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他冷冷問道:“你既然是他的未婚妻,當時最了解他,你說他對朕,懷有幾分恨?”


    楚琳琅有些詫異抬頭:“陛下慧眼識人,應該清楚司徒大人的為人。他若是懷有恨意,當攪鬧得朝廷天翻地覆才是。哪有人如此恨人?寧可自己累得案牘勞形,也要將所恨之人的江山打理得井井有條?他對陛下一直恭敬有嘉啊!您應該是最清楚的。”


    楚琳琅說得這些,老皇帝心裏也是門兒清,這也是他一直想不明白的地方。


    為何司徒晟對他無恨?


    楚琳琅今日入宮的目的,就是為了消除陛下的疑慮。


    她想了想,鎮定迴道:“像奴家這種經曆出身的女子,在別的男人看來,隻怕隻能夠格做個侍妾。可是大人卻願意以禮相待,允諾奴家一份姻緣。這樣的男子,絕非尋常俗人,評定是非也自有自己的看法。也許大人心中,國事永遠擺在家事之前,若能穩定萬裏山河,收複他祖父未曾收迴的故土,才是大人最大的心願吧!至於楊家人,對於大人來說,除了他的祖父之外,其他所謂的家人,給他的隻有冷漠羞辱……陛下也許不知,他的生母,是被他的繼母逼瘋,又被楊毅的兄嫂設計,攆出楊家的。他從小就頂著‘瘋種’的名聲,被楊家人排擠,未曾接受叛臣楊毅半點父愛照拂,卻要背負楊毅叛國之罪,實在是有些……不公啊!”


    老皇帝倒是也知道些楊毅當年休妻的風聞,不過從琳琅的口中再次聽到司徒晟的童年經曆,不禁也是微微動容。


    這樣一來,倒是讓他明白了司徒晟為何對楊家滅門之事無動於衷了。恐怕司徒晟本人對楊家人也是恨之入骨吧!


    而且楚琳琅的這番話,也點出了司徒晟的為人行事。


    老皇帝忍不住想起,司徒晟當初請命革新職田時的毅然決然。


    當時那差事,簡直是拿自己的仕途性命去捅馬蜂窩,可司徒晟卻還是做了。


    若是為了尋仇報複,真的不必如此耗費心血。


    聽說司徒晟的武功不錯,他們君臣獨處的時間甚多,若是有異心,下手的機會也是太多了。


    那孩子的為人,還真是跟他的祖父楊巡一樣,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兒,行事從來不苟且齷蹉……


    想到這,老皇帝微微歎了一口氣。


    知道了司徒晟是那人的孫兒之後,他再去想這年輕臣子的舉手投足,似乎全是老臣楊巡的印記了。


    也不知是不是年歲太大的緣故,他最近幾年總是懷念這位老臣。


    他還是太子時,是楊巡陪著他親征邊地,二人是君臣,亦是同袍兄弟。


    曾幾何時,他和楊巡,就跟司徒晟與劉翼一樣,也曾並肩而立,麵對大漠孤煙,抒發各自的宏願。


    可是如今,他半截身子埋入黃土,卻變得怕死極了,倒不眷戀帝王權勢,而是有些無顏見逝去的故人。


    尤其是見過楊巡那一封遺書之後,老皇帝的愧疚之情已經是被全然激發了出來,這也是他宣召楚琳琅入宮,卻對司徒晟一直避而不見的緣由。


    楚琳琅何嚐不知陛下的糾結?


    現在皇帝有些悔意,隻是有些騎虎難下,不知該如何下這個台階罷了。


    想到這,琳琅鄭重磕頭,對陛下言道:“陛下仁心,對臣子厚愛,免了司徒大人的死罪,我與大人都感恩涕零。若是陛下不願再見司徒大人,便打發他去窮鄉務農好了。司徒大人應該很會種田,每年多打糧食,充盈些田稅,也算是盡了自己的心力。”


    聽了這話,老皇帝竟然笑了一下:“你想讓他種田?他可知?”


    楚琳琅低頭誠懇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若肯賞賜,他自當欣然接受。更何況種田過日子也沒什麽不好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看著田地裏的秧苗一點點長大,可比操心國事要悠閑多了。司徒大人常常跟我提起他與寡母李氏一起種田養家的日子,他從政為官,就是想讓更多的百姓有太平安穩的日子,有田可種,有個能像秧苗般,不斷冒尖尖的盼頭。若是為官碌碌無為,倒真不如迴家種地去。”


    其實這樣的話,皇帝也從司徒晟的嘴裏聽過。那時他在朝中名聲狼藉,被削了織田的官員像瘋狗一般彈劾他。


    那時他也曾問過司徒晟是否後悔捅了這甩不掉的馬蜂窩。


    可是那青年卻坦蕩著眼眸,很是淡然道:“隻要臣與陛下是同等心願,那些彈劾何懼之有?”


    想到這,陛下微微歎了口氣。


    這個青年,氣質為人,與他的祖父太像了。


    那種昂揚坦蕩的氣質,叫人不能不生出歡喜。


    想到這,陛下轉頭在看向楚琳琅。


    像司徒晟這等人才,卻選了個下堂女子為妻,實在是讓人出乎意料。不過這個楚娘子,除了出身低微,有過婚史的短處以外,卻再挑不出什麽不足了。


    皇帝聽複命的太監說了,這個新梅宜人,一個繡花鞋便阻了司徒晟飲毒酒的事跡。


    危機關頭,不肯獨去,的確是個可以攜手終身的女人。


    司徒晟有成家的心思也好,有了牽絆,才會有所顧忌。


    想到這,他倒是打消了讓楚琳琅去和親的念頭,隻是揮手讓楚琳琅退下,又宣了三皇子入殿。


    楚琳琅不好在宮門前等三皇子,就先迴了三皇子府等消息。


    陶雅姝也迴來了。她這番去陶家,其實也是三皇子的授意。


    畢竟司徒晟當初在朝中得罪的人太多,此番突然落獄,必定有人落井下石。


    而隻要穩住了陶家,讓陶公出麵,就可以壓製一下群臣的彈劾,不在朝堂上掀起浪潮。


    當然,這也是劉翼這個新任太子給陶家一個表態的機會。


    陶家人究竟願不願意與廢太子切割關係,就全看陶家這次的表現了。


    陶公為人老道,自然明白太子的用意。既然新太子有心保下司徒晟,他自然要識趣,不會在這個節骨眼落井下石。


    隻是兒子陶海盛卻當初不知聽了從廟庵返家的陶慧茹什麽話,又受了一群與司徒晟有仇的臣子挑唆,居然擬寫了一封奏折,彈劾司徒晟隱瞞身世,欺世盜名,心懷不軌的奏折,想要聯合幾位臣子去彈劾司徒晟。


    若不是孫女陶雅姝及時發現並且阻止,這奏折遞上去,就是與新太子分庭抗禮啊!


    氣得陶國公再也擺不出慈父的姿態,隻讓家仆掌了家法。將兒子一頓打之後,讓跪在祠堂,好好反省一下被人擺弄的愚蠢。


    至於陶慧茹,雖然在太子逼宮的時候,她得以返迴陶家。可是太子被扣的時候,她早就得了風聲,帶著兒子一起不知所蹤了。


    楚琳琅聽陶雅姝說完了她在陶家的遭遇,心情還是舒展不起來。


    君心難測,雖然她入宮時,看著陛下的樣子似乎有所鬆動,可不到最後一刻,誰也不知,老皇帝心裏揣著的是善,還是惡。


    就在臨近傍晚的時候,三皇子的馬車終於迴轉到皇子府門。


    楚琳琅連忙跟陶雅姝一起迎了出去,當看到三皇子身後那個高大的背影時,楚琳琅隻覺得眼眶發酸,雙腿微微發軟,若不是一旁丫鬟的攙扶,就要跪在地上了。


    司徒晟快走了兩步,一把抱住了她,有些百味雜陳地低聲道:“琳琅,我迴來了!”


    楚琳琅緊緊抱住了他的身體,直到他安全的這一刻,堆積幾日的不安才終於能宣泄出來,埋在他的懷裏盡情大哭。


    司徒晟心疼地抱著她,任著她哭了一會,才哄道:“快別哭了,仔細你肚子裏的寶寶受不住。”


    在一旁的陶雅姝卻嚇了一跳,低聲道:“楚娘子,你……有了?”


    看楚琳琅淚眼婆娑的點頭,陶雅姝簡直要歡喜雀躍起來了。楚娘子一直不能懷孕,難道是她苦命的前半生感動了上天,竟然有此善果?


    她也知道不該打擾司徒晟和楚琳琅的團聚,便是恭喜他們之後,便讓他們先行離開了。


    司徒晟帶著琳琅迴了自己的府宅。


    為了避嫌,司徒晟遷入這個府宅後,琳琅便再也沒有登門過。


    府宅裏雖然有些仆役,可是他的臥室卻還是單身漢子的光景亂糟糟的。


    楚琳琅下意識地想要整理一下,卻被司徒晟一把抱起,安置在了床榻上:“你累了這麽久,趕緊休息,想要吃什麽,我讓廚房給你做。”


    琳琅聽話地躺在被子裏,想想道:“我想吃你做的蓮藕小炒,還有香糟肉餅。”


    司徒晟很會做江口的小菜,現在她想想都流口水。


    這幾日來,她都不能安心吃飯,現在一下子就餓得慌了。


    司徒晟點了點頭,起身便去了廚房。


    他落獄的消息傳得滿京城都是,隻短短幾日的功夫,府裏的下人們居然領工錢走了大半。


    所以廚房裏連個正經廚娘都沒有。好在他自己向來親力親為,以前未入仕途的時候,也經常給養母做菜。洗菜備料,倒是很是利索。


    當琳琅點的兩樣菜肴擺上桌子的時候,兩人端起飯碗,終於可以心安香甜地吃飯了。


    當琳琅問起陛下為何會這麽痛快地放人時,司徒晟道:“你這通折騰,讓皇帝騎虎難下。我就算不小心自己病死在獄中,都會讓他落得晚年暴虐,殘害忠臣所托孤兒的罵名。劉翼跟陛下說了,他們劉家到底是欠了楊巡將軍還不清的債。既然楊巡將軍當年戰敗事出有因,甚至跟前太子都脫不開幹係,那麽陛下就不可一錯再錯。雖然天子恩賞責罰,做臣子的都應甘之如飴。可有時天子認錯,並非折辱聖明,而是更會叫史書後人刮目相看。隻是這一點,尋常人很難做到罷了。”


    劉翼跟他老子說話,向來都是講史夫子的口吻,就事論事,不知奉承分寸。


    可是這直白的話,卻入了陛下的心。


    第121章 準備成親


    病入膏肓之人, 也是有些疲累,最後他看向了自己最愛重的兒子。


    這個跟他長得一模一樣的兒子,正延續著他的生命, 而且在不久的將來, 還要延續大晉的繁華。


    他得給兒子留下助力,而不是禍害。


    既然司徒晟最看重祖父, 他就得還給楊巡一份尊榮清白, 讓司徒晟心內不要存著怨尤,也算給兒子留下個賢臣助益。


    想到這,他隻是無奈地對兒子道:“楊巡將軍一生榮耀,的確不該被他那個不孝不忠的兒子拖累……朕總歸是對不住楊巡……該如何為楊老將軍正名, 你且看著辦吧……”


    依著陛下的意思, 是要追封楊巡,給他平反正名。


    可是當老三拿著一封擬寫好的“罪己詔” 讓他來簽寫頒發時, 老皇帝氣得一口老痰淤堵, 抖手指著自己的三兒子, 半天才將老痰咳出去。


    “你這是何意?是覺得自己成了太子,就可以恣意妄為,來逼朕做事?”


    見父皇動怒, 劉翼卻依舊一臉坦然道:“兒臣不敢, 隻是父皇您說讓我看著辦的。依著兒臣看, 這一份罪己詔最是君子坦蕩的了。天子認錯,並非折損聖明, 而是體現父皇對楊巡老將軍的愛重。至於太子之位,也是父皇的恩賞, 若父皇覺得兒臣不堪重擔, 兒臣願意讓賢, 依著兒臣看,六弟為人謙恭賢良,其實比兒臣更合適。”


    劉翼說這話並非賭氣,而是句句真心。他的人生向往裏,有北地光複,有與雅姝舉案齊眉,可就是沒有坐在這孤獨王座上,做個萬人之上的君王。


    若是父皇肯收迴成命,他願意做個賢臣輔佐六弟,絕無怨言。


    他說的真心,而皇帝也知道這個兒子為人的坦蕩。他太像他的母親了,對與功名利祿從來都不看重。


    可就是這真心肺腑之言,又是氣得陛下粗喘。


    若是老六堪用,前太子怎麽可能安穩儲君之位那麽多年?


    他好不容易盼來了個才華出眾,了解民生的兒子,豈能容得他恣意妄為,去過閑雲野鶴的日子?


    向天下承認了天子的錯誤,的確算是給楊巡一個交代,更能平息司徒晟的怨氣,讓他從此沒有借口叛君不忠……


    於是老皇帝忍著氣,再次拿起那封罪己詔,又字句看了一遍,那臉色也是變了幾變,最後扔給了劉翼:“文筆粗糙!再改改,再讓朕來簽!”


    就這樣,幾經父子口舌較量,那一封字句懇切的罪己詔,終於昭示天下。


    天子親口承認了當年負水之戰,楊巡老將軍奮戰到底的英勇,更是申斥了前太子與廢王泰王勾結陷害忠良的罪行。


    而陛下自己則承認了當年對楊家的責罰過重,表示楊家逆子楊毅之罪,不足以蓋過楊巡豐功。


    所以追封楊巡為忠勇侯,世襲承爵,食邑千戶,由楊巡的親孫司徒晟承襲侯位。


    這封罪己詔下達之後,真是滿朝震驚。


    許多不在狀況的臣子都沒想到,之前沸沸揚揚的傳聞竟然為真,司徒晟還真是當年楊家抄斬的漏網之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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