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能趕在幕後黑手殺人前取證,可見是用了功夫,早早就拜訪了那些受害者。


    楚琳琅再次想起了自己用人脈挖來的官吏名單——她當初可是給了司徒晟的。


    也就是說,在陛下申斥六殿下,將他貶黜寂州的時候,趁著泰王一黨鬆懈,司徒晟一定是奉殿下之命,做了許多功夫,才有了最後鐵證如山的雷霆一擊。


    這場權利傾軋背後,比她知道的皮毛更驚心動魄。


    而司徒晟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少師,又是如何從容布局,遊走於皇子與陛下之間,直達天聽?


    楚琳琅直覺司徒晟原比她想象的更深不可測。


    如此心機之人應該也是睚眥必報?小時候結下的打罵恩怨不算,她卻因為一時口舌之快,嘲諷他隱疾不行,的確不識好歹。


    想到這,楚琳琅覺得須得好好挽救一下與少師大人岌岌可危的關係。


    至於少時往事,既然大人不提,她也隻當是沒看破。


    如此想來,楚琳琅終於想好了往後如何對待這位司徒大人的章程。


    在六殿下的府上與司徒晟再見麵的時候,不等司徒大人冰冷眼神飄過來,她便揚聲笑道:“司徒大人,好久不見,我家隨安這幾日總念叨著大人,要請大人來我家吃酒呢!”


    司徒晟此時剛剛下馬,就看到之前不歡而散的楚夫人正立在馬車前一臉盈盈笑意地招唿他吃酒。


    楚夫人大約不知,當她有事求人刻意討好時,那甜笑仿佛摻了水的酒,假得很!


    雖然心中鄙薄,不過司徒大人還是淡淡道:“哦?何時去?”


    嗯……楚琳琅雖然隻是慣性客套,可她忘了這位司徒大人似乎不懂何為客氣之言。


    既然如此,她幹脆應承下來,利落道:“擇日不如撞日,大人若方便,明日便來我家。正好家裏買了兩隻肥雞,我讓廚子做叫花雞給大人吃。”


    “有這麽好的菜,怎麽不邀一邀我?”伴著一陣爽朗的笑,六殿下不知何時也出現在了門口。


    楚琳琅又是笑臉相迎,直說若六殿下肯同來,蓬蓽生輝。隻是這般,兩隻雞可不夠,容得她待會去江上,逮一條蛟迴來給殿下鹵上!


    這一番抖機靈,又逗得六殿下哈哈大笑,引得殿下身後的王妃又問何事生笑。


    等到周府家宴,來的是四位貴客,除了司徒晟和六殿下之外,還有王妃和她的妹妹謝悠然。


    周家的門檻裏何時邁進過天子皇嗣?


    一時間趙氏也亂了分寸,再不見平日家裏申斥兒媳的樣子,在貴人麵前拘謹得很,隻是拉著女兒一個勁賠笑,任得楚琳琅安排布置,招唿著貴客。


    麵對滿桌子的菜,六皇子劉淩很是新奇:“楚夫人,你們府上的廚子可真了不得,竟然有許多菜式,我都沒見過!”


    周隨安坐在殿下身邊,笑著解釋:“這些都是賤內老家江口的特色,內人想著殿下應該是沒吃過這些粗鄙鄉野風味,便鬥膽獻醜,還請殿下不要介意。”


    楚琳琅做了幾樣拿手好菜後,便洗手陪在楚王妃的身邊。


    夾菜的時候,她突然瞥見丫鬟上菜,將一道醬燜臘魚擺在了司徒晟的麵前。


    第24章 如沐春風


    今日她定的菜品本沒這道。


    尋了丫鬟低聲一問才知, 原來是廚房的婆子手忙腳亂,燉糊了鮮鱸魚,便臨時從院子裏扯了幾條臘魚充數。這原也沒什麽, 畢竟六殿下也很喜歡些宮裏沒有的地方特色, 頻頻舉箸。


    可楚琳琅清楚記得司徒晟並不喜這味道——上次他來周家,聞到這魚味就避走不及。


    她突然又想起, 少時的那個“瘟生”對臘魚也是厭惡極了。


    她那時可憐臭小子, 曾給他送過飯,好像那次……送的就是燉臘魚。


    瘟生絲毫不領會她的好意,先是被那魚味熏得直嘔,然後將那一碗魚狠狠扣在了她新得的裙上。


    那次, 楚琳琅難得在外人麵前嚎啕大哭——這可是她大姐成親時, 特意讓裁縫給她做的裙,是她從小到大, 不必撿穿別人的唯一新衣。


    不過光哭如何解恨?她記得自己最後將臭小子按到了地上, 騎在他的身上, 拽著他的衣領揍……


    塵封的少時頑劣,也不知怎麽,竟然在腦子裏接二連三地蹦了出來。


    楚琳琅想起自己曾經將司徒大人按在地上打, 頓時直覺腦門隱隱發脹, 忙不迭起身, 想要將這盤臭乎乎的臘魚挪得離他遠些。


    可還沒等手碰到盤子,便見司徒晟已經舉箸, 夾起一塊臘魚肉,從容放入了自己的口中。


    吃了這一口不算, 他接連夾了兩筷子, 才意猶未盡舉起酒杯, 一飲而下。


    楚琳琅愣了一下,馬上掛著笑,順手接過丫鬟新端上的菜,招唿眾人繼續吃。


    不過她眼尖,發現立在司徒晟身後,那個叫觀棋的小廝正一臉擔憂地看著主子,仿佛他吞下的不是魚,而是什麽鴆酒毒藥……


    眾人又是吃喝了一陣,司徒晟似乎酒飲得太多,有些不勝酒力,便起身方便去了。


    當他出了廳堂,走到外院茅廁一隅,便再難忍受那股翻江惡心,衝著一旁樹叢,彎腰嘔了起來。


    觀棋一邊拍著他的後背,一邊心疼道:“先生何必非得吃那道菜?”


    司徒晟嘔了一會,站起身來,接過觀棋遞來的紫砂茶壺漱口,並不迴答。


    可是觀棋卻明白先生為何要難為自己,憤憤道:“該不會是她認出了您,故意用臘魚試探?”


    貴客臨門,誰不用昂貴些的鮮魚待客?偏偏周家卻拿窮苦人家才吃的臭臘魚做菜,還特意擺在了先生的麵前。


    這不能不叫人懷疑,這姓楚的女人……是不是發現了什麽,在用這臭烘烘的魚試探先生。


    司徒晟微微閉眼,此時蔓延在口中的異味還未散去,那中滲入骨髓裏的腥味,滾湧擴散,如同漫卷暗流,一下子心中蟄伏太深的晦暗記憶衝了出來……


    他須得用力按壓,才能抑壓住心中快要破繭的魔。


    待將紫砂壺裏的茶飲幹,司徒晟再次舉步迴到了飯廳。


    飯桌上依然吃興正濃,向來健談的周隨安也不冷場,趁著酒興侃侃而談,講著他在鄉間讀書時的見聞。


    也許是周隨安飲酒鬆懈後,跟在上司麵前謹言慎行的做派大不相同,一番妙語逗得六殿下哈哈大笑。


    六殿下這才發現,若不談公事,這位周公子實在有趣得緊,就連對著司徒晟臭臉的謝二小姐都有了談性。


    可惜司徒晟一迴來,飯桌上的笑聲頓時消減了不少。


    畢竟他是六殿下的少師,雖然平日多對殿下從不疾言厲色,可到底為師的身份。


    六殿下有時候當著司徒晟的麵說話,也要注意些分寸的。


    謝二小姐卻是有些因愛生恨,盯看著司徒晟尋思找茬,自然也沒了談笑的興致。


    司徒晟仿佛並沒發現自己的出現冷場了,他隻是看向自己的桌前——原本擺在自己麵前的那盤醬臘魚突然不見了。


    他狀似不經意問道:“那盤魚的味道不錯,這麽一會就吃光了?”


    周隨安一聽,連忙解釋:原來方才楚琳琅也吃了兩筷子後,說味道不對,可能是臘魚存壞了,怕貴人們吃壞了肚子,便讓丫鬟端走,另外換了一大碗放了冰糖蜜餞的烤梨上來。


    眾人正好談得熱火朝天,故而誰都沒在意楚夫人的舉動。


    可是司徒晟聽了周大人的解釋,卻淡淡瞟看了楚琳琅一眼。


    楚琳琅不動聲色,可心裏卻隱隱後悔,覺得自己畫蛇添足,或許不該撤了那盤魚。


    不過這時,謝二小姐卻開始發難,冷笑著問司徒晟如此偏愛那魚,是不是臭魚找爛蝦,迂腐之人就愛那腐爛的魚味?


    謝王妃今日本來就沒打算帶妹妹,是謝悠然非要跟來。


    她原本以為妹妹想開了,所以不忌諱見司徒先生。沒想到她在飯桌上居然如此出言不遜!


    不過司徒晟恍如沒有聽到,隻是穩穩飲酒,一副君子不與女子爭執的漠然,壓根不打算給謝二小姐什麽台階下。


    謝王妃做姐姐的也跟著下不來台,臉色難堪地在桌下偷擰謝悠然的大腿。


    楚琳琅可是和稀泥的高手,一看飯桌上劍拔弩張,要炸開周家的房蓋,立刻拍著手說她從連州移來的幾叢花開得正濃,若拿來做簪花甚好,請著王妃和謝二小姐去賞花,順便簪幾朵戴戴。


    於是,謝王妃使勁捏著妹妹的胳膊,可算是將她拽到了後花園的暖房裏。


    楚琳琅假裝去拿剪子,實則跑到外院裏避一避,讓王妃可以盡情地罵一罵妹妹。


    說起來,這處分配的院子,可比在連州的時候大多了。外院子還沒安排上人,周家的仆役都在廚房幫傭,這裏便顯得分外安靜。


    楚琳琅坐在靠牆的條凳上,百無聊賴地扯了一會垂下枝頭上剛開的杏花。


    就在這時,有聲音在她頭頂乍起:“夫人怎麽一人在此?”


    楚琳琅扭頭一看,發現司徒晟不知何時也一人來到了這空院。


    他們身邊都沒仆從,如此孤男寡女相處實在與禮不合,楚琳琅連忙站起,準備去找王妃。


    可是司徒晟卻堵住了出院唯一的路,讓她走也走不得。


    楚琳琅不僅挑眉看向司徒晟。司徒晟也看著她,目光深幽探究。


    為了免尷尬,楚琳琅隻能笑臉相迎:“大人吃好了?怎麽這麽早就下桌了?”


    司徒晟淡淡道:“想吃的菜撤盤子了,自然也就飽足了。”


    楚琳琅想了想,很是坦誠道:“那真是對不住,隻是上次大人去我連州府上時,我看您對臘魚似乎不甚喜歡,這才讓人撤了盤子。畢竟這魚的味道,有許多人避之不及。您若愛吃,便多帶些迴去。”


    說完,她順手摘下院子一側晾著的魚,遞給了司徒晟。


    隻是這魚未做熟時,味道更甚,司徒晟沉默著,伸出的手略微遲緩了些。


    楚琳琅無奈,將魚又重新掛起,笑著給司徒晟找台階:“本以為隻我家官人愛逞強,原來大人您更甚。您都這麽大了,又不是小孩子,就算不喜挑食,也不會有人打你的屁股,何必逞強呢?”


    在臘魚拿走後,司徒晟明顯鬆緩了一下,聽著楚琳琅的調侃之言,他頓了頓說:“以前的確不喜,不過你府上的廚子不錯……”


    於是這話題便自然轉向了楚琳琅老家的風味。


    楚琳琅心不在焉的應付著,隻一心想快點離開這院子。


    可是司徒大人談性正濃,又談到周大人最近的治水功業,楚琳琅隻是賠笑應對著。司徒晟突然慢悠悠歎道:“寂州什麽都好,就是橋太少,對了,你還記得推我下水那條河上的石橋嗎?”


    楚琳琅順嘴道:“石橋?一直是索橋啊……”


    她說完這話時,猛然打了個激靈,轉而瞪向了司徒晟。


    不知什麽時候,司徒晟居然挨她那麽近,將她抵在了院牆壁上,他的臉上還帶著笑,隻是笑意未及眼底。


    那日淋雨,他便發現楚琳琅的不對勁。自己言語招惹了她,她卻愣神忘了還擊,看向自己的眼神還那麽奇怪。


    當時他並沒太在意,隻是迴去換衣服時,看著濕透的薄衫才猛然明白這裏的關卡。


    猶記得少時,她推他下水,上岸時還指著他的後背罵,說他的胎記是“王八”印。


    司徒晟猜到她或許已經聯想到了什麽。


    而今日來周家吃飯,那一道不太應景的臘魚再次印證了他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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