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許多鄙夷他乃趨炎附勢的酷吏之人,都對他心懷了幾分尊敬。


    平日看不出來,可是在這等雅集上就能稍微品酌出來。


    司徒晟身邊環繞的不乏名流高潔人士,而許多名流是齊公的兒子齊景堂代為引薦的。


    看著自家大人如魚得水,漸漸擺脫了孤臣“酷吏”的名頭,楚琳琅自然甚是欣慰!


    不過,她注意到此間的女主人,那位忘塵居士正站在涼亭對角,有意無意地看著……她家大人。


    依著這位陶居士的年齡,可都能當司徒晟的母親了。她這等身份,算是半個出家人,所以應該不是貪戀男人姿色吧?


    不過她一直看著司徒晟,那眼神卻怪怪的,好似透過他在打量著另一位故人……


    就在這時,身後有人喚她,原來陶雅姝也到了,喚她去前麵的香閣聽曲。


    陶雅姝知道楚琳琅在女學坐後排的習慣,指了指香閣一角的位置:“我讓人給你留了個席,你看可好?”


    若是換成別的貴女,坐這樣的位置,一定會覺得自己受了冷待,可是楚琳琅倒是很喜歡在陌生的熱鬧場合,有個安靜不受打擾的角落,讓她可以從容溫熱一下陌生的場子。


    陶雅姝顯然是注意到她平時的習慣,才特意給她留了這個位置。


    第64章 攤牌交底


    楚琳琅感激地衝著陶雅姝一笑, 讓陶小姐自去交際後,便坐在了最角落的位置,一邊品茶吃著茶點, 一邊聽其他賓客撫琴閑聊。


    身在陶家的園子, 聊的話題自然也圍著陶家人打轉。


    而坐在楚琳琅前麵的兩位夫人顯然是京城裏的包打聽。


    她們正小聲議論著這處園子的來曆。據說這院子是女主人陶慧茹當初嫁入楊家時的嫁妝,後來她跟楊家恩斷義絕, 也一並帶迴來了。


    隻聽一個胖婦人小聲嘀咕道:“這陶家四姑娘當年何等風光, 滿京城的追求者無數,怎麽迷了眼,偏偏看上了個叛將?若是嫁給別人,那不比現在獨守青燈好多了?”


    另一個小聲道:“可不是迷了眼?不過也難怪, 京城第一的美男子, 撩動了多少姑娘的心啊!”


    “聽說那人私定終身,娶了個嶺南才女呢!後來聽說是那才女得了失心瘋, 才以惡疾的名頭休妻, 然後陶家這位才嫁進去的……”


    “哎呦, 我還真見過一次前頭那個!可漂亮了,叫……叫什麽來著,對了, 溫江雪!雖然是瘋了, 但也僥幸逃過一劫, 不然若還跟楊家沾親,豈不是難逃一死?”


    楚琳琅正在嗑瓜子, 聽到此處不小心咬了一下手指,不由得身子微微前移, 屏息凝神繼續聽:“可不是嘛, 聽說她為了嫁進去, 還花了不少的心思,是搶來的姻緣!你說若是嫁給別人,哪有這等禍事?幸虧她是陶家的女兒,換成旁人,當初那場浩劫,隻怕母子都沒法全身而退!不過這樣感情用事的女子,京城也是每隔幾年要出一個,就好比那個謝勝的女兒,也是豬油蒙心,逼走了別人家的正妻,自己跑去給人當後母……”


    兩位夫人說到高興處,一時笑得花枝亂顫,又一起起身,相攜去了別處,並沒有注意到她們嘴裏八卦著的周家前妻正坐在她們身後。


    楚琳琅呆呆地含住瓜子,甚至忘記了嗑,她覺得自己的腦子被塞入了一團亂麻,需要尋個頭,再一點點地梳理……


    這個忘塵居士陶慧茹當初所嫁的人是大將軍之子楊毅,而楊毅的前妻據說姓溫,這位前妻是瘋病發作,才被以惡疾的名頭休棄送走的……


    楚琳琅努力扣著手心,才壓抑住了自己捂嘴的衝動。


    因為她突然聯想到——司徒晟小時在江口也姓溫,他的瘋娘據說當初嫁給的是京城的高官,因為爭風吃醋而傷了夫君,然後就瘋了……


    兩處本應風馬牛不相及的人,突然被她莫名聯想到了一處。


    一時間,那瘋女癡癡的“悔叫夫君覓封侯”又是在她的腦裏迴蕩。


    楚琳琅忍不住又將目光撥轉,看向正在涼亭裏,端坐人群中的司徒晟。


    他的身邊,有許多貧寒出身的官員。雖然都是些才華橫溢的寒門才子,可是他的樣貌氣度在那些平民官員中,總是給人鶴立雞群,格格不入之感。


    這樣出眾的外表和氣質,並非鄉野泥土中能輕易孕育出來的。


    有那麽一瞬間,他身上所有的陰鬱與神秘,都讓楚琳琅有重新再認識之感。


    她甚至清楚記得,他送給她的那處嶺南的莊園地契上,原本的戶主也是姓溫……


    接下來的雅集喜樂,再與楚琳琅無緣,她整個人都被自己無意參破的秘密給震驚到了。


    她迴想起了在寂州的家宴時,他用言語試探著自己,當她說走嘴的時候,他的眼中當時冒出的似乎是一絲殺機……


    楚琳琅甚至在後怕,她當時若沒打司徒晟那一巴掌,並且極力撇清管關係,他原本打算如何封自己的口?


    就在她沉默的時候,那位忘塵居士不知何時走到了她的身旁,溫和開言道:“聽雅姝說,你如今在侍郎府上當差。”


    楚琳琅連忙定神施禮,低聲稱是。


    陶慧茹笑了笑,先是無關緊要地問了問侄女在女學上的表現,然後話鋒一轉,若無其事問道:“都道司徒大人至孝,為亡母守孝三年,不敢輕言終身大事。就是不知,侍郎大人的亡母籍貫哪裏,是因為什麽病過世的?”


    楚琳琅抬眼看了看她,微笑著迴答。


    司徒晟的履曆雖然是偽造的,卻也完美無瑕。因為他的少年時期,的確由養母帶大,並不算作假。


    聽到司徒晟毫無瑕疵的祖籍生平後,陶慧茹的表情也說不出是釋然,還是失望,隻是輕緩吐了一口氣道:“可惜了,不能見見司徒大人的母親,她……定然是位難得的美人。”


    說完這話,她又衝楚琳琅笑了笑,便轉身離去了。


    楚琳琅定定看著她的背影,一時間覺得腦袋都在微微的疼。


    那日,從雅集迴來的一路上,楚琳琅變得沉默不言。


    司徒晟雖然飲了些酒,但是眉眼還很清明,自然也覺察到了楚琳琅不同尋常的沉默。


    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看她是不是生病難受,感覺溫度正常後,便問:“怎麽了?在雅集上遇到不高興的事情了?”


    楚琳琅張了張嘴,卻不知話該從何處說起。


    她現在終於知道自己紮進了什麽不可觸碰的馬蜂窩裏了。司徒晟……竟然有可能是戰死大將軍楊巡的孫兒,也就是那個叛將楊毅的兒子!


    如果真是這樣,司徒晟豈不就是楊家那場滅門浩劫裏為數不多的幸存者?


    光憑這一點,司徒晟的身份一旦被有心人知道,就是萬劫不複的下場。


    楚琳琅覺得自己若是腦袋清明,就該趁著泥足沒有深陷的時候,及早拔腿,遠離這代表無窮災難的麻煩。


    司徒晟看著楚琳琅欲言又止,並沒有說話,隻是懷抱著她腰肢的手也微微鬆開了。


    他淡淡道:“聽到了什麽?”


    楚琳琅神情複雜地看著他。若是二人隻是初初相識,依著她趨利避害的性子,原該假裝什麽都不知道,再慢慢疏遠他的。


    可是現在,她的心似乎被什麽東西拉扯著,以往敷衍人的把戲全然也耍不起來。


    她隻想在他的嘴裏一探究竟,鬧個明白。


    想到這,她輕輕問道:“你的母親……可是叫溫江雪?”


    司徒晟聽了這話,俊朗的臉不見半分慌張,隻是沉默而意味深長地看著麵前試探他的婦人。


    他不是沒有想過,今日若來到陶慧茹的園子,她可能會聽到些陳年舊事的隻言片語。卻怎麽也沒想到,楚氏居然如此冰雪聰明,也不知聽了什麽,居然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將來龍去脈串聯到一處去。


    若是琳琅猜出了母親的身份,必定也猜出了他的身份,所以她這一路才會這般反應。


    聰明人之間,永遠都不必將話點得太透。關於她能猜到自己身世這天,司徒晟也是早有預料的。


    所以他也懶得再掩飾,隻緩緩點了點頭,然後看著坐在他對麵的女人麵色慢慢變得煞白,頹然靠坐在車廂壁上。


    接下來的一路,便是讓人窒息的沉默。


    迴到侍郎府後,楚琳琅看也不看身邊的男人,隻一路快走,想走迴自己的房間梳理思緒。


    可是風雨何時等人?她剛換好了衣服,司徒晟便來敲門了。


    楚琳琅頓了頓,走過去開門讓他進來,而他開口的第一句便是:“我說過送你走的話,依然有效,你若不愛去嶺南,那麽別處我也可以……”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楚琳琅揮手打斷,她關上了門,然後坐在了桌邊,想了想,篤定道:“你總是幫襯我,是覺得我跟你的母親際遇太相似,你救不了你母親,便移情來解救我,對也不對?”


    這是楚琳琅以前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她這滿身俗氣的女子,何德何能,讓司徒晟這樣詩書滿腹,氣質脫俗的男人如此喜歡?


    隻是以前,她會略微自戀地覺得大約是自己皮相誘人,這才讓司徒晟情不自禁。


    可是跟他相處越久,才越發現司徒晟並非能被皮相迷惑的好色之徒。


    這個男人的自控力可怕得驚人!就算兩人私下情濃,耳鬢廝磨時,總是先耐不住的也是楚琳琅,而永遠也不會是他。


    情濃之時,這男人的心跳也會跟著自己一般的加速,望著自己的眸中也會蓄滿男人的欲念,可是他的意誌力仿佛被玄鐵精鏈子纏繞,無論何時,都能把控住最後一步,如神僧入定般,風雨不搖……


    現在,楚琳琅倒是有些明白了,司徒晟並非聖人,不過是他對她憐憫勝於情愛罷了。


    就連那兩位閑話的夫人不也一語點破了玄機?


    她和那個被逼瘋的溫氏一樣,都有著“悔叫夫君覓封侯”的經曆,出身卑微的女子,擁有了不該擁有的“優秀”的丈夫,又被別的女人橫刀奪愛。


    原來在司徒晟的眼裏,她楚琳琅不過是他那可憐母親的再現,是他補償兒時遺憾的對象罷了!


    試問哪個禽獸,能對像自己母親一樣的女人下手?


    想到這,楚琳琅氣得都要罵娘了。


    上天垂憐,是看她不能生養,就賜給她這麽一個好大的兒子?


    司徒晟原本做好了楚氏質問他的準備,她應該會斥責他的隱瞞、虛偽,還不負責任的拖累她。


    可這女人思考問題的角度總是這麽的清奇,讓他永遠捕捉不準。


    這女人最在意的究竟是個什麽鬼?


    不是怨恨他拖了無辜的她下水險境,而是懷疑他……拿她當了親娘般憐愛?


    司徒晟知道自己內心陰暗,但是還沒有暗到這等地步。


    他忍不住蹙眉老實道:“你哪裏跟我母親像?她曾經是嶺南的才女,歌舞詩賦琴對弈無一不精,說話溫柔似三月春水,更不會與人惡聲相向……”


    司徒晟所言不假,那女人不瘋的時候,氣韻談吐都不似尋常人家的女兒。


    不過他這是何意?是暗諷她乃鄉下粗野婆娘,不配跟他謫仙生母相比?


    楚琳琅磨著牙,冷笑道:“奴家現在心情不太好,大人說話悠著點,不然江口的惡婆娘生氣時,是要撓人臉的!”


    她生氣的樣子還是一如既往,似六月豔陽,司徒晟慣性地想要伸手摸一摸她的臉頰。


    可手伸到了一半,堪堪停住了。


    他慢慢收迴了手,繼續解釋:“你和她一點都不一樣。她在發現自己的閨中好友與丈夫衣衫不整的躺在一處時,隻會鬧著持劍要與負心人同歸於盡。誤傷了負心人後,又懊悔得轉身投河,要用自己的死去懲罰曾與她海誓山盟的男人。她會哭得不能自已,肝腸寸斷,渾然忘了自己還有個繈褓裏,需要照顧的兒子。她會在別的女人步步緊逼的時候,脆弱得似散碎的琉璃,再也拚湊不迴……”


    他平靜地說著這些話時,眼裏積蓄的是能溺死人的寂靜深潭。


    他自小便跟母親分離,他的母親在整個楊家,都是不可言說的禁忌。


    隻有祖翁才會在閑暇時,給他講講他的母親,並且告訴他,母親不是不愛他,隻是生了很重的病,不能照顧他。


    也是過了很久,他才知道,原來母親被她的娘家人以請地方神醫治病的由頭,秘密送往江口,成為了楊家和溫家都極力迴避的家醜。


    年幼的他經曆血海殺戮,九死一生,從戰場上迴來。一時無處可去的他,終於可以迴到心念甚久的母親身邊時,卻發現期盼著能為他遮擋風雨的親母,已經瘋癲得認不出他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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