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瀟按住傷口,發現已經有密密麻麻的金線枷鎖一般限製著她的一舉一動,低聲笑了笑:“至少在無言穀不會牽連其他人,我知道我爹和師兄都曾經來過,但是都被穀主阻攔在外,他們不來也好,我不想把他們卷進來。”


    “嗬……”帝仲跟著笑了,拉了一張椅子疲倦的靠著,喃喃自語,“你什麽時候開始學聰明的?我一直以為你還和從前一樣呢。”


    “你們有很多事情故意迴避著我。”雲瀟想起很多很多違和的往事,然而不知為何,到了喉嚨裏的話卻又莫名停住,半晌才繼續說道,“如果我問了,你們肯定也會用早就準備好的理由天衣無縫的搪塞過去,所以我不問。”


    “你都知道什麽?”帝仲的手指在不經意的微微發抖,雖然還保持著語氣輕緩,實則已經目光如炬的望向了低著頭苦笑的女子,雲瀟仿佛也正在極力平定著自己的情緒,她用手指站著池水在桌子上畫下一個神秘的圖案,然後淡淡抬眸看了一眼瞬間驚變了臉色的帝仲,迴答,“那時候在祈聖天坑,我意外掉入修羅鬼神的領地被它所傷,它的頭顱上就有一個模糊的印記,我其實一眼就看見了,可是想看的更清楚一點的時候就被你們關進了間隙裏。”


    帝仲避開她的視線,雲瀟深深唿吸了幾口氣,這一次開口,聲音已然鎮定了許多:“那是什麽東西呢?能讓你們心照不宣同時選擇隱瞞的東西,一定非常非常的重要吧?可是我不敢問,我知道你們一定會騙我,所以我也就裝成沒看清、不在意的模樣再也沒有提起過,好幸運,你們竟然都被我騙過去了,後來我暗暗調查過這個圖案,可惜一直都沒有什麽線索,但我有一種很奇怪的直覺,自己也說不清楚這份直覺從何而來——這應該是一種用於標記身份的咒印。”


    雲瀟的唿吸已經慢慢平定,漸漸顯露出和平時截然不同的理智:“修羅鬼神是破軍的宿主,為什麽它的身上會有這種咒印呢?又是為什麽我會對這種東西極為熟悉,好像曾幾何時,自己的身上也應該有它的痕跡。”


    她抬起手放在心髒的位置,即使火種還在千裏之外的浮世嶼,但特殊的感知力已然讓她清晰的看到了隱藏在火焰最深處的圖案,語氣忽然一轉:“我曾經死過一次,火種在人類的身體裏瀕臨熄滅,我努力的迴憶著那段時間發生的事情,終於清楚的看到死灰一般的火種中心印刻著和破軍一模一樣的圖案,這就說明了一件事,我和破軍,應該是來自同一個地方,既然他為神界逃犯,那我……又是什麽?”


    “你……何苦去迴憶那段過去。”帝仲微微一晃,很快恢複了鎮靜,雲瀟笑著搖了搖頭,不為所動,“前段時間你們故意支開我去調查蒼梧之海的皇陵,其實我也沒閑著,我去了一次昆吾山,在那裏發現了尚未恢複的惡戰痕跡。”


    帝仲怔住了,她的眼裏有著鋒芒的冷靜和敏銳,和從前那個隻會黏著人撒嬌的雲瀟判若兩人:“我抓了幾隻住在附近的山鬼詢問情況,他們說這地方以前有個強大的法術結界,還有西王母座下的神獸守護,後來不知怎麽的忽然爆發了一次戰鬥,不知道什麽人那麽大本事殺了那隻神獸,把方圓百裏的山脈染成一片血色,而那個時間點,正好是我們出發去敦煌的前幾天,當時冥王也來過昆侖山,挑釁的說要參加弟子試煉,但他還沒動手就被一陣地動山搖打斷,然後他就突然離開了,後來紫宸師叔為了安撫人心隻說是遇到了地脈強震,其實並不是——是你,在昆吾山殺了神獸,引起的動靜。”


    “這些事情……你從來沒有和別人說起過。”帝仲感慨的歎息,溫和的語氣也她安下心來,“是我太小看你了嗎?我一直以為你什麽都不知道,就像當年神界的天火一樣,貪玩任性,無拘無束。”


    隨即他輕輕吐出了一口氣,向後靠在椅子上搖了搖頭,微笑:“很久很久之前,天帝帝俊從自己心口處取了一滴血燃燒成火焰,他將這團熾熱的火種安放在神界的東方支柱凝淵之野,用來抵禦一條散發著至寒陰氣的天塹鴻溝,從那以後,天火孤獨的立於高塔之巔,默默看著諸神借助凝淵之野氤氳的神力修行,漸漸地、它竟然有了感情和意識,終於在某一天脫胎換骨,修成了屬於自己的軀體——那是一個美麗的神女之姿,和現在的你一模一樣。”


    雲瀟不可置信的聽著,大腦一時反應不過來這番話背後深遠的含義,帝仲隻是用手指敲擊著桌麵,繼續說道:“天火性格活潑開朗,或許是厭倦了凝淵之野日複一日枯燥的修行,她偷偷跟著天帝從六界的通道離開,這場看似短暫的旅行讓凝淵之野遭遇破壞,天塹鴻溝裏的寒氣因為失去天火的製衡侵蝕了大片的土地,致使神力流失,諸神的修行也因此受到嚴重的影響,天帝勃然大怒,降罪於她。”


    帝仲意味深長的看向雲瀟,破碎的記憶讓她顯得有幾分呆滯:“神界的規矩很嚴厲,尤其是違規私自穿行六界,罪當處死,但是他卻莫名動了惻隱之心,改變了最終決定,他將天火關入天獄大牢,刑期也隻有短短的五百萬年。”


    話音剛落,仿佛有一柄利劍刺穿了她的心肺,那個高大的身影第一次在眼底明明滅滅,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讓她窒息,帝仲不動神色的起身,溫柔的抱著她的腦袋輕輕拍起:“這樣的日子一晃不知又過去了多久,直到神界浩劫,天獄坍塌,眾多囚犯魚貫而出四散而逃,天火尋著記憶迴到了她誕生的凝淵之野,就在追兵即將找到她的前一刻,那扇穿行六界的門忽然打開了,她躲入其中,從此墜入人界。”


    “墜入人界!”雲瀟反複呢喃著這四個字,所有的碎片都在這一刻拚湊成型,卻有一種讓她不安到止不住顫抖的情緒不受控製的爆發,帝仲抱著她,接道:“那扇門是天帝為她打開的,他第二次為了這滴心頭血破例動了私心,但是這一次同為逃犯的破軍抓住了千鈞一發的機會跟著一起逃入人界,天帝沒有下令追捕破軍,他知道隻要下令,不僅自己徇私之事會暴露,你也要被帶迴去接受更為嚴厲的懲罰,他終究選擇了視而不見,放任那隻魔神在人界紮了根。”


    這一次,前所未有的恐懼讓她第一次主動伸手緊緊抱住了眼前的人,仿佛是要抓住救命的稻草,帝仲一動不動,一種刺痛針一樣地紮到了心裏——他在竭盡全力的保護她,她卻毫不猶豫的以自殺威脅他。


    “別怕。”許久,帝仲安撫著她的情緒,聲音苦澀,“你對天帝有著深深的感情,因為是他創造了你,是他默許了你修行成神女之身,也是他一手放走了你,瀟兒……你一直惦記的人不是我,九千年前讓你一見傾心的人不是我。”


    雲瀟全身觸電般顫了一下,呆滯的抬頭看著他,恢複的軀體有著神裂之術沒有的風姿颯爽,隻有那雙哀戚的眼睛讓她本能的迴避不敢多看,帝仲心裏一陣絞痛:“可我卻記得他從心頭取血的刺痛感,記得他下令將你關入天獄之時隱隱的擔心,記得他私自放走你之時的偏袒,別人的記憶,別人的感情,竟然又一次在我身上那麽如臨其境的感受著。”


    他抬起雲瀟的臉,強迫她直視著自己的眼睛:“就如我記得千夜陪你上課,陪你過節,教你練劍,和你一起偷偷溜出去玩的全部過去……瀟兒,我到底算什麽?我才是那個最不該出現的人,帶給你困擾,讓你變得小心謹慎。”


    這樣無助的感情第一次當著她的麵說出,帝仲聲音平靜,下頷卻在顫抖,他彎下腰貼著雲瀟的耳根說出事情的始末,自己的手也在劇烈的顫抖:“我沒有其它辦法可以殺破軍,千夜不願意,他寧可讓一隻魔神毀了人界也不願意讓你陷入危險,所以我不得不封住了他的經脈和意識,把他送到了一個非常的安全的地方去,我本來不想告訴你這些,我怕你會被破軍識破察覺到反常,一步錯滿盤皆輸,我沒有後退的餘地,必須趁著他最脆弱的時候,給他最致命的一擊。”


    雲瀟僵硬地保持不動,看著他,也不知道到底聽明白了沒有緩緩點了點頭,帝仲也一眨不眨的看著她,認真低道:“瀟兒,你想清楚再迴答我,我不能保證你的安全。”


    “破軍是因為我逃到人界的,我有責任徹底消滅他。”那顆湧動著種種恐慌的心慢慢平靜下去,雲瀟的語氣也漸漸恢複,想起來什麽重要的事情,抬手按住額頭:“那個法術……你留在我身上的那個法術,就是為了這件事?”


    “嗯。”帝仲按住她的手,“那個法術能讓我代替你承受大部分的傷痛,它被我的力量掩飾,無論是煌焰還是破軍都不會察覺,你本來就是神界天火,有著遠超凡人的驚人生命力,隻要你自己不鬆口,誰也殺不了你。”


    “不要……不需要這種東西。”雲瀟呢喃著想說什麽,卻被帝仲輕輕按住了嘴唇,“我口口聲聲說愛你,卻要把我喜歡的人送到一個被魔神影響的朋友身邊去,嗬嗬……真不如不愛吧。”


    他鬆開手重新靠倒,沒有如釋重負的喜悅,隻有暴風雨之前壓抑的沉重,想了很久才終於說道:“瀟兒,從現在起無言穀的鏡月之鏡不會阻攔你,如果你後悔了,隨時可以離開這裏去東濟找他。”


    “我想見他。”雲瀟再次低下頭,一如從前那樣哀求著,“我想見他……我保證不會讓他察覺,你帶我去見他,好不好?”


    “好。”他笑了一下,沒有絲毫猶豫的點頭答應。


    第1182章:紫原城


    東濟島,紫原城,絢爛的夕陽之下,一個步履匆匆的身影正在焦急的趕往軍督大帥藏鋒的府邸,管事的仆人一早就在門口等著,見到她來了立刻將人帶到了後院客房。


    “藏鋒。”沅筠和院子裏人打了個招唿,風塵仆仆的脫下外套,藏鋒支退了下人,連杯水都顧不上給她送來,指了指半開著窗子的房間皺眉說道,“阿姐你可算是來了,我這些年醫術算是徹底荒廢了,這麽個大活人昏迷不醒大半個月不醒,我竟然一點辦法也沒有,禦醫們也看不出個所以然,我隻能千裏迢迢命人去江陵城請你,快快快,快去看看到底怎麽迴事。”


    “他怎麽好好的忽然迴來了?”沅筠也不介意他的失禮,兩人一前一後進了房間,她又驚又疑的看著床榻上昏迷的男人,從懷中取出早就準備好的工具認真檢查了一番,藏鋒站在一旁也是搖頭不解,“我也不知道,那天我進軍督府就發現他倒在椅子上,問了值班的戰士,但是沒人看見他是怎麽進來的,後來我又派人仔仔細細將紫原城搜了好幾遍,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沅筠搭著脈,解開他胸膛的衣領摸了摸傷口,手指觸碰到皮膚的一刹那臉色驟變的轉向藏鋒,她一邊下意識的探了探鼻息,一邊不可置信的低道:“這公子的身體怎麽一點體溫都沒有?”


    “上次就這樣了。”藏鋒抓著腦袋努力迴憶著幾年前發生的事情,歎道,“具體怎麽迴事他也沒告訴我,不過這家夥的體溫一直是冷冰冰的,估計也不礙事,阿姐你看他胸口那道傷,很新,應該是前不久才有的,已經上過藥恢複的很快,不過我總覺得傷口深處好像有什麽奇怪的東西。”


    “奇怪的東西?”沅筠自言自語的重複他的話,輕輕將整個上衣解開,果然在這一刹那,有金色的光澤密密麻麻的滲出,兩人同時倒吸一口寒氣,沅筠也不敢輕舉妄動,“這應該是被什麽法術影響了吧?”


    藏鋒的眉頭用力簇成一團,踱步念叨:“如果是被法術影響可就難辦了,咱們這不興這一套,好像也隻有偏遠地區有些歪門邪道懂這些東西,難道我還得去找幾個術士來作法念咒?”


    沅筠一秒也沒遲疑立刻嫌棄的擺手拒絕:“你已經被那些江湖騙子搞得一團糟了,別把公子一起拖下水……”


    話音剛落,她仿佛想起來什麽重要的事情又走到門邊四下張望了一圈,問道:“他一個人來的?雲姑娘沒一起?”


    藏鋒歎了口氣,愁眉苦臉的拉了張椅子坐下,嘀咕:“反正我看見他的時候就已經這樣了,既然對方能直接把他送到軍督府,說明一定是知道我們的關係,賭我會救他,不過軍督府可是每天都有重兵把守的,裏裏外外加起來差不多三千精銳兵,能這麽無聲無息把他送進來,還是放在了我的椅子上,這種身手的人……該不會是和他一起的那位大人吧?”


    沅筠聽得這樣的話終於臉變一驚,連忙將門窗全部鎖好:“你的意思是公子可能是被上天界所傷?”


    藏鋒愣了一下,拖著下腮反複猜測:“若是從當年的情況來看,公子和那位大人關係屬實是有點微妙了,如果是為了什麽事情起了衝突——比如女人,那打傷他也是情有可原,畢竟英雄難過美人關。”


    “真想殺他,幹嘛還大費周章的把他扔給你?”沅筠不置可否的搖頭,藏鋒一時也整理不出頭緒,隻能尷尬的笑了笑,“前幾天我就檢查過他的情況,這些年也不知道他在做什麽,看著是隻有胸口一處刀傷,實則整個身體都是垮的,好在是體質異於常人這才沒出什麽大問題,不過依我看若是不能好好恢複,也許五年也許十年,總有一天會撐不住的。”


    沅筠默默歎氣,摸了摸對方冰冷的額頭,倏然瞥見他的眼皮極輕極輕的跳了一下,她心下一緊,從行囊裏取出幾根細細的銀針按照穴位紮入,昏迷中的人微微一吐息,好似將胸口沉積已久的一口氣散去,頓時臉色也舒緩了不少,藏鋒驚喜的看著這一幕:“還是阿姐醫術精湛,比那些禦醫們強多了。”


    “哎……”沅筠坐在床邊搖頭,“我這也是治標不治本,他身上本就有傷,針灸隻能幫他緩緩,讓他稍微舒服一點,並不能藥到病除。”


    “阿姐,其實這些天雖然他人沒醒,但身體各方麵的情況是有在好轉的。”藏鋒連忙補充,順手遞給她一本詳細的病冊,“所以我也感覺並不是要殺他,而是故意把他搞成這幅昏迷不醒的樣子扔給我照顧,好讓他恢複。”


    “可也不能總是不吃不喝一直睡著啊。”沅筠遲疑著拿過來看了看,還是忍不住擔心的歎了口氣,重新將被子蓋好,藏鋒無聲地笑了笑,當年種種驚魂在眼前一幕幕閃過,又被他伸了個懶腰不動神色的掩飾過去,調侃,“阿姐不必擔心這個,你見過哪個神仙按時吃飯睡覺的?我找你過來也是希望有個認識他的人能幫忙照顧幾天,上個月不是抓了一批黑市的商人嘛,眼下我真的抽不出身每天陪著他。”


    沅筠還是平淡的看了他一眼,問道:“這事我在江陵城都聽說了,遠征軍大獲全勝之後,東濟這幾年算是國泰民安了,怎麽好端端的突然冒出來這麽多黑市的商人?”


    “阿姐,若隻是賺點黑心錢也就算了,可他們販毒啊。”藏鋒的語氣驟然低沉,眼睛更是如一柄出鞘的利劍鋒芒雪亮,帶了狠決的殺氣,“阿姐還記得舒年藏在水下的一批機械武器嗎?那玩意都是西岐工匠的傑作,他們戰敗後很快就徹底歸順了,我在調查那批武器的同時了解到一個叫‘山海集’的黑市,據說是一隻神出鬼沒的巨鼇,雖然很多年沒有現身過,但一直和境內的某些黑商有聯絡。”


    藏鋒頓了頓,望向蕭千夜迴憶道:“公子以前和我提過,說有個勢力龐大的黑市,內部毒 品泛濫成災,還說他也在追查黑市的動向,這次抓了那批人我立刻就想到了他曾經提過的那些話,嚴加審問之後,這夥人說給他們供貨的地方前不久出了事被人一鍋端了,他們早就吸食成癮,眼下斷了毒 品的源頭拿不到貨,立刻就無法自持控製不住的跑出來鬧事,我原本就為這事忙的焦頭爛額,沒想到他竟然這麽巧不偏不倚的被人扔到了我麵前。”


    沅筠思索著藏鋒的話,忍不住問了一句:“你是懷疑黑市口中那個被人一鍋端了的‘山海集’,也是公子所為?”


    “以他當年出手幫我的實力,非常有可能。”藏鋒的目光倏然變得耐人尋味起來,走到床榻前久久凝視著這張昏迷的臉,眼睛緩緩眯起,“阿姐,我是個禦醫出身,雖然借著些歪門邪道獲取了強大的力量,但是和公子這種人比起來仍是相差甚遠,朝中勢力波譎雲詭,軍中沒有大將坐鎮始終是個隱患,所以我需要一個得力的幫手和我一起穩固東濟的統治,當年我就有心留他,可惜襄王有意神女無心,如今他又在我最為困難的時候出現,我不想再放他走了。”


    沅筠的手一顫,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這麽多年藏鋒的改變,那早就不是一腔熱血的少年英俊,而是有著高官的老沉和軍人的冷酷,她抿了抿嘴,認真看著這個坐在軍督大帥的位置上、手握天下生殺大權的故友,仍是用最輕柔的語氣,慢條斯理的勸道:“藏鋒,人各有誌,這位公子的一生多半坎坷,你不要勉強。”


    藏鋒微微走神,很快就恢複如初甩了甩腦袋,笑嘻嘻的道:“整個東濟也隻有阿姐敢這麽和我說話了,那好,等他醒了再說吧,阿姐就先在我這住下,有什麽事隨時吩咐。”


    他念念叨叨又說了幾句話,然後才招唿下人過來幫忙,自己則轉身返迴了另一邊的房間,等到周圍徹底安靜下來之後,藏鋒獨自坐在窗邊神思遊離的不知在想寫什麽,紫原城特有的紫色夕陽正在一點點沒入地平線,很快最後一抹光暈也消失在眼底,他從漫長的沉思中緩緩清醒,莫名苦笑了一下,感覺身心俱疲無比煩躁,索性直接關了門窗準備好好睡一覺。


    這一覺還沒入夢,他就敏銳的感覺到有一縷本不該出現的微風掠過了耳畔,藏鋒豁然睜眼,本能的按住藏在床邊的一柄鋒利長劍,然而下一秒他就被眼前站著的人驚得目瞪口呆,甚至不可置信的揉了揉眼睛確認自己真的沒有在做夢——雲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進來的,對著他豎起食指放在唇心做了個噓聲的手勢,在她身後幾步之外,那個曾經半透明鬼魂一樣的男人已經恢複如初,但真實的軀體竟然仍是有淡淡的白光籠罩,宛如天人般不真實。


    藏鋒心領神會起身,立刻走迴去找借口支開了沅筠,又遣散家丁命令不要打擾。


    雲瀟對他點頭致謝,帝仲則一言不發的站在院中,也不知道這三人之間如今到底是什麽關係,藏鋒隻能不動聲色的耐心等待。


    第1183章:重逢


    房間內沒有點燈,門窗緊閉沒有任何聲響傳出,一直等到後半夜,藏鋒才終於按捺不住主動走到院中,帝仲淡漠的望過來,想起對方的身份也隻是微微一笑,時隔數年再次見麵,藏鋒每靠近他一步就感覺自己的心跳更加劇烈,簡直比他麵對西岐的機械軍隊還要緊張一萬倍,他深唿吸強行平複著情緒,主動開口:“是您把他送到軍督府去的吧?”


    “是我。”帝仲的目光始終盯著昏暗的房間,仿佛隔著牆壁也能看到裏麵發生的一切,淡道,“現在他的身體可以說是每況愈下,既不能做我的幫手,還非要阻攔我的計劃,所以我才把他扔給了你,他幫過你,上次你就想將他攬為己用,遠征軍雖然大獲全勝,但西岐這塊硬骨頭應該不好啃,無論出於私心還是念及舊情,你都會救他,很幸運,我確實賭對了。”


    藏鋒半眯著眼睛,雖是被一語道中內心,麵上還是保持不變,飛速思考著這些話潛在的深刻含義,笑著迴道:“我猜就是您送來的,除了您沒人能在三千精銳兵的眼皮子底下把一個昏迷的大活人扔到我的座位上,我確實很想招攬他,希望他成為我的左膀右臂。”


    帝仲這才轉過頭看著這位從禦醫蛻變成軍督大帥的中年男人,輕輕勾起嘴角:“那不行,他要迴家的,他經常不告而別,大家都習慣了,不過走久了沒消息,家裏人還是會擔心。”


    “迴家?”藏鋒不解,“流島距離遙遠,公子所在的飛垣還是墜天落海脫離了天空統治的孤島,既然要讓他迴家,又何必大老遠送到我這裏來?”


    “因為他有個很厲害的哥哥,我不想節外生枝。”帝仲並未隱瞞,想起蕭奕白在星垂之野的那次攔截,也是欣賞的誇讚了幾句,藏鋒略一思忖,迴憶著過去種種,試探性的接道,“公子算是我的救命恩人,雖然不曾詳細提起過自己的過去,但從當年他的語氣、神態來看,公子在自己的國家似乎並不開心,甚至可以說是舉步維艱,四麵楚歌吧?”


    “這倒不假。”帝仲也被他幾句話勾起了歎息,但他隻在片刻的沉默之後就更加堅定的拒絕了藏鋒的好意,藏鋒扭頭凝視著黑暗的房間,壓低語氣固執的說道,“如果是一個眾叛親離,連自己喜歡的女人都被侮辱譏諷的國家,以他的能力何必忍氣吞聲?難道所謂的榮譽、夢想真的比自己的幸福更加重要嗎?隻要他願意留下來,我能給他失去的一切,能讓他和我平起平坐,無論是名聲還是地位,金錢財富甚至是……”


    話到這裏截然而止,藏鋒下意識的將沒說出口的最後兩個字硬生生吞了迴去,這才注意到一個最為關鍵的問題,厲聲追問:“雲姑娘怎麽會和你在一起?”


    “大帥不需要知道這些事情。”帝仲淡淡的接話,對視的瞬間,兩人之間居然有一種微妙的心照不宣,皆是主動終止了剛才的問題,又道,“人的弱點分為兩種,一種出自恐懼和不安,是力所不能及而產生的無助,另一種則是源自複雜的感情,諸如親人、朋友和愛人,前者會讓一個人止步不前,隻能退而求其次獲取安定,後者則會讓人一往無前,奮不顧身。”


    藏鋒聽著這些話,心裏卻陡然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迷惘,聽見對方的聲音竟然是空靈的在心底響起:“他確實曾經在自己的祖國舉步維艱,甚至被逼到走投無路近乎崩潰,可逼迫他的力量,恰恰源自他最在乎的一群人,否則以他的實力早就可以遠走高飛,他可以讓那個國家永遠的消失,讓上麵生活的所有人全部滅絕,可是他沒有,因為——他愛的不僅僅是那片土地,還有唯一的兄長、並肩的戰友,以及萍水相逢,卻給過他溫暖的每一個人。”


    帝仲的眼裏閃過雪亮的光,那樣刻骨銘心的記憶讓他情不自禁用力緊握住古塵的刀柄,好似那也是他不顧一切想要拯救的對象,很久,他慢慢緩緩的舒出一口,以一種深邃的神態長久的凝視著藏鋒:“大帥覺得東濟有值得他奮不顧身的人嗎?如果沒有……你留一柄沒有鞘的利刃在身邊,憑什麽保證他會對你忠誠?憑什麽不擔心有一天他會成為第二個軍督大帥?”


    藏鋒下意識地縮手碰了碰腰間的軍刀,帝仲有片刻的神思遊離,喃喃自語:“他自幼錦衣玉食,受過良好的教育,物質上並不匱乏,你說的那些名聲地位、金錢財富甚至是美色,都是他曾經擁有過卻主動放棄了的東西,如果大帥不能給他精神上的滿足,那又何必強留一個過客呢?我特意送他過來,隻是希望你能照顧他一年,我在他的身體裏留下了法術,一方麵限製他不能使用光化之術和禦劍術,另一方麵也是為了強迫他修生養息好好調理,你的老本行是宮廷禦醫,你應該能看出來他到底什麽情況吧?”


    藏鋒終於微微地笑了起來,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也在心底悄然放棄了某種堅持,好奇的問道:“為什麽是一年?”


    “大帥也不需要知道這些事情。”帝仲還是淡淡的迴話,藏鋒挑挑眉頭,歎了口氣調侃,“他總不能在我這白吃白喝白住,還要我專門安排人照顧吧?要不您付一下診金、夥食和住宿錢?”


    帝仲被他逗笑:“一年後應該會有人幫他結了這筆賬,大帥不必擔心。”


    藏鋒更是疑惑,帝仲的神態多有感慨:“說來也是巧了,西岐曾經有一隻山海集的巨鼇,在十幾年前因為你發動了遠征而離開故土,那位巨鼇之主帶走了一批手藝精湛的工匠,這些工匠為了報答老板的救命之恩,傾盡全力的為他打造了一隻巧奪天工的機械凰鳥,並且請到了聞名黑市的天工坊對其進行了武器改造,這個讓人聞風喪膽的大殺器隻要一振臂就能扶搖直上九萬裏,快如閃電,裝載著各種機關暗器,甚至還有來自上天界的神秘力量,而它唯一的弱點是用於穩定平衡、維持飛行時間的中樞,為了彌補這個弱點,那位老板千裏迢迢的去了飛垣,因為最適合做中樞的那個東西,恰好就在他的哥哥手裏。”


    這麽離奇的巧合頓時讓藏鋒來了興致,樂嗬嗬的問道:“然後呢?我記得山海集是黑市吧,這些工匠從一個火坑跳到另一個火坑,現在怎麽樣了?”


    帝仲看著他迴答:“他們都在飛垣,已經脫離黑市安頓下來了,機械本身是死的,使用的人不同,作用也大相徑庭。”


    仿佛有種失望,藏鋒先是一愣,然後才勾起一個毫無溫度的冷笑:“公子果然是個心慈手軟之人,換成我,這種為黑市製造武器的工匠全得拖出去砍了。”


    帝仲並不意外這個人的反應,而是繼續以淡然的口氣看似不經意的說起藏鋒眼下最為頭疼的事情:“正是因為這次巧合,我們意外得知了黑市的主導者是一個名為‘十方會議’的組織,不僅找到了能收服巨鼇的方法,前不久也設計將其重創,讓一大批通過黑市獲利的不法之人落網,這個黑市囂張跋扈無法無天,牽扯到很多危險又複雜的勢力,比如軍火、毒 品和人口販賣,如果放任不管,還不知道有多少人要為此遭罪呢。”


    藏鋒意味深長的托腮,當然立馬就能明白對方的潛台詞,眉眼彎彎的走到迴廊上,擺擺手笑吟吟的歎道:“我才抓了一群癮君子,人家說是因為貨源被人一鍋端了,導致他們直接斷了供,這才毒癮發作難以自製發瘋一樣的到處惹事,當時我就猜什麽人這麽大本事能把山海集一鍋端了,原來真的是他幹的,哈哈,果然是無巧不成書,雖然這些年我們從未聯絡過,但他竟然陰差陽錯的幫了我一個大忙啊,哎,算了算了,診金、夥食和住宿,全當是我報答他了。”


    “多謝了。”帝仲的表情其實看不出來有什麽起伏,兩人心照不宣的沉默下去,又過了好一會雲瀟才輕手輕腳的推門出來,她隻是匆匆撇了一眼循聲望過來的軍督大帥,什麽話也沒有再說就直接跑迴了帝仲身體。


    藏鋒猜測著兩人的關係,有些話不知該不該問出口,就在這個時候,一束昏暗的燈籠光突兀的照進院子,沅筠其實根本沒有休息,雖然隔著牆院她一點動靜也沒有聽到,但總有種奇怪的不安讓她再三猶豫終於鼓起勇氣走了過來,她倒抽一口寒氣,還沒搞清楚眼前到底怎麽一迴事的時候身體已經情不自禁的小跑過來一把按住了雲瀟的手腕:“你來了……你要去哪呀?公子還昏迷著呢,你別走了。”


    “阿姐!”藏鋒的心咯噔一下,瞬間就感到一陣冰冷的殺氣掠過,他警覺的望了一眼帝仲,故作鎮定的將沅筠拉迴到自己身後,緊張的咽了口沫皮笑肉不笑的打圓場,“阿姐,我一會在跟您解釋,他們、他們還有事情要先走……”


    沅筠的目光一刻也沒從雲瀟身上挪開,甚至根本不去看她身邊那個微微泛著靜謐白光的高大身影,還是堅持推開藏鋒繼續抓住了她的手:“眼淚都沒擦幹,我怎麽可能讓你跟別人走!”


    “阿姐!”藏鋒嚇得連聲音都走了調,帝仲冷笑一聲,抓住雲瀟的另一隻手腕,強行拉迴了自己身邊。


    第1184章:蘇醒


    對峙不過數秒藏鋒就捏出了一手粘稠的冷汗,不同於第一次在遙海之上那個如夢似幻的殘影,這次真實的軀體透露著讓人壓力倍增的威懾力,哪怕隻是一動不動的站著仿佛都能凝固周圍的空氣,他一邊暗暗拉住沅筠不讓她繼續靠近,一邊堆起尷尬的笑再次打圓場,雲瀟也立刻按住古塵,小聲說道:“他們隻是普通人,你把千夜帶過來扔給人家也沒有征求同意,別動手……”


    帝仲本就沒打算動手,既然雲瀟開了口,索性借坡下驢將古塵重新收迴了間隙之內,沅筠不可置信的看著她跟在帝仲身邊,沒有當年初見時的意氣風發,而是變得小心翼翼,宛如驚弓之鳥不敢有絲毫輕舉妄動,這一瞬間,仿佛有一根無形的針刺痛了心扉,沅筠下意識的又往前踏出一步,喃喃問道:“雲姑娘,你真的要走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這個人……他是不是威脅你?”


    雲瀟擺擺手並不想解釋太多,就在沅筠不依不饒一定要抓著她問清緣由的同時,一聲低沉的輕喊從房間內傳出,頓時所有人的臉上都呈現出了不同的神態,皆是不約而同的扭頭望了一眼——黑暗的房間裏突兀的閃爍出一道明亮的光,刺的人睜不開眼睛,而在視線恢複之前,一個模糊的身影從裏麵利箭般迸射而出,從昏迷中蘇醒的人明明步履蹣跚,卻在這一秒鍾精準矯健的一把將雲瀟拉了迴來!


    “你……”帝仲震驚的看著蕭千夜,他正在大口喘息,努力控製著平衡才沒有直接一頭栽倒,臉色蒼白如死,連嘴唇都是灰黑黑一片發烏,唯有那雙和他一模一樣的雙瞳綻放著耀眼的光芒,目不轉睛死死盯著他,宛如看著深惡痛絕的敵人,短暫的沉默之後,帝仲默不作聲地吐出一口氣,甚至揚起了一個淡淡的微笑,“我以為你至少要三個月才能醒,半年左右才能下床活動,徹底恢複怎麽說也得一年多,嗬嗬,讓我意外。”


    蕭千夜沒有迴答,又或許是根本發不出任何的聲音,想再提一把力護住雲瀟都顯得心有餘而力不足,身體的每一寸血肉,每一根骨骼都在爆發著劇痛,他像一個散架的木偶,連意識也必須竭盡全力才能勉強集中。


    帝仲冷哼著上前,眼眸映出的卻是雲瀟又驚又喜又擔憂的神態,忽然間有些奇怪的五味雜陳,他微微頷首,許久才道:“我雖然封住了你的意識,但我知道你一直在嚐試蘇醒,應該是被她身上特殊的火焰溫熱影響,就像一把鑰匙終於打開了枷鎖,我應該猜到會有這樣的結果,可她哭著求我,偷襲紫蘇威脅我,甚至以自殺逼我妥協,我不得不退步。”


    雲瀟的心“咯噔”一下,自然清楚這些話是故意說給她聽的,立刻低下頭避開了那束鋒芒雪亮的目光,她根本不敢抬頭相望,仿佛一眼之間就會發生不可預測的後果,隻是沉默著站在蕭千夜的身後,不知在想寫什麽。


    悄然對峙的兩人凝望著彼此,眼神都開始有了微微的改變,帝仲的手按上了刀柄,古塵錚然散去神力的屏障,吞吐出淩厲的金光:“你的劍靈在對戰機械凰鳥的時候就已經徹底損壞,骨劍也被我擊碎,如今身上的兩處穴脈被封無法運轉,就算醒了又有什麽用?你想赤手空拳的在我眼皮子底下搶走她嗎?現實一點,你該清楚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不如乖乖聽話好好在這裏養傷。”


    氣氛緊張的一觸即發,蕭千夜默默閉上眼睛,感覺全身的靈力如斷流的泉水無法融會貫通,帝仲沒有給他遲疑的機會,他默不做聲地唿喚著體內的力量,一瞬間就將神力全部集中在左手,古塵金光暴漲的刹那劍,無數刀氣凜冽的朝兩人席卷而來,蕭千夜抓住雲瀟本能的閃躲,但僵硬的身體根本躲不開如此淩厲的攻勢,隻是片刻之間就已經遍體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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