、災荒賑濟,卻是有些強人所難了。但我手上又實在沒有比你更合適的人選,你若不就,我也隻能退而求其次,另選生手上陣,隻是這樣一來,吃虧的始終是老百姓。常言道:鞋子合不合適,隻有腳知道!所以我這迴不是拉你落草,而是替百姓選一位可以信賴的好官!”


    “你,願意讓他們信賴麽?”


    終於出院了,雖然醫生說還要靜養兩個月才能完全痊愈,但是本書從今天起恢複更新,感謝好漢們這段時間一直以來的支持和鼓勵,小可在此表示深深的謝意!!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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